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姑娘是庄建宁的。

“我曾经很想知道我父母是谁,我从哪里来。”明明别人都有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没有,年幼的时候,总爱比较来比较去。

安安看着她,目光平淡,“可是后来就不想了,那不重要,没什么是必须要知道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除了生命。”

安安抬手,放在面前的小圆桌上,微微倾身,“烦恼心中求,不去想的时候,很多事就没那么糟心了。”

“不愧是老爷子教出来的学生,一股子学究气。”邢岚嗤笑,“毛丫头,你懂什么?”

“你太偏执了,偏执的人视野总是狭窄。”安安目光落在她身上,认真地问了句,“你这半生,不觉得很累吗?”那些个伤心往事,何必留着一遍一遍咀嚼。

“是挺累的,但没办法!”她脸上有笑,但那笑有点儿冷,“有些恨,必须要以血为代价才能洗去。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

安安被她的语气吓得有些脸色苍白,“你想做什么?”

“没事,叙叙旧!”邢岚耸了耸肩,“我是个挺害怕孤独的人。”

雨滴越来越大,白天像夜那样黑,从窗户往外看,几乎看不到路对面的人,主干道上,车子爬得缓慢。

“邢女士,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见你,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说实话我很怕你,小庄有多恨你,我就多怕你,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小庄没了妈妈。”安安说,“他小时候很爱你,我总是听见他哭,他哭的时候声音很响亮,谁都哄不住,我经常听见他痛苦地喊叫要妈妈,他从不午睡,因为经常被梦魇缠身。”

“见又怎样,不见又怎样,他一样活得好好的。”邢岚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也不觉得内疚,她对自己骨肉的冷漠的让安安讶异。

窗外,在一堆慢慢爬行的蜗牛车队里,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快速地窜了过去,溅起的积水,有腰身那么高。

总有一些人,疯狂地不顾一切。

“赌徒!”安安说,“你像个赌徒,很疯狂,让人害怕。”

“我喜欢你的诚实!”邢岚露出了一个还算真诚的笑意。

但是安安笑不出来,“我知道你想收购幻影,你有这个能力,但是这毫无意义。”她问过学校金融系的师兄,“你丈夫很早就看好亚洲的市场,也试图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但是有很多阻碍,根本推进不了,这里毕竟是中国,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你知道的倒还不少。”邢岚捏着勺子,一下一下地在杯子里搅拌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反正我也活够了!”

“你这个疯子!”安安克制着才没能骂出声。

“如果你经历过,你也会疯的。”

“我不是你,我不会!”

“我恨景家人!”

“景先生和景太太早就去世,你这是迁怒。”

“那就算是迁怒好了,我恨景家人,我也恨你,恨庄家人,我恨所有人。”邢岚平静地说着疯话,那模样让人害怕。

安安由衷地说,“你真是个疯子!”

“那就算是好了!”

-

邢岚离开的时候,有司机来接她,她现在的丈夫有着全球前五百强的新闻集团,富可敌国,权势滔天,中国区的总裁见着她会恭敬地称她,“夫人!”

可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就连钱也少的可怜,那个老头子是个无比精明的商人,他有过十三任的太太,各个年轻貌美,他也懂得如何去控制这些女人,知道什么可以给,什么不可以给。

比如名声可以给,钱不可以。

比如虚荣可以给,权不可以。

她坐上车,躺倒在靠背上,眯着眼看车窗外,大雨倾盆,a市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雨了。

这城市对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别人都说庄建宁死的时候,她在云南逍遥快活,不是的,庄建宁死的时候,她就在这里,那时候他们已经离婚了,只是别人不知道,毫无预兆的,庄建宁要和她离婚,她生气极了,决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

可他死了,她还是想要来吊唁。

那天下葬后,人都走了,她才去了墓地,盯着墓碑上的照片,一个人哭到断气,她扯着自己的头发,扯到头皮发麻,那时候她多想有一场雨,彻彻底底让自己淋个透。

可那天是个晴天,太阳晒的人发昏。

庄建宁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的,她去了一趟和平街,好像突然之间自己就和他有了联系一样,仿佛命中注定,她甚至觉得欢喜。

庄老爷子是个开明的老人,对她说,“你还年轻,往后有更长的路要走,不必要个孩子拖累自己,打掉吧!你有权利这样选择。”

她还是把庄衍生了下来,后来呢?后来她才知道,庄建宁要和她离婚,不是因为厌倦她,是因为终于受够了煎熬,不打算披着婚姻的外衣自我欺骗了,他爱的那个男人死了,他也不想活了,邢岚觉得自己选择为他生下孩子的行为可笑的可怜。

那时候她看着庄衍,就像看一个怪兽,她为什么要生下那个人渣的孩子,她像个笑话!

