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见到这里,遗玉却突然停了下来,环顾众人一圈后,朗声问道:“诸位可是知道,这最后的一名官兵是如何看出破绽来的?”

见席间众人都低下头去沉思,遗玉嘴角挂着微笑,心里却开始着急起来,怎么都这半天而来卢智还没有回来,难道又遇到什么事不成?

片刻后就有人起身回答,答案各是不一,可却没有一个符合的,最离谱的是程小凤的说法:

“那个官兵肯定是武功高强的很,会江湖上一种传闻中的听声辨息大法,所以察觉到了强盗的气息有问题,小玉,我说的对不对啊?”

遗玉苦笑不得地否定了,“小凤姐,那个官兵并不会你所说的那个什么辨息大法。”

程小凤有些失望地坐下后,长孙娴就站了起来,清丽的小脸带着些许冷淡地说道:“卢姑娘就不用卖关子了,赶紧把谜底与我们讲了,后面还有人尚未献艺呢。”

这下本来还在为答案争执不休的一些人顿时停了下来,而后纷纷应声,这世间可是宝贵的很,遗玉轻吸一口气,静静地看着长孙娴一眼。

“卢姑娘,朕也猜不出,你就把答案揭晓了吧。”

李世民目中带了一丝兴味地看着场中的两名对视的少女,金口一开,遗玉自然不能再接着利用让众人想答案去拖延时间。

她点头之后,又再次讲述了起来,“那强盗这般问后,官兵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指着一处地方,冷声道,‘因为我的眼睛够亮,昨天雨后泥土松软,你这门口的众多脚印,只有往里面进的,却没有往外面出的!’说完他手中剑落,一脚踹开茅屋大门,躲过陷阱在屋中唯一一张床下找到了他同伴的尸首。”

众人恍然大悟,不由又开始议论起来,遗玉转身正对着北座的皇上,恭敬道:“陛下,这个故事里,尚有几层含义,可容小女解释一二?”

李世民定眼看了她片刻,遗玉垂着头,敏感地察觉到了对方目光中所带的气势,强按下因心头的压抑之感而生出的退缩,她必须要拖到卢智回来,必须!

“那你就解释来听听吧。”

“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三个道理,”她直起身子再次侧身站好伸出一根白嫩的指头,清亮的声音响起,“第一,聪明人往往审时度势,能从细微的迹象中预见危险,从而避免不幸。”

她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作恶之人就算一时逍遥法外,也最终会被得到报应。”怎么卢智还不来?

第三根指头也伸出,“第三,在身处困境之时,分散开来更是危险,往往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抵御外敌。”如何是好,她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就在遗玉心中焦急万分之时,李世民却做出了一个让在场众人惊愕的举动,他缓缓伸出双手来轻轻拍响,笑着道:“好,你这故事讲的好,道理也讲的好,小姑娘,你姓什名谁,是谁家的孩子?”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留那个掌声的余响,伴着遗玉的声音,“回陛下,小女姓卢,名遗玉,并非京城人士。”

听了她的话,卢中植端起酒杯闷闷地喝了一大口,这样的好孩子,明明是他卢某人的亲孙,却不能承认,是在让他憋屈的很,委屈的很!

“哦?”李世民扭头去问一旁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李泰,“老四,这位姑娘你是从哪邀来的?”

李泰瞥了一眼场上躬身而立的遗玉,回头答道:“卢小姐是国子监的学生,因在高阳的生辰宴上默了一首诗,被破格收进了书学院。”

“这么说,她的诗词也不错了?”

李泰又扭头端起酒杯,低声道:“字是写得不错。”

若说刚才李世民的鼓掌和夸赞让众人惊愕,那现下李泰的称赞就让人怀疑耳朵出毛病了,要知道,虽然只是一个“不错”的评价,可要得到这位魏王殿下的称赞,可比大冬天跳进曲江里游上一圈还要不容易。

微垂着小脑袋的遗玉并不知道从李泰嘴里吐出称赞有多难得,她这会儿正感焦急万分,巴不得他们父子俩能多问几句多聊一会儿才好,听了李泰的话后,只觉得心里怪怪的,隐约记起似是以前也曾听他说过这么一句。

