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家。”说完就掰开她的小爪子出了门。

这下家中就只剩下了遗玉一个“闲人”,本来就因为刘香香一事而心情沉闷的她,更是轻易地被卢氏的一句话打击到了。

卢氏到了村长家把筹钱的事说了,赵村长当下就答应了,那刘家的赵氏也是他本家的一个亲戚,算起来要叫他一声叔父的,能帮衬的他当然也不会推辞。

靠山村里住着的二十来户,虽然有王氏那样不着调的,但大多是都是性格淳朴的,同刘家关系好的早就存了帮上一把的心思,关系不好的看在村长的面子上也不会推辞过去,更何况还有卢氏这么个先例在,人家同刘家本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寡妇这个时候都把钱拿了出来,其他人就不好不出力了。

于是村长带人挨家挨户地找过去的时候,多的都答应拿一贯出来,少的也愿意出个三四百钱的。

赵氏又求卢氏给她记个帐,于是一行人来到卢家小院里,卢氏拿了纸笔坐在院子里,谁来送钱就给谁写记下一笔,等到正午的时候钱已经凑了大半,只余几户男人不在家的尚且拿不了主意,需等到中午才行。

出过钱的人也都没有散去,二十余人挤在卢家的小院子里,有蹲在墙篱处闲等的,也有凑在一起说闲话的,遗玉坐在屋门口看着他们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心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感觉冒了出来。

原本在刘香香一事上,她只是拿着一种旁观的态度,她虽然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但毕竟灵魂曾经做过二十年的现代人,信息业的发达让她看多了世态炎凉,社会环境使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不得不对于不关己身的事情表现出一种淡淡的冷漠。

可是看着眼前这群由以为能够帮助刘家拜托困境的村民,她却有了一种置身其中的感觉,她也算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她的亲娘正在全力帮助那个命苦的小姑娘,她不再是看热闹的人和围观者了。

只是,真的等刘家把钱还回去以后,刘香香就能摆脱这厄运了吗,那个叫郑立的人就真的愿意把到手的美娇娘再推出去?

一直以来,她似乎忽略了这个时代的本质,那是比现代更多一分的残酷,这个社会三六九等分级严重,金钱和权利的作用更是突显,不像二十一世纪虽然人们势利,到底还是有法律道德的大帽子压在头上。

乡野之地,律法道德的限制更是薄弱,别说那刘贵真的是欠了人家钱才拿妹妹去抵债,就以刘香香的长相来说,除非避不出户,不然早晚是会遇到这种事情的。

这个时代的女人想要自保,太难,平凡一些的还好,但凡有上几分姿色的,又身世贫苦的,谁能摆脱命运的试探?

肩头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遗玉扭头看着坐在她身边,眼中的迷茫尚未散去,只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她心中的不安来。

卢智略带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遗玉摇头,无法告诉他自己只是突然明白了些事情,不愿意去多想却不得不再次审视这个社会,因而心口发闷。

“是被昨天的事情骇着了?”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却知道自己不只是被吓着了这么简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把这个社会看待的太过美好,缺乏了一种危机意识,只是因为从天而降的亲情就被幸福砸晕了头。

“不用怕,大哥才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

看着卢智稚嫩小脸上认真无比的表情,她心中一阵苦涩,这个孩子虽然聪明懂事,但毕竟年纪小没出过门,卢氏又持家有道没有让孩子们吃过什么苦,因此他并不了解这个不平等的社会残酷的一面,有些事情不是不想遇到,就可以避免的。

现在的生活是很幸福,可是想要更自在地活着,就必须要有自保的手段,权利和金钱是最直接的,大哥卢智是肯定会参加科举的,这个朝代的科举制度发展的也已经相对完善。

据她所知每年朝廷都会举行常科考试,科目又具体分为明经、进士等几十种,而进士一科又是其中最容易出仕的。

常科的考生有两个来源,一个是生徒,一个是乡贡。由京师及州县学馆出身,而送往尚书省受试者叫生徒;不由学馆而先经州县考试,及第后再送尚书省应试者叫乡贡,乡贡经由司供举荐入长安应试者又通称举人。两者最终都要参加尚书省举的礼部试,也就是所谓“春闱”。

那张镇镇长就是乡贡出身的举人,只是没有通过长安“春闱”,因此便无缘出仕,可依然回乡混个了镇长做。

单从他身上就可以看出,这个年代参加科考是多么容易出头的一件事,依卢智现在的情形来看,四年后能应试时,随便也能考个举人回来了,至于“春闱”出头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但在这个年代供应一个科考生可要比上辈子供个大学生难多了,大学生只要是能考上去国家就给贷款补助,再不济也有个社会捐款之类的,可是这时候的考生就算考上也不一定能得到举荐入“春闱”的资格,前后就算不用拿钱通路,也要上下打点一番,就他们家现在这个情况,因卢氏胸有笔墨省去了上私塾的一项费用,虽不至于供应不起卢智,但也是相当困难的。

还是没有钱啊,因为没钱所以刘香香被亲哥哥拿来抵债,因为没钱所以干旱让以粮为生农民夜不能寐,因为没钱所以卢氏闲事也要一针一线地做活,因为没钱所以一件衣服改了四五遍还要继续穿,一块肉能让一家人兴奋地吃上好几天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血液异能,要好好利用这一项而不被人发现,其实也不是一件难事,她对此已经有了打算,本想再等自己长大几年,可是刘香香一事却如当头棒喝,让她难免考虑着是否要把此事提前更好一些。