父母厌弃她,亲戚朋友对她指指点点,而她遭受这一切,只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不爱女人的男人,多可笑。

“夫人,到了!”车子停了,司机为她打开车门,有保镖凑上来,低声说:“夫人,先生说让您回去一趟,他想见您。”

一个靠嗑药才能硬起来的老头子,还执着于床上的事,男人果然到多大年纪都是下半身动物。

邢岚皱了下眉,“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我就回去。”

“可是…”

“我说一个月后!”邢岚冷下脸。

对方低下头,“是,夫人!”

-

安安从星巴克出来的时候,司机撑着伞站在车旁,面上带着担心,“太太,真的没事?要不要联系一下景先生?你脸色看起来很差。”

“不要。”安安摇头,“他很忙,不要打扰他了。”

他没有先回家,而是去了新悦影视公司,陆一鸣也是新悦的,安安去找他。

一家日式餐厅,楼上的包间,安安等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花几上葱翠的绿植,想起那场校园演唱会,她是被点名叫去的,那时候大多学生都是被安排去的,她根本没有在意,她坐在第一排,一直看到最后,结束的时候,陆一鸣甚至下来和她握了手。

有时候,大概就是一种缘分吧!

百度百科上说,陆一鸣,单亲,父亲早亡,有一个姐姐,早年当过模特,是某个知名画家的情人,姐姐后来自杀身亡,原因不明。

而那个知名画家,叫做庄建宁!

这个世界还真的是小。

出神的片刻,门推开,是陆一鸣的身影,那张脸一如既往的深沉平静。

安安站起来,看着慢慢走近的他,用很小的声音的说:“陆老师,我是不是…该叫你舅舅!”

她想起那天在休息室的时候,他说:“我记得你…在更早以前,a大,校园演唱会,那个时候。”

那天陆一鸣和她握手,说:“很高兴见到你!”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不是对粉丝的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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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死的时候,我九岁,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

陆一鸣坐下来,举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口水,时间过得真快,他看着对面的人,“她死的时候,还没有你年纪大。”

二十岁,陆珊死的时候,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

安安以前总觉得陆一鸣那双眼深沉得很,有时候显得又冷又空洞,寂寂的,让人看不透。

他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媒体曾评价说。

似乎是这样没错!

安安觉得这感觉有点儿奇妙,她孑然一身,从来都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是没有根的,然而突然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从哪里来,她忽然问了句,“我和她像吗?”

陆一鸣盯着她看了会儿,那目光像是要透过她去看别的东西,然后他摇摇头,“不像,她是双眼皮,眼睛很大,笑起来的时候有个很浅的梨涡,还有虎牙,两颗,尖尖的…”他闭了闭眼,不想再回想,“你皮肤很白,这点儿和她很像。”

他说:“其实你像你父亲更多一点。”

他又仰头灌了一口冰水下去,过了这么多年,再回忆,还是会觉得难受。

时间抚平伤痛,抹不去记忆。

那是一段陆一鸣不想去回想的时光,他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父亲是个建筑工人,他还不记事的时候,父亲就意外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抚养他和姐姐,一家人生活窘困。

记忆中姐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相明艳,身材惹火,性格爽朗,镇上有很多男人想泡她,但她看不上那些人,她是个有野心的姑娘,甚至看不上他们那个小镇。

十七岁那年她就收拾行李跟着远方一个表亲离开了,她说要去大城市,有人介绍她去当模特,她想当大明星,站在镁光灯下。

那一年,陆一鸣七岁,母亲把陪嫁的一套金饰当了,换了四千七百八十二块钱,都给了陆珊当路费,嘱咐她万事小心,实在不行就回家。

十七岁的陆珊野心勃勃,毫无畏惧,觉得生活有万千种可能,认为自己可以去过心目中的生活。

可是即便再早熟,陆珊还是带着少女的天真和懵懂,大城市对她来说充满了恶意。她年纪小,处处碰壁,不愿意给母亲说,谎称自己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每个月会寄钱回家去。