第一二四章这对兄妹

这夸也夸了,赞也赞了,按说她就该自觉地下去了,下面不少人还摩拳擦掌地等着上场表现一番,这故事听完了,尚未献艺的人心中自然急迫起来,个个盯着那场上的黄衣少女,只等她回座就起身抢次序。

长孙娴嘴角泛起一丝嘲笑,拖延时间的办法倒是用的不错,可卢智却是赶不来了,等下她把那最后的名额取得,他想要再遇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可就难了,这对兄妹怎么也翻不过天去。

遗玉垂头轻咬着下唇,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时间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可老天似乎没有听见她的祈求,李世民只是和一旁的几个大臣简单聊了几句,就对她道:“卢姑娘,你这故事很是让人心有所触啊,小小年纪就有这般体悟,实是难得,稍后,于朕一同赏月。”

这下不只是众人愣了,遗玉也傻了,她原本来这宴会就是不得已的,刚才讲那个故事也是为了替卢智拖延时间,万万没有想到这最后一个名额竟然被她得了去!

而众人呢,因太过惊讶于皇上和魏王的赞言,完全没有把遗玉算进那五个名额中,这会儿皇上直接提了出来,大家才缓过劲儿来,顿时咬牙的咬牙,暗骂的暗骂。

遗玉抿了抿唇,定神后,张口道:“陛下明鉴,小女实是没有这般体悟,这故事和道理全是家兄所讲,不瞒陛下,小女自幼丧父,儿时家贫,母亲又一人供养三个孩子,全凭母亲河哥哥教导,又得了晋博士的赏识,小女才有幸能入这国子学中受教。”

长孙娴原本还因皇上的亲口邀请而惊愕,这会儿又听她这么讲,一时就明白了她的打算,清冷的小脸顿时沉了下来,不行,就算是让这丫头去,也好过卢智那个人精去!

想到这她便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来,“陛下,卢姑娘太过自谦了,小女与她同窗数十日,卢姑娘的勤学苦练和天资聪慧是小女鲜少见过的,只是参加了两次旬考就全得了甲评,这赏月的资格被她获了去,小女心服口服!”

打死遗玉也不会想到能从长孙娴口中听到这样夸奖她的话,可现下她听了却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是咬了一下舌尖,尝到了口中淡淡的甜腥后,再次镇定下开始慌乱的心神,转身回道:

“长孙小姐过誉了,我不过是因有个好兄长,课业上有人指点,才能在旬考上领先别人一筹。”

“哦,是吗?可我以为,若是卢姑娘自己不努力,任你兄长再有学识,也是无用。”

“长孙小姐言之有理,正是因兄长督促,我才凡事都比别人努力许多。”

“你句句提到卢公子,我可以理解为,没有他,你现下连入国子学的资格都没有吗?”

“长孙小姐说的没错。”

“你……”

两名少女就这样在场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起话来,起初还听得有趣的众人渐渐发现气氛的不对,朝北座一看,顿时替那两个少女道一声糟糕,皇上脸上的笑容已经收了起来,半点不复刚才称赞遗玉时那种亲和。

卢中植侧头不动声色地看了李世民几眼,第一眼只觉得他威严的面孔上是带了薄怒的,可到底是将近五年的相随,第二眼就看出了他眼中隐藏的淡淡兴味,不由心中一松,又回头去看他孙女。

最后还是长孙大人先看不下去了,他平日冷清的女儿这会儿正在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言语中隐藏的刺激下失了冷静,不只没看出那小丫头是想要继续拖延时间,还越来越有些口不择言了,再说下去,怕是吃亏的还是他女儿。

“陛下,既然这最后一个名额已经定了,时间已不早,不如到那水榭之上赏月,尚未献艺的才子们,交由魏王殿下如何?”这话若是换了别人说,难免有不敬之嫌,可长孙无忌是谁,那是堂堂的国舅,也算得上魏王的娘舅。

“……”李世民看着场上的两名少女,正待回答,忽见两人身后一道由远而至的挺拔身影,目中闪过一丝好奇。

“好了,你们两个无需争执了,朕还是亲眼看看你大哥到底如何把。”

金口一开,两名少女脸色皆变,下意识地回头朝南看去,就见换了一身白衣的卢智面色恭谨地步入园中,步履沉稳地走至遗玉身旁,对着北座一拜。

“陛下,学生卢智,舍妹年幼无知,望陛下勿怪。”