腹中“咕噜”一声闷响,遗玉这才觉得饿了,抬头看了看正盯着她额头出神的卢智,又看了看院子里依然没有散去的人群,叹了一口气起身去灶房找吃的。

早上的窝头还剩下一个,她垫着脚尖从灶台上的碗里取了掰下一小块来放进嘴里嚼了嚼,已经习惯了窝头独有的干涩,反而能从中品出一些香甜来。

就在她呆在灶台前小口小口吃着窝头的时候,院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她皱眉咽下最后一块,拍了拍黏在指头上的屑渣,然后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第十九章刘香香

遗玉走到屋门口,就看到院子里多出了几个人,穿着一样的灰色布衣,显然不是本村人,这三个人正在和赵氏争执,仔细听了两句便知晓他们却是那个郑立派来接刘香香的。

赵氏当然不肯,本来就算没有村民们给筹钱,她也是想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现在既然能把钱还上,当然不会让人把她女儿带走,于是双方就起了争执。

“我不是说了会还钱吗,你们赶紧走,我才不卖女儿!”

“大娘,我们也只是被郑少差来做事的,还不还钱的我们怎么能做主,这刘姑娘我们肯定是要接走的,你若有事再自己找郑少说去,别为难我们这些做事的呀!”

其中一个长着倒三角眼的灰衣男人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说着,然后就越过赵氏准备去拉被她隔在身后的刘香香,却被赵氏一把推开了,他退了几步之后方才站稳,紧接着就一改刚才那副客气模样,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对身后另两个人大声说道:“拉走!”

几个胆大点的村民见这副情形,连忙上去拦了,那两人上千去抓刘香香的男人,竟也没能越过他们去。庄家汉子虽然没有武艺在身,但多的就是力气,七八个人当下就把三人给围了,任由他们推搡也不让他们过去。

“做啥子这是,快起开!”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刘贵大喊着远远跑了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衣襟也没有合好,一看就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走开走开!”刘贵进到院子里就是伸手去拉那几个本村男人,村人见他这模样先是一呆,下意识的都退了两步让开了,那三个人赶紧从人群里挤出来。

“刘贵儿!你们这里了不得哟,还要围了我们打一顿不成。咱们可都是给郑少爷做事的,你老实跟哥哥说了,你这妹妹到底还让不让我们带走了?若是不让,那我们哥几个就回去请了郑少爷亲自来接你妹妹?”

“嘿嘿,说这些个做啥子,我妹妹那可是签了死契的,以后生是郑少爷的人,那死了也是——呵呵,块过年了说这个不吉利噻。”刘贵一改昨晚那副皮脸样子,略微有些谄媚地对那三角眼男人小声解释着,后又回头冲着一院子的人吼道:“这是没事干了是不,大晌午的不在家好好吃饭,都跑出来管起别人家闲事来了!”

村人站在一边看着他脸色变来变去,都是瞪大了眼睛,这些老实的庄稼人,没见过这种卖了亲妹妹,还能厚着脸皮立着的东西。

赵氏听着他的话,早在一旁快要气晕了过去,那刘香香却是一反常态的平静,站在一旁扶着她娘冷冷地看着他哥哥的嘴脸。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乡亲们这是在帮我们,钱筹够了我就去把香香的卖身契给赎回来,休要再说些死啊活啊的混话!”赵氏勉强提起一口气斥责了他儿子,但显然效果并不理想,那刘贵并不理会她,反而对着刘香香说起了话。

“香香啊,你就说哥哥从小也待你不薄,爹死以后哥一人撑着这家,可少了你一顿吃喝,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哥被人拉去给废了?跟着郑少爷有什么不好,虽然是个奴身,但你长相这么俊,还怕他对你不好么,你不是喜欢头花胭脂,只要跟了他,以后这些东西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刘香香却不答话,只是先前冰冷的眼神带上了几丝痛苦和困惑。

“刘贵!”赵氏一旁听了突然脸色难看起来,声音陡然提高,“我都说了钱凑够就把卖身契赎回来,你妹子是不会给一个地痞无赖当奴作妾的,你少在那里哄骗她!”

“我哪里哄她了,在这穷地方呆着就是对她好了?嫁给个只知道种地的黄毛小子就是她好了?”

“你、你要是今天敢让他们把香香带走,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么个东西!”

刘贵神色复杂地看了赵氏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嘴巴张了张却没再说话,往后退了两步又对一旁的三个灰衣男子说道:“赶紧带走罢。”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又怕再被人围住,最后那三角眼咂了咂嘴看了看刘贵后,对着护在刘香香身前的赵氏说:“大娘,我这儿跟您说句明白话,您儿子欠了郑少爷可不只那二十贯,你们一时半会儿是凑不齐的,还是老老实实地让我们把人带走罢,要是把郑少爷惹急了,拿着那卖身契去县城衙门告了你们,就不只让你们抵个女儿出来那么简单了。”

赵氏听了他的话一下子就愣住了,片刻后才沉着嗓子问了刘贵,“你……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不是二十贯么,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说到最后几个字,那声音中的颤抖再难掩住。

刘贵的神色终于带上了一点歉意,喃喃报了一个数,赵氏耳尖听见了,只觉眼前一黑,便向后倒了过去,就连她身后的刘香香也被刘贵的话惊在原地,没来得及伸手扶住她娘。

牛氏一直在一旁看着,几次想要插话都强忍住了,但等到赵氏昏倒便再难忍住,两步上前一巴掌就呼到了刘贵的脸上,然后冲着他跟前使劲儿“呸”了一口口水,转而扶住赵氏,刘贵大概先是被他娘给吓到,后又被牛氏一耳光打晕了,只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卢氏赶忙上前同牛氏一起把赵氏抬进了屋子里,留下外面的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遗玉到底没有听见刘贵报的那个数字,有些迷茫地看着依然站在原地的刘香香,看着她先是呆愣后是震惊,一脸的挣扎之色显现在那张漂亮的小脸上,说不出地让人心揪。

村民们见到卢氏晕倒都傻了眼,直到那三角眼男人上前拉了刘香香准备离开都还没反映过来,之前一直被卢氏按着不能发作的卢俊早就憋红了眼睛,又看那几个“坏人”要带他“香香姐”走,趁卢智不备就蹿了过去,猛地撞开对方,拦在刘香香身前。

“不许带香香姐走,你们这群坏蛋!”