那钱是怎么来的,陆一鸣到现在也不知道。

她没有当成明星,她的美貌在光怪陆离的大城市毫无用处,她生活的艰难,甚至有时候沦落到一天只吃一餐的地步,但她是个不服输的人,不愿意就此承认失败,她坚信总有熬出头的那一天。

她在酒吧当啤酒女郎,偶尔顶替人上去跳艳舞,他做很多兼职,外来人口不好混,找的工作总是不像样,后来甚至去做裸模,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还在寒冷的冬季里,站在画室摆造型,冷风冻得她皮肤发紫,那幅画被放在美术馆展览,门票是三十五一张,那是她赚得最多的一次,一千二百块钱,够她吃喝很久了。

但那样的好事,不是每次都有,更多的时候,她忍受着各种不堪,拿着微薄的薪水。

那幅画展览那天她步行了两个多小时跑去看,很多人都买门票进去,她咬咬牙,也买了门票进去看,她的那幅画像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名字叫——少女的梦。

那幅画真美,一点也不龌龊。

少女春梦,美得像诗一样。

可她的梦是什么?她好久都不做梦了,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蹲在路边哇哇大哭,哭够了,还是要讨生活,后来她被介绍给好几个画家,有些是艺术家,有些是披着艺术家名头的流氓,有一次她甚至被要求自-慰,那人想看她高-潮的样子,她羞愤欲死,砸了那个人的画室。

她被打了,还被要求赔很多钱,可她并没有钱,后来是庄建宁解救了她,让她免于被送去警局。

她认识庄建宁,就是那个画“少女的梦”的男人。

一个艺术家一样的男人,会用浪漫的笔触让女人像花朵一样绽放在纸上。

十八岁的陆珊还没见过很多男人,即便是生活的艰苦让她早熟,也没能彻底磨灭她心中那点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

她堕入爱河,她开始专职给庄建宁当模特,有时候要裸着,有时候不需要,无论是裸着还是不裸,庄建宁的目光和笔触都不会让她觉得难堪。

他说她很美,坦诚地表达对她*的喜欢,陆珊反而喜欢他的坦诚。

有次画着画,庄建宁思路被卡着,烦躁地抽烟,陆珊过去安慰他,或许是他的脑子太混沌,又或许是她的身体太美,他抓起她的脚腕,将她压在了桌子上,半开玩笑地说,“你再在我面前晃,我就要上你了。”

陆珊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眼中有情也有欲,她勇敢地说:“好啊,那就来吧!”

一切从那个时候开始,或许也从那个时候结束,她深深地迷恋那个男人,迷恋他身上的那股艺术家的偏执和疯狂,迷恋他床上高超的挑逗技巧。

那是一匹野马,而陆珊想征服他,可一个女人想要征服一个男人的时候,往往已经被征服了。

他们在一起了一年,陆珊度过了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每天睡到自然醒,给这个男人洗衣服做饭,帮她收拾画室,做他的模特,画画累的时候,就□□,没日没夜,画室的每个地方他们都滚过,有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屋里都是一股子散不掉的暧昧气味儿。

陆珊以为已经牢牢抓住了这个男人,可她想错了,她提出结婚的时候,庄建宁平静地和她说:“我说过,别和我当真,我除了让你爽,别的什么也保证不了。”

她还特地选了两个人共赴高-潮以后,据说那是男人意识最薄弱的时候,那个时候的男人愿意为了女人献出一切。

显然那是个谬论。

陆珊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们□□做到一半的时候,她就失魂落魄地披衣服跑掉了。

跑到门外,想起自己的钱包手机都落在那里,回去取的时候,正好看见庄建宁的学徒小姑娘脱衣服的画面,她彻底绝望。

陆珊有半年没有给家里寄钱,打电话写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母亲去找她的时候,她怀孕已经快要生了。

那一年她堪堪二十岁,母亲伺候她坐完月子,然后不想女儿这样毁掉自己,背着陆珊把孩子带给了庄老爷子,骗陆珊说孩子扔掉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陆珊自杀了!