“朕可没有责怪之意,你这妹妹教的好啊,卢智是么,你有何长才,让朕看看。”

遗玉眼中闪过喜色,随即想到他大哥接下来要做的事,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说来说去,也怪当日初见卢智写了那东西出来她多了句嘴,但愿这李世民如外面所说的那样,但愿他大哥能把握住这机会。

皇上开了口,长孙娴只能掩去脸上刚才被激出的愤色坐了下去,遗玉也在对着北座一礼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的卢智。

“回陛下,学生本欲作画一幅,现下却有十句话说与诸位一闻。”

卢智的话让有些人忍不住露出一丝讥色来,十句话,不是能够展现才学的诗词,也不是能展现心境的画作,更不是那别出心裁的小故事,十句话能做什么?

伴着众人看好戏的表情,卢智的眼中猛然迸发出坚定的眸光,朗声道:

“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此十言,明君之为也!”

话音一落,场上众人脸色急变,遗玉那席,程小凤惊讶地张了嘴巴,一把扯住她的衣袖,低声喝道:“你大哥怎么说这个出来,他不要命了?”

遗玉脸色同样紧绷,心中苦涩,还记得过年时候卢智回家,两兄妹一同练字,她翻看他的字时见到那几句话,初以为是他大哥抄录来的,随口问了句话,却激得他把剩下的几句也都补完整,然后才得知那东西竟然是他自己写的!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十思》,乃是唐朝第一直言之人魏征写于贞观十年左右,专门来谏太宗李世民的,却被她大哥提前总结了出来!

贞观初年因蒙古侵略,李世民节私欲,明赏罚,从谏如流,可是近几年,百姓生活逐渐富裕起来,加上对外战争年年胜利,边防日益巩固,国威远扬,在一片文治武功的欢呼声中,他正隐隐地骄奢起来,不再将“以民为本”挂记心间。

李泰修长的指尖在手中的酒杯上轻轻摩擦着,一双青碧的眼眸在灯火和夜色映照下散发着幽暗的光,微微侧目去看他父皇表面平静的面孔,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众人这会儿看着卢智的目光已经带了同情,个别还带着些许的敬佩,这哪里是说给众人的十句话,分明就是专门说给皇上听的十句谏言,字字戳骨剜心,直言不讳!这人看起来年纪轻轻,胆子却是比那铁面魏征还要大上三分啊。

“你叫卢智?”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很平静,但愈是这样,愈让众人心惊,圣上一怒,他们在座的又怎能好过。

“回陛下,是。”

“好,你很好,你这十句话,是冲着朕来的吧?”

“回陛下,是。”

这句话落,宴中再次静下,遗玉握紧了拳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依然直立在场中的那道修长人影,好半天才扭头去看主席位旁的那个白发老人,若是皇上真地动了怒,她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北座上,那道赤黄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离席,迈步,一副打算扬长而去的模样,满座宾客强忍着下跪留人的冲动,除了程小凤外,刚才被皇上选中的三人,快要恨透了立在场上的卢智。

“随朕来。”就在那道明黄的身影走过卢智身边时,淡淡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垂头的卢智恭敬地一应,转身跟在他身后三步处,缓缓走出了这灯火通明的院子。

众人都有些傻眼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遗玉松开了紧握的双手,疼痛之感方才迟疑地传入她的脑中,这算是——成,成了?

“小、小玉,现下什么情况?”

遗玉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一脸迷茫的程小凤,扬唇一笑,“小凤姐,你穿红衣真好看。”

程小凤更加不明所以,只能探头去问另一案上的季德和封小姐,宾客们这才仿若炸锅一般议论起来。

卢中植把目光从远处移到了席上,看见黄衣少女脸上明媚的笑容,心中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这么好的两个孩子,是他们卢家的!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他老头子感到欣喜和骄傲的事情么!