卢俊的叫喊声让还在发愣的村民们回过神来,于是一群人再次围了上去,不管怎么样,赵氏就算昏倒了,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外人把自己的村里的小姑娘带走的。

两方再次僵持起来,当事的三个刘家人,却一个晕了,一个不说话,一个只顾低着头。

突然,那三角眼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四周围着他们三人的村民立马都向后倒退了两步,遗玉隔着人缝眯眼看了,原来是把匕首,虽然不怎么锋利的样子,但到底是件武器,连菜刀都不怎么买的起的村民立刻就退缩了。

这个冷兵器时代,一把小刀对他们这些乡下人来说,无异于遗玉穿越前,人们面临枪支的感觉,是很容易让人感到胆颤,并且心生畏惧的。

“哼,真当哥几个是不敢和你们动手怎么地?”那三角眼男子把匕首在胸前轻轻挥了挥,村人再退两步,院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够了,我跟你们走。”

刘香香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遗玉这是头一次听见她说话,再看她时只觉得这个小姑娘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脸上的挣扎和犹豫全换成了之前的平静。

恰好牛氏从屋里走出来听见她这句话,愣了愣然后急声喊道:“香香,可别说浑话!”

“我脑子清醒着,婶子,”刘香香咬着下唇看了一眼牛氏,然后对那三个来接她的人说道:“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我交代些事情就同你们走。”说完也不等他们答应就朝着牛氏这边走来。

牛氏待她走到跟前就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屋子里,又伸手拽了遗玉进来,“哐当”一声把门带上,就连小跑过来的卢俊都没能挤进。

她一进门就压低了嗓子对刘香香吼道:“你这傻丫头,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遗玉见刘香香脸色不变地摇了摇头,然后冲着牛氏弯腰伸伸拜下,不等对方去拦,又转身对着坐在床边看顾她娘的卢氏也拜了一拜。

“两位婶子,香香这里同你们赔个不是,再托你们以后有事能照应我娘一二。”

卢氏也听见了刚才刘香香在外面应下的话,默不出声地受了她一拜,然后才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可是想好了?”

刘香香郑重对地点了点头,只是遗玉眼尖地看见她紧握的拳头从一进屋就没有松开过。

卢氏又是一叹后,扭头再不说话。

刘香香便转身又对着一旁的牛氏说:“牛婶,我是想明白了才这么说的,您也不用再劝我什么,香香是您看着长大的,什么性子您也清楚,且我大哥这次实是欠的多了……”最后她有些晦涩地张口说了一个数目,遗玉在一旁听着陡然瞪大了双眼。

牛氏听她说完,先是呆住,然后又直直看了她好久,等到眼圈发红,这才堪堪撇过头去低低应了一声,便再不言语。

几人沉默了不大一会儿,院子外面响起了那三角眼男子的催促声,刘香香默默走到床前,对着尚躺在上面依然昏迷地赵氏跪下,“碰碰碰”磕了三个响头,便直起身子,走到屋门口。

遗玉就站在那里,借着从一旁窗户透过的亮光看清了她脸上苦涩的笑容。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刘香香挺直了背脊,在村民们地注目下,跟着那三个灰衣男人走出了卢家小院。

卢俊见到这情形,当下就慌了,只是还没跑出去两步就被一旁盯着他的卢智拽住了。

“香香姐,你去哪!”他冲着刘香香的背影大喊,又不敢使劲挣脱卢智,眼泪都急地掉了出来。

刘香香听见他的喊声,身形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转身看向院子,似乎在群找人群中喊她的那个人,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面部模糊起来,只是她的声音却脆生生地传过来:“香香姐去过好日子了,卢俊你记得告诉姐姐的娘亲,香香姐这是去过好日子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遗玉站在茅屋前看着她在日光中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一片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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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青阳县

原本还让遗玉倍感期待的新年,后来只是平平淡淡地过了,这里的春节和她前生不尽相同,一样有着最古老的风俗,却也不似她想象中的严谨。

卢俊自从刘香香离开靠山村之后,就蔫儿了一阵子,遗玉在一旁看着他为自己初恋神伤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回想那天半下午的阳光,还有刘香香那句充满了不明意味地交待。

但等到村口第一枝迎春绽放的时候,卢俊又回复到原来的活泼状态,大概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容易伤心也容易恢复。

农历三月天气回暖,年初也只下了一场雪,化雪那几天遗玉差点被冻得起不了床,为这她没少遭卢智的调笑。

田里情况很好,靠山村民多数种的都是春麦,秋末播种春末收获,因此再过两个月,就又到了收粮的时候。

遗玉想到去年她就是这个时候穿过来的,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在这里呆满了一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正不断在她身上发生着,让她难免为自己的经历而唏嘘。

她到底还是没有把使用血液异能发家致富的方案提前,找了个冠冕堂皇借口说服自己,只当是想着再长大几年才好行事,至于还有别的原因却被她深埋在了心中。

遗玉却是不知道,她这一决定反倒救了自己一命,由于穿越时阴差阳错让她有了这种能力,却不见得是件好事,本她那日一次放了十几滴血救旱就差点出事,若她近年来冒然就放血大量使用,必定会再死一回,这却是后话了。