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刻彻底结束。

没有葬礼,母亲把陆珊的尸体拿火化,抱着骨灰盒子坐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回家,陆一鸣看见姐姐的时候,她已经成了骨灰,那个宠他护他带他疯带他闹的姐姐,再也不会在清晨坐火车转六路公交车抵达家门了。

“就是这些,很荒唐是吧?”陆一鸣平静地笑了一下,“我一直觉得很荒唐!”

安安出了餐厅门的时候,雨小了,这下天是真的黑了,司机像雕像一眼伫立在原地,看见她的时候,欠身说:“太太,您吓死我了,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带您出来了。”

安安抱歉地说:“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忍不住想知道结局,没注意时间,真是抱歉。”

“您客气了太太,不过…”司机迟疑地说。

安安踏进车里的脚步顿了一下,一半身子在里面,一半身子在外面,“不过什么?”

“对不起太太,我看您状态实在差,就向他汇报了情况,他大约…”司机抬腕看了下表,看着安安的眼睛说,“大约已经到机场了。”

“啊?”安安一下子懵了。

“太太,要去机场接机吗?先生见到你,会很开心的。”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手背流下去,安安甩了下手,慢慢蜷缩起手指,放在唇边哈了口气,指尖已经冻僵了,连带着大脑似乎也麻木了,愣了一会儿才拽了下自己出门时候随意穿在身上的衣服。

她有些紧张,“会很丑吗?”

司机笑了,“不,太太,很美。”衣服不重要,人更重要。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幕里,霓虹灯闪烁的光在夜雨中显得有些清冷和模糊。

安安莫名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和紧张感。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安安站在里,vip通道里出现景博轩和他随行工作人员的身影的时候,安安觉得呼吸都停止了。

啊,明明都领证了,也滚过床单了,只不过六天没见,她怎么就这么紧张呢!

安安紧张地忘了走过去,也忘了说话,傻不拉几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方向。

反倒是景博轩一眼看见她,针织衫,长裙,头发随意地散在身后,是他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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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个高跟鞋也不过才一米六几的安安同学,被三两步走过来的景总抱了个满怀,整个人都埋在他的怀抱里了。

“想我了吗?”景博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克制的激动和愉悦,“我想你了,安安!”

一旁的司机抿唇笑,他就知道先生会高兴。

安安把手慢慢圈在他的腰上,抱紧,脸埋在他胸口,然后傻傻地笑了起来。

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踮脚亲了下他的下巴,没有胡须,很干净。有剃须水淡淡的香味充斥鼻间,安安趴在他耳边,悄悄告诉他:“很想很想!”

那软糯的声音钻进耳边里,仿佛是电流,沿着耳道,一直爬到心口去。

被取悦的景总忍不住回了一个吻,吻在额头,那动作,带着三分克制,七分虔诚。

一点儿也不像他的风格!

随行人员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景太太,这太过温情的画面,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假的景博轩,明明两分钟之前*oss还板着脸教训他们做事拖沓呢!画风转的太快,让他们一脸懵。

“太太好!”几个人走过去,微微欠身跟安安打招呼,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见安安,之前倒是见过网上传的照片,跟真正见面还是有差距的,不算很漂亮,但有种独特的气质。

安安红着脸点了点头,刚刚亲景博轩下巴还不觉得,这会儿被人打招呼,臊得都快躲到景博轩背后去了。

景博轩毫不避讳地揽着媳妇儿的腰,跟身后众人说:“大家辛苦了,放你们一天假,明天好好休息。”

“谢谢boss!”几个人脸上露出笑意来,伏地魔大发慈悲,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于是大家把这变态工作狂难得的温情归结在面前这个天使妹妹的光环上,看着安安的目光就越发和善了。

“不,应该谢谢嫂子!”领证那晚的聚会上见过的一个男人笑着看安安,低声凑近说:“嫂子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天使!伏地魔都为你折腰。”

其他人跟着笑,景博轩无比坦然地挑了挑眉,摇头纠正说:“不是折腰,是臣服!”

“噢,普天同庆!听见你说这话真是特么的见鬼一样刺激!…这真是历史性的一刻,今个儿我请客,大家随便点。”他摇头跟左右两边的人说。

“卓少请客,我们肯定去啊!哈哈哈哈,boss要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