那个求子不得的人,若是知道他舍弃了怎样优秀的孩子,是否会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惜,晚了,都晚了……

第一二五章赏月

卢智跟着皇上离开之后,宴会才在沉默中爆发,不过这种情况也没有维持多久,就在尚书左仆射长孙无忌的两声咳嗽后重新归于平静。

“咳咳……诸位才子们,尚未献艺的现下就上前来吧。”

长孙无忌的话是无可非议的,可在这中秋宴上却难免有些喧宾夺主之嫌,先前皇上在的时候也就罢了,这会儿皇上离开了,那这句话也该由这宴会的主人魏王说才对。

随着有人重新站出来展露才艺,遗玉狐疑地朝北座一身明蓝的李泰看去,就见他一如开宴之时坐的那般端正,一手轻握酒杯,手臂搁在案上,眼睑下垂波澜不惊的面孔,让她一瞬间有种荒唐的念头,坐在那里的,不过是一个模样精致异常的蜡人。

但这个念头在下一刻就被她打消,只因那双眼睛竟不期然间朝她这边瞥了过来,异样的瞳色流动着碧光,迎上那双眼睛后,遗玉连忙将头扭了回去,压下胸口陡然升起的闷薏,这魏王殿下今晚,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小玉,你在看那个白头发老爷爷?”程小凤从封小姐那案挪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唔。”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

程小凤继续问道:“可是好奇那人是谁?”

遗玉只能装模作样地应道:“是谁啊?”

程小凤呵呵一笑,“不知道了吧,他啊——你可知道咱们大唐开国时候,先皇特封了三位国公大人?”

“嗯。”

程小凤朝她跟前凑了凑,低下头来,低声道:“那个白头发的老爷爷,就是当年因不满安王叛党,辞官离京的怀国公卢大人,当初这位大人一走就是十余年,最近才云游归京,听说当年他……”

遗玉听着程小凤八卦卢老爷子的事情,努力维持脸上淡淡的好奇之色,心里却很是古怪的很,估计这天底下,能让别人讲亲外公的事情给自己听,也没几个人了吧。

“偷偷告诉你啊,别看卢大人的腿脚不利索,可武功却高着呢!”

遗玉一愣,卢老爷子是个会武的她也大概知道一些,可程小凤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小凤姐,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程小凤大眼一弯,神秘兮兮道:“我爹是卢大人的义子呢,论辈分,我该唤他爷爷的。”

遗玉一阵惊讶之后,方觉得有些好笑,那三板斧程咬金不就是她的干舅舅,程家兄妹也算是她的表姐表兄了。

“你别不信啊,姐姐我今日使的这套剑法就是卢爷爷指点的!”程小凤见她但笑不语,还以为她不信自己,忙拿了证据出来。

遗玉点头道:“我信的。”

两人这边说这话,对面席上坐着的长孙娴却在黄双同卢智走后,差点没有把一口银牙咬碎,当卢智把那十句谏言说出口后,她在惊讶于对方胆大之余,亦是觉得他的前程已经算是毁了,可是皇上的反应却出乎众人意料。

若是皇上当场对他的行为给予赞扬,或是干脆拂袖而去,那她都不会担心,但偏偏皇上当着众人的面,单独把卢智给带走了!这说明什么,傻子都能看出来!

“大姐,怎么办,陛下待会儿还会回来同我们一道赏月吗?”长孙涣从别席移了过来,在长孙娴身边坐下,有些焦急地开口问道。

长孙娴冷哼一声,扭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赏月?等着吧。”

“啊?”

长孙娴没有再理会他,双目静静地看着席对面的那个黄衣少女,清丽的脸蛋上划过一丝冷笑,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哼,就算是得了皇上的青眼又怎样,一个平民出身的,又无党无派,不过是嘴巴会说一些,脑子有些小聪明罢了,长孙家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后悔莫及!

******

皇上离席了,可到底魏王和几位大臣还在上面坐着,就算那赏月的名额没了,但能够得到主席位上几人的赏识,也不枉此行,余下的才子们,便顾不得什么次序,也不再放水和藏拙,因此比起先前那些人来却是有趣了不少。

随着越来越多的才子们上前献艺,之前得了赏月名额的几人,除了程小凤外,都开始焦虑起来,果然,等到四十一人全部都走过场,就连程小虎都上去打了一套拳,皇上也没有回来。

李泰从席上站了起来,扫视一圈众人后,缓缓点名道:“长孙公子,赵公子,齐公子,程小姐,随本王同去水榭赏月。”