不过年后,遗玉还喊了卢俊一起陪着去了一趟后山,又趁他不注意时给那里的十几棵山楂树浇灌了用水稀释过的血液。在别地方动手脚太过显眼,这山楂已经被她整的一年熟了两次,现下再熟个三次、四次也不会让卢氏觉得过于奇怪。

夏季来临前,遗玉终于有了机会出一趟远门,卢氏打算到县城卖一批质地上好图案又复杂的绣品,不知道为什么竟打算带遗玉一起。

本来一听出门就喜欢凑热闹的卢俊,也因前阵子卖糖葫芦往青阳县跑地勤了,这次并没有闹着要跟。

于是五月底的一天清晨,卢氏虽没有如卖冰糖葫芦那几日般寅时就起床准备,但也是鸡鸣头一回就起了床,自己穿戴好才给仍睡的迷迷糊糊的遗玉套了衣服,直到将她抱上卢俊套好的牛车出了门都没能让她清醒过来。

遗玉是在路上被颠醒的,牛车跑得也不快,卢氏有心早点到县城,手里的小鞭子也就轻轻朝它身上挥了两下,虽不至于疼痛,到让它加快了几分脚步,就算遗玉是窝在卢氏怀里的还是能感觉一阵晃荡。

“娘,到了么?”她睁开眼睛,抬头只能看见卢氏白洁的下巴。

“没那,还困不?”

卢氏爽朗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背后是母亲身上特有的暖香气,她小脑袋挨在卢氏怀里蹭了蹭,撒娇道:“不困了,晃的厉害了,睡不着。”

卢氏摸摸她的小脑袋,轻声笑了,道:“你二哥不是说以后有本事了买马车给你么,回去催催他。”

遗玉顿时笑出声音,想起自家二哥的一堆“空头支票”来。

卢氏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干粮和水袋,两人边吃边聊,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青阳县城门口。

卢氏赶着牛车进了县城,通行时候因这黄牛还多交了五文钱的过路费,遗玉这才知道进城是要收取费用的,就连她这么大点的孩子也要交上五文钱才让带进去。

进了城,卢氏就下车走到前面牵着牛走了,依旧坐在板车上的遗玉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城门正对的是一条能容纳十人通行的宽阔街道,道路中间有一条用石板铺成延长的路面,占据这街道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则都是早已经被来往路过的人踩实的土地。

大道两旁是一间间的店铺门面,多是一层但也有个别的两层建筑,依旧是木石混搭的,不过从外观上来说却比张镇上的精致几分,所有镶嵌木料地方都被均匀的涂上了朱色,石料部分也有讲究,凡事墙面都是一样大小的石砖,不见一块突兀的。

这些商铺都已经开门迎客,各式各样的招牌挂在门梁上,店名让人一目了然,如那买布匹的都叫“某某布店”,那卖粮食的叫“某某粮行”。

沿着这条青阳县城的主干道,越往前走人越多,遗玉一面仔细打量各式各样的店铺,一面瞄着周围人的穿着打扮。

比起靠山村和张镇的人来说,这里的居民衣着明显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女子是标准的上襦下裙,梳的是叠拧旋髻,戴的是翠钗玉环。男子则深衣革带,头上包着各种深色幞头,脚上踏着深及小腿的长靴或是布履。

不似乡下男女如何都摆脱不去的几分怯懦,这城里的人个个敛容昂首,尤其看着像卢氏这样明显是从外地赶来的农妇的时候,面上似乎都多一分傲气和轻视。

遗玉暗自撇嘴,心道若她真是个原装的乡下小孩也就真怯了,可她身体里的灵魂却在科技发达物资充盈的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年,哪怕生活并不富裕,论眼界别说这里人,就算是都城长安恐怕也没几个能比的上她这个穿越人士的。

又前行了大概十余长,回头已经看不清楚城门,但前面却还未到尽头,这条街却是长的很,只是卢氏再没继续直走,到了不知是第几个路口的时候,她扯着牛头进了路东的一处横道。

进了这小街,道路便狭窄起来,虽卢氏牵着牛车尽量靠边走,但毕竟是占了大半的过道,还是让其他过路的人感到了不快,不少都向她们娘俩投来不善的眼光。

卢氏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在一处挂着“霓云衣铺”的店前停了下来,把牛脖子上的套绳扯过拴在店门口的一棵一人合抱的青杨树上,然后才挎上背囊从车板上抱了遗玉下来。

“娘,我自己走。”遗玉被她抱着扭了两下之后说道,卢氏也不反对,就把她放了下来牵过她的小手,进了这“霓云衣铺”

进门就见一张半人高的褐色木质柜台摆在靠墙边,柜台那头站了一个方脸的浓眉男子,手上拿着把木尺正在测量柜台上铺展的靛青色的衣服。

“李掌柜。”卢氏走到柜台前两步处站定,然后叫道。

那李掌柜抬头见是卢氏,便咧嘴招呼道:“哟,卢娘子来啦。”

卢氏含笑点头,又上前一步取下肩上囊袋放在了柜台上一边空余的地方解开袋口,李掌柜伸手在那里翻看着。

遗玉站在一旁有些无聊地打量店内的摆设,就见柜台左边的空地上有四五张矮案,个个都有半丈长,上面摆放着叠的整整齐齐的一摞摞成衣有的还摊开在桌面上,其中一张矮案上却是些精致的配件,如一些锦绣荷囊和镶玉革带之类的。

卢氏是在去年秋天卖糖葫芦时认识的这位李掌柜,当时她在街边叫卖,这李掌柜给儿子买东西时,就见着了卢俊衣上精细的刺绣处,询问后就拉了卢氏这门生意,收购她的手工绣品,有时也托她做些精细的物件。

一对母女模样的客人进来的时候,遗玉正盯着一张矮案上的展开的石榴色女裙看,因而没注意到那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瞥向自己娘俩时鄙夷的神色。

那小姑娘见遗玉“呆呆”神情,嘟着小嘴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娘亲,说道:“娘,咱们不在这里买罢。”

“怎么还没看就要走,不喜欢这里?”