席间四人站了起来,能在中秋夜宴得了赏月名额自然是幸事,可是这几人此刻却高兴不起来,只能强颜欢笑着离席朝魏王走去,心中盼着皇上能早些回来。

李泰起身之后,另外四位大臣也都随在其后,一行人方朝着水榭方向行了几步,就见这魏王殿下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对着席上一处,缓声道:

“卢小姐也来吧。”说完转身就走。

席间众人沉默,遗玉一口菜刚放进嘴里,听到有人唤她,抬头露出一副迷茫之色,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满脸喜色的程小凤拉了起来,匆匆跟上了前面几人。

等到一行人转至水榭之上,低头是波光粼粼,举头是皎皎孤月,她这才缓过神来,她这是……赏月了?

水榭很是宽敞,众人分散开来坐了,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摆着精致的茶案,一旁还有模样秀气的宫娥小心煮茶,案上的几样点心很是精致。

遗玉看见其中一只盘上摆着六颗晶莹朱红的果实,好半天才认出来,正是原产自她们家的冰糖葫芦,比起她们当日略显粗糙的做工,这糖衣包裹的细腻光滑,颜色也漂亮得很,想不到那大兴干果行的生意都做到王府里来了,难怪价格那么高收购她家的山楂,想必利润也不小。

两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坐在李泰下手位置,说些策论之事,那长孙涣则是坐在长孙无忌身旁,父子两人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卢中植同另外两位大臣一起,品着香茗谈话,水榭上仅有的两名女子——遗玉和程小凤则离他们都远远的,在另外一侧雕栏边上坐着。

“小玉,今晚的月亮好大。”程小凤伸展了两条长腿,靠着身后的雕栏,望着天上的明月,“对了,听说你在高阳宴会上作过一首有关月亮的诗,是不是?”

“嗯。”遗玉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杯,遥望着天上的明月,水面偶尔吹来一袭微风,带着冰凉的气息扫过她颈间。

这次宴会果然与她之前所料一样,半点也不轻松,现下回想,若是其中错了半步,卢智不是错失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便是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小玉,我问你……你刚才就不担心吗?”程小凤依然望着月亮,声音有些飘忽。

“担心?你是说,我大哥提那十谏之时?嗯,我是挺担心的。”

“不,我是问你在讲那个官兵和强盗的故事时,你担心吗,阿智要是不回来,你怎么办,一直拖下去?”

遗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被扭头的程小凤正好捕捉到,对方扬唇一笑,“怎么,我是性子直,又不是傻瓜。”

遗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耳垂,答道:“担心啊,怎么不担心,担心我大哥赶不上,你也知道,他等这次机会好久了,若是他不来,我就……呵呵,最后他不是来了么。”

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小玉,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姑娘,说你安静吧,你却偏偏敢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说你聪明吧,你却傻瓜一样把陛下的称赞往你大哥身上推,你和我原先想的,很不一样。”

遗玉轻轻一笑,问道:“那你原先把我想成什么样的?”

程小凤抽回手来干笑两声,“卢俊不总是说你好话吗,我就觉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哪有那么厉害的,肯定是他在吹牛——不过现下我算是信了,你不愧是阿智的妹妹,既聪明又懂事。”

遗玉看着眼前的明艳少女,听着她的话语,感到的不是骄傲也不是得意,心里就好似手中捧着的这杯热茶一般,暖暖的,她的心理虽然成熟,但毕竟是重新做了一回小孩子,又有卢氏和两个哥哥的疼爱,心态才未老去,与其他少女一般,在这年纪里亦是渴望友情的。

尽管她未曾得到过真正的友谊,亦未曾尝过友情的滋味,但此刻她却格外希望与眼前这个少女成为朋友,因为卢氏的原因,她极喜欢性子直爽的女孩子,但因各种变故,从靠山村到龙泉镇再到这繁华的京都长安城,从没有过机会争取一份真正的友谊。

想到这里,她唇角的笑容更显,张口低声道:“谢谢你,小凤姐。”

“哈哈,谢什么。”