小姑娘摇摇头,又拿眼神瞥了一眼遗玉母女,道:“就是不想在这里。”

遗玉早就听见这娇嫩的小声音,又闻她们对话,瞧见那小姑娘看自己时的眼神,哪能不明白什么意思,这是看不上眼她们那。

“两位客人要买什么还是里面看罢,我这小店里的成衣多是用上好锦缎由手艺精巧的绣娘制成,如有别的需要,客人也可以留下个尺寸和住处,等做好了我们给您送上门去。”

卢氏正和李掌柜谈价,见他突然停住去招呼自己身后的客人也不生气,只回头去看,就见一对穿着打扮不凡的母女正站在门口处看着她,准确来说是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闺女。

她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眉,然后扭头对李掌柜说:“您先招呼客人罢,我等会儿也行。”说完就拉着遗玉向旁边移动了两步让开来。

李掌柜点点头然后绕出柜台来迎上门口那对母女,又把两人请到到那几张矮案前面一一介绍过去。

那小姑娘也没再开口说要离开,两人看了一阵子,挑了几件东西到柜台结完帐,走到门口时,遗玉才又听见那嫩嫩的小声音。

“真讨厌,乡巴佬。”乡巴佬这种称谓到不是只指乡下人,大多说的却是一种行为粗鄙又惹人厌恶的人,在这个时代显然是别具侮辱性质的一句话。

卢氏脸色变了变,遗玉皱眉,连那李掌柜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等她们走远才略带歉意地招呼卢氏:“卢娘子,就按刚才你说的价罢,我取钱给你。”

说完避开卢氏的眼神,转身取了几串钱出来,当着她的面数了数,然后推了过来。卢氏一言不发地收好了钱后,同那掌柜简单告辞一声,就带着遗玉离开了。

遗玉并没被刚才的事情打击到什么,她做孤儿的时候受多了旁人的白眼,这点程度在她看来暂且还不够级别,只是她看着卢氏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心中难免有些难过和心疼。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她大致可以推测出卢氏之前不论是在婆家还是在娘家,生活条件肯定都是不错的,尽管做了几年的农妇,可毕竟由奢入简难了一些,算起来她也仅比自己多过了四五年的穷苦日子,就算能适应,心里毕竟也会想起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在乡下的时候还好,到了城里遭人白眼,她肯定会心里不舒服。

遗玉想要安慰她,但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缠着她指着街上比较新奇的东西问来问去的,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却没多大效果。

第二十一章母女谈话

母女出城的时候已是午时,早上只吃了一些干粮的两人难免腹中饥饿,好在出城前卢氏稍带了两个馒头,配着尚余下半壶的清水,也能勉强果腹。

这青阳县城的物价就是贵,杂面馒头都要三文钱一个,由于在“霓云衣铺”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卢氏后来也没有心思再带遗玉在这县城里逛,只买了一些回去要用的杂物,就赶着牛车带她离开了。

遗玉坐在板车上,一言不发地吃着有些发黄的馒头,早上来时的那种喜悦已不翼而飞,想到从进城就不断被人拿有色的眼光打量,她虽不会放在心上,说全然都不在意也是假的,尤其是想到卢氏可能因此不高兴,就更不舒服了。

就在她偷偷查看卢氏神色的时候,卢氏也时不时瞥上她两眼,遗玉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要开口安慰却又知道有些话自己现在的年纪根本不适合讲,于是两人沉默了大半段路,

终于等到进了一片稀松的树林时,卢氏缓缓张嘴问她。

“玉儿,是不是觉得城里不大好?”

遗玉终于等到她主动开口,连忙老老实实地回道:“嗯。”

“是不是被别人那样看着,心里难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卢氏的问题,难道要告诉她,自己难受的不是别人的眼神,而是怕她想起以前的生活感到伤心?

“你这孩子,每次娘问你些正经的,你都不答话,还要娘去猜你心思,倒是像——”卢氏的话突然卡住,遗玉眉头一跳,大概猜到她后面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唉,娘知道你总是会难受的,我第一次带你二哥来的时候,他还与人吵了一架,那会儿……”

卢氏把话题转移到了卢俊的身上,慢慢说起了她第一次带卢俊进城的时候,卢俊因为别人一句鄙夷乡下人的难听话,而与人产生争执的事情。

“咱们这些小村人,那些城里人看不起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也不要为此事难过,咱们堂堂正正地赚钱过日子就行,不需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卢氏说罢看着遗玉神色已经有些恍惚。

遗玉瞅着她虽然盯着自己,但却渐失焦距的双目有些心慌,又听她喃喃自语道:“若不是……你们兄妹也不用遭人白眼……”

她声音很小,又断断续续,遗玉只听见她最后反复的一句话似乎是“对错”之类的字眼,从大半年前就存在脑海的疑云再次升起。

她努力克制住想要知道真相的欲望,真正融入到这个家庭以后她唯一一件到现在都觉得遗憾的事情,就是这件全家人似乎都知道,只除了她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她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在意,就让卢氏伤心,因为卢氏和两个兄长都在尽力隐瞒她这件事,既然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那她就不能给家人徒增烦恼。

哪怕他们之间有这么一个“秘密”,他们始终还是最亲密的一家人。

刚好牛车行到一处颠簸的地方,两人俱是一颤,一个抬头一个回神,视线又对在一起。

卢氏神色逐渐温柔起来,一手拉了拉牛身上的套索,一手去轻轻抚摸遗玉的头发,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些以前的事情来,虽你还是个孩子,又神志不清了几年,但娘总觉得你似乎有些什么不同于他人的地方,你虽聪慧不及智儿,活泼不比俊儿,但有时却比你大哥还像是个小大人。”

遗玉听她说完,先是一愣,然后回给她一个甜甜的笑容,道:“小玉只是觉得脑子里什么都很清楚,才不像大哥那个书呆子那,像个老头子一样。”

她也知道自己掩饰过的行为举止必定会让卢氏生疑,并没想过完全装作天真不知事务的孩童,既然卢氏提出了,也就说明对方并没有太在意她的“早慧”。

“你这话可不要让他听见,难保他寻了你的短处笑话你。”卢氏失笑。

遗玉不满地嘟嘟嘴,想起卢智那小鬼的腹黑模样又暗自打了个冷颤,不再对卢氏讲卢智“坏话”,然后将话题转移到比较好欺负的卢俊身上。

今年粮食成熟的比以往早上半月,靠山村人都十分激动,因为收成竟比去年还要多上两分,卢家的三十亩地也比以往多赚了半贯钱。

遗玉因此缠着卢氏在院子里整出了一小片菜圃,一丈长六尺宽的地方,卢俊帮着翻了地又担来田里的土给整治了一番。

家人只当她是看着别家院子里种些菜苗眼馋,也就由着她去了。但实际上遗玉拿这一小块菜圃却是大有用处,她放下前阵子焦虑的心态专心想过之后,还是决定等这种情况稳定几年之后,再开始大规模使用自己的异能,而在那之前摆弄些植物给一家四口的生活添些趣味还是可行的。

若说村里粮田收获之前,她还对大范围内使用自己稀释过的血液是否能产生作用而疑问的话,这场丰收就已经解开了她的疑心。

她家三十亩地在村中算是多的,同她上辈子所知的计量单位有些不同的是,这里粮田大概五百平米就算做一亩地,每二十亩又为一公顷,全村农民共二十多公顷粮田,多数种麦少数也夹杂玉米之类。

尽管今年丰收也有去年秋天那场大雨和人们疏通土渠的作用,但遗玉却清楚,受过旱的粮食能比往年更丰收,绝对是被自己鲜血所刺激的。

只是三四滴鲜血,依然对这二十来公顷土地上的植物产生了作用,这样一来大规模使用稀释血液的问题迎刃而解,她也不用再担忧以后因为要发家致富,逼得自己大出血了,要知道虽然只是在指尖上扎个小针眼,对女孩子来说还是很疼的一件事。

不复一开始发现自己异能时的担忧和患得患失,现在她是兴奋并着对未来的憧憬的。

在询问过卢氏之后,她仔细地挑选三种连对方也不清楚作用的植物种下——薄荷、芦荟还有蒲公英,这三样分别是她从后山小林和村外的小河边发现的物种,是在现代比较常见且她又熟知的植物。

她从它们的生长地小心地各将其移植了一部分在自己的小菜圃里,先是每日细心浇水照料,并不急着催生它们,直到那几根芦荟有些状况不妙,才给它们使用了几滴兑有她血液的清水,果然这芦荟后来居上,长势比那蒲公英和薄荷好上了许多,实验之后她才慢慢给三种植物都浇了那特制的植物“营养液”。

夏季到来后,她的小菜圃里的三样东西都已经进入了成熟期,卢氏对此十分稀罕,夸奖了她几句之后就开始询问她。

“起初你摆弄这些,娘还笑话你都不知道施肥那,现在却都长成了,你还真有几分瞎玩的本事。”

“小玉哪有瞎玩,娘,这绿叶子的草吃起来一股清凉味道,麻麻的可好玩了。”遗玉顺带着把薄荷向卢氏指了出来。

果然卢氏立刻起了兴趣,当下就摘了一片薄荷叶下来,因她从没见遗玉在这上面施肥,也就用手指卟捏了几下便含进嘴里。

“哟,这是什么东西,这个味道!”卢氏惊讶的眯起了眼睛,又把嘴里的叶子吐了出来,也不嫌脏,捏在手上仔细看了。

“小玉也不知道,在河边玩时找见的,以为会长出来花那,却还是叶子。”

卢氏皱起眉头,道:“这都忘了说你,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吃就敢瞎尝,你怎地什么都往嘴里放,胆子比你二哥都肥了。”

遗玉撇撇嘴,小声回道:“您刚才不还是往嘴里放。”

卢氏耳尖听见了她的嘀咕声,顿时气笑了,摇头道:“你这孩子,越大越喜欢顶嘴了,娘平日不管你,怎地一淘起气来还不让人管了,你给娘听着,以后这不认识的东西玩玩就罢了,要再胡乱吃,娘可就要罚你了。”

遗玉连忙摇了摇小脑袋,道:“娘,这薄荷我都尝好几回了,也没见身上有不舒服的呀,您想啊,夏天这么热,要是这东西能吃,我们拿它泡水喝,凉凉的多舒服,二哥也不用老喝冷水解渴,挨您骂了。”

卢氏闻言舒展了眉头,又揪了一片薄荷叶子下来,问:“你叫它薄荷么,是哪两个字。”

遗玉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只能伸手在地上给卢氏比划了几下,道:“义薄云天的薄,荷塘秋色的荷,因为这叶子长同娘教我绣花时候的荷叶一样绿绿的很好看,但又小又薄,所以我就叫它薄荷。”

她一面瞎诌,一面又想到这时代的古怪,她既是学中国文学史的,自然是清楚成语一说是从南宋起始的,可在这个地方却已经有了大量的成语词汇,从一年前她开始学写毛笔字起,卢氏和卢智就开始教习她一些惯用的成语及其解释,同她那个时代所知道的竟然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有些典故出处不一样罢了。

“哟,前几日才学会的成语,就拿来跟娘显摆那,不过你这名字取的也算贴切。”卢氏见她聪慧可爱的样子,也就消了刚才那份薄怒,伸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说道。

遗玉嘻嘻一笑,然后说:“娘您放心罢,这东西就长在河边,若是有毒,咱们平日饮水时就发现了,哪还等到今日。”

“就你聪明。”卢氏想了想她的话,觉得有八分道理,于是便不再这一事上继续说她不是,反倒兴致勃勃地扯了几片薄荷叶子下来回屋里打算试一试她说的泡水喝的法子。

第二十二章三年之后

卢家小院现今已不复三年之前木篱茅屋的简陋,从一间屋扩建成了三间,原本的主屋被隔成两间,西间是卢氏和遗玉的卧房,东间是堂屋还有灶房,院中又另盖了一间夯土墙绕梁嵌木框的房子用来让卢氏兄弟两人居住。

三年来卢家靠着田里收成和糖葫芦生意存了不少银钱,前年又修整了新院多盖了一间房子,还多有结余。头发已经长长的遗玉终于不用再绑着两根小抓揪到处跑了,卢氏每到有余钱的时候都喜欢到集市上买些女儿带的便宜物件来给她打扮。

坐在主屋的窗前练字遗玉梳着整齐的双丫髻露出光洁饱满的小额头,绑成蝴蝶结状的鹅黄色发带因为她低头而从两腮垂下,白嫩的小手稳稳地执着毛笔,一笔一划地照着桌上一本字帖临摹,自从家中经济好转,每日练字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手腕轻移在最后一笔也完成之后,将毛笔暂搁置在外观朴实的砚台边上,伸手拎起麻纸顶端两角一面仔细查看今天练好的这张楷字,一面轻轻念出声音: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免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最后一字音落下,她又细细品味了一番这篇《兔置》的含义,难免想到每次卢智念这首诗歌时发亮的眼神,想来男儿都是有一颗报国之心的,雄心壮志生来就是男子特权,她大哥正值少年,虽比起二哥卢俊来说已经冷静不少了,但到底是充满了表现欲的年纪。

卢俊今年夏天在武馆正式上工做了大师兄,十三岁的他生的身强体壮,个子比所有同龄孩子都高上一头,面容上不笑时也少了两份稚气,俨然已经是个俊朗的少年郎了,大概是因为乡下女孩子总拿男子是否有力气做农活为好男人的标准,他竟比饱读诗书的卢智还更受村中女孩子喜爱一些,前几日已经有人找上门同卢氏商量起了他的婚事,遗玉很难认同这个年代早婚早育的风气,还好卢氏也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了上门说亲的人。

“小玉,你在家吗?”院中传来一声喊叫,遗玉听到这个声音暗自发笑,连忙收好已经干掉的纸张,掀起席帘走了出去。

院中站着一个瘦瘦的高个儿女孩,见到遗玉出来,立马咧嘴一笑,说:“我当你不在家呢!”

遗玉但笑不语,引着她进了堂屋,两人坐在席子上说话。

说来人的关系真实这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这个高个儿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几年前同卢家有过不快的王氏的女儿李小梅。

两年前王氏不知从哪听说卢氏靠着刺绣赚了不少钱,于是就上赶着自己女儿去了卢家求着卢氏教她女红,自己却不出面。尽管卢氏是个厉害的,对小孩子却狠不下心来,家传的绣工是不便教授外人,但她还是挑拣了一些旁的简单易懂的针法教了一些给李小梅,后来遗玉手艺见涨,卢氏就直接把李小梅转手交给她了。

遗玉内心毕竟是个成熟的大人,又知道这李小梅只是脑子比较直,并不像她娘一样是个喜欢找事的主,自然也不会因为前事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且小春桃也在她这里学绣,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差别。

她就认真教了对方可以外传的针法,偶尔她也同小春桃一起认些字,一来二去三个小姑娘就熟了起来,算是村中这个年纪里关系最为要好的了。

“小梅姐,你两手空空地来,难道不是为了学我的新花样,倒是准备蹭一顿午饭么?”坐下之后,遗玉才发现李小梅并没有带来她的刺绣工具,心里清楚这肯定又是王氏给出的主意,为了占她家一两块布的小光,这种现象也已经屡见不鲜了。

但她清楚眼前这个脸色发红的女孩并不是自愿这样做,因此打趣了一句之后便不再多言,起身从一旁的桦木矮柜里取了绣筐出来,挑出一块质地柔软的绢帛递给对方。

“不用这么好的。”李小梅看了她手上的底布没有伸手接,抿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遗玉也不坚持,虽然她知道如果李小梅没有拿回家一块绢帛必遭王氏一顿狠骂,但既然对方坚持要维护那份单薄的尊严,她也不便说破,毕竟每个人都有一份不可碰触的底限。

遗玉坐在席子上给一块普通的绣布上了绷子,又挑好了线,一点点向对方解说今天要教给她的鲤鱼图,因为图案比较复杂,遗玉事先让卢智绘好了一张水墨鲤鱼图出来,此时拿给李小梅看,也让她条理清晰了不少。

虽然没有遗玉这样好的记性,李小梅在刺绣上却是难得的有天份,只学了两年就有模有样的了,遗玉见她既肯下功夫又有这方面的喜好,于是偷偷背着卢氏教了李小梅几样家传蜀绣中不大紧要却十分有用的针法,诸如散针、打子之类的。

“小玉,这图是你画的吗?真好看!”李小梅细细地看了这张鲤鱼图,抬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

“不是,是我大哥画的,我哪有这本事,字还没写好那。”她确实不大喜欢画画儿,比起书画皆通的卢智差了不少。

“呀!是卢智哥画的,难怪这么好看!”

遗玉看着李小梅每次听到卢智名字后变得发亮的眼睛,搞不懂为什么卢智对她态度并不怎么样,这小丫头还会对他有意思,只能将其归结于没有理智可言的少女情怀。

在她看来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那方面可能,倒不是她看不上李小梅,就是王氏也断然不会同意自己女儿嫁到她的对头家中,似乎前几日她还听说王氏在附近赵镇里找了一户殷实人家准备让小梅嫁过去,男方品行还好,就是一条腿有些坡所以耽误了几年婚事,年近二十还未成亲。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做活,不知不觉已近中午,遗玉看看外头天色心中盘算着中午吃些什么好,后院的母鸡今早下了两个蛋,一会儿可以央卢氏做个蛋羹给他们兄妹尝尝。

李小梅又做了一会儿便拿着东西回她家向王氏交差了,遗玉也收了东西,去院子里抱了柴准备生火等下做饭,入春时节温差总是较高,早上被冻的打冷颤,这会儿等她添柴生火开始烧水时光洁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遗玉比起三年多前长开了一些,虽然脸蛋仍旧是圆圆的像一颗小苹果,但眉眼却已有了三分丽色,不似当地女孩略微粗糙的长相,她五官要精致上许多,但也不艳不雅的,总的来说就是一个“俏”字,尤其是一对眼稍略微长的大眼,笑时好似两枚勾玉,凝眸却如一对垂星,下眼睑上两条晶莹的卧蚕更让那双乌黑的眸子明媚许多。

锅中的水烧到一半,卢氏就掀起帘子进了灶房,见到那小人儿憋红了小脸正想要把昨天打扫时放歪的水缸推正,连忙上前拦下,撵她出去玩耍等开饭,遗玉故意装成生气的样子撅着嘴晃荡出去了,耳中听着卢氏的笑骂,抬眼就看见坐在饭桌前席子上拿着一卷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卢智。

“怎么,又把你赶出来了?”

“啊……嗯。”

“怎么,还生气那,你也要体谅娘,她只是担心你把灶房给烧着罢了。”

“……”

卢智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低着头的遗玉并不准备搭他的话,于是便伸手在她圆嫩的小脸蛋上掐了一下,遗玉吃痛抬头去看他,只见那张愈发清俊的少年面孔上笑意清晰起来,却让她看了牙痒痒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越长大家里人反而越喜欢拿她打趣,由于卢俊在赵镇武馆做了“三师兄”后心性成熟了不少,大家开玩笑的对象竟然渐渐换了人,偏她还只能生生地憋着。

遗玉知晓自己说不过他,“哼”了一声就转身去院子里照看她的小菜圃了。自从三年前她开始摆弄这些植物,家人从一开始的不在意到后来的看热闹和现在的明显期待。

因这小小的一片菜圃,可让卢家的小日子多了许多趣味,那薄荷叶子泡的茶水既清凉又润喉解渴,卢智最喜欢在念书之后喝上一碗。

蒲公英的鲜嫩茎叶洗净之后压碎和在面里烙出来的饼带着微微的清香,这是卢俊现在最爱吃的主食。

芦荟叶挤出的汁液涂在脸上既能防止干裂又能润滑肌肤,卢氏前年春天在她的安排下发现这东西还可以治疗皲裂并且有美白效果之后别提多高兴了,虽然她不用整日风吹日晒,但到底是经常下地的,又有哪个女人真的不怕自己变老变丑的,就算是个寡妇也不外乎如是。

后山林子里到真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植物,后来她又分别移植了一些其它的物种,都是棵株较小又有着特殊作用的,卢氏见她真能弄活这些个东西,也就没了一开始看热闹的心思,转而支持起她这一项“爱好”来。

据朝廷相关规定,年满十四岁又尚未参加过“童试”的各州学子,可于正月通过附近州县的解试,及第之后再入京拜司供,经由举荐后便可入四月份的“春闱”参加礼部试。

贞观五年,秋后就满十四岁的卢智终于可以参加明年的科举。

第二十三章祸端渐显

离靠山村最近的一座小镇,名叫张镇,最早时候它并不是叫这个名字,只因十年前一名张姓举人举家牵来镇中,又捐钱修了镇上唯一的一座桥,那桥取名张桥,而这张举人因此做了镇长以后,这个小镇自然就被人称为张镇了。

张镇长现今已年过五旬,家中正室去年病逝只余两个妾侍却始终没能生出一个儿子来,直到前一阵子张家中来了一个落魄道士一语言中关键,说是这张镇长——张继贤本就命中无后,因此无需再做念想。

张继贤本就是个颇信命理之人,见了这位“道骨仙风”的道长又听他语带玄机自就信了十分,只好吃好喝地供着以求一个破解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