今晚的月色真的很美,烟纱飘渺的水榭之上,众人相谈甚欢,一对性格不同,但同样美好的少女心中,在这夜色里,播下了一颗名为友情的魅力花种。

第一二六章接近

直到宴会结束,让众人期盼的皇帝陛下也没有回席,遗玉虽然知道卢智不会出事,但都云君心难测,这会儿看不见他人影,便有些担心起来。

魏王和大臣们先后离席,宾客也都慢慢散去,最后只余程家两兄妹陪着遗玉一起等候卢智回来。

夜色浓浓,园中不复一刻钟之前的热闹景象,一些宫娥和太监在席间打扫,尽管上空依然灯火通明,却在夜风中显出几分萧条来。

“小玉,要不我先送你回宾馆去吧,阿智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遗玉迟疑了下,低湿的夜风让她双臂微环着,“好吧,我同你们一起走。”

三人遂出了园子,在燃满灯笼的花廊尽头,迎面急匆匆地走来一个人,见到他们后脸上露出喜色。

“卢小姐,老奴是这王府的副总管赵成,主子让老奴带您去小厅稍等片刻,卢公子很快就会出来。”

他虽这么说,遗玉却不认得这人,也不敢贸然同他一起走,好在程小凤是见过这王府的几位总管的,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遗玉便对眼前这个有些干瘦的老太监点头道:“好,我同你去。”

与程家兄妹道别之后,她就跟着这个赵总管一路弯弯拐拐到了一处布置雅致的客厅中。

“卢小姐在此等候便可,老奴先退下了。”

待他走后,遗玉才打量了一圈这客厅,地方不大,说是小厅也不为过,可里面的摆设却样样精致,对面墙上挂了一幅字,她好奇地走过去看了,在赞叹这写字之人的书法之时,见到落款上“欧阳询”三个大字,不由暗自咂舌。

“喜欢这字?”

低沉的嗓音就在身后响起,遗玉心头一咯噔,缓缓扭头,迎上那张俊美的脸庞后,微微垂下头来。

“魏王殿下。”

李泰已经换下了先前宴上所穿的明蓝衣衫,乌色的衣裳衬得他神情很是冷淡,两人相距不过半丈,遗玉低头看着他的衣摆和靴子一阵沉默。

“坐吧。”李泰在厅中唯一一张铺了软背的椅子上坐下后,出声道。

遗玉有些磨蹭地挑了一张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了,心中郁闷,若说这天底下有什么人是她最不愿意单独相处的,这位魏王殿下绝对能排进前三。

“你先前所讲的故事是从哪里看来的?”

“回殿下,是家兄讲与我听的。”刚才在宴上她就已经对皇上说过,这故事是卢智将给她的,不知现下魏王为何又问。

“哦?那等下卢智来了,本王问问他好了。”

遗玉心中一紧,要问不就露馅了,那故事本就是她自己临时编造的,卢智哪里知道她讲了什么。

“殿下恕罪,那故事是、是小女自己编的。”

她低着脑袋,这人分明就是已经看出来,却拿这事来问,她还不如实话实说来得好,想必他也没那么无聊继续为难自己。

李泰看着离自己坐的远远的小姑娘,修长的身形渐渐放松下来,肘部搁置在宽大扶手上,微微侧身一手支头,眼中碧光微闪。

“本王尚不知你还会讲故事,这会儿卢智还没来,你再讲个与本王听吧。”

遗玉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来,把她身边人支开,哄进花厅里,然后再来个不期而遇,这情况,怎么越想越觉得熟啊……

“回殿下,小女就会那一个。”

“那你就再讲一遍。”

遗玉咬咬牙,知道他是在拿自己当乐子,暗骂这魏王是发神经了不成,若是她再年长个几岁,绝对会怀疑对方对她有些个不明意图,可她这满打满算才不到十三岁,有什么好让他图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讲就讲吧,又不会掉一块肉,今天吃了人家那么多好东西,权当是付饭钱了。

于是遗玉又把宴上的故事讲了一遍给他听,只是语气很是平缓的,完全没有宴会上的抑扬顿挫,又是闷着个头,声音低低的,倒像是在讲鬼故事了,也多亏听的人是个男子,若是胆小一些的姑娘们,还不给她吓出个问题来。

李泰静静地看着像是在背诵课业一般的小姑娘,青碧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之色,面部线条软化下来,随着她的讲述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他……”遗玉故事讲完半天,也不见他说话,疑惑地抬头朝他看去,正见到了他那副仿若睡着的模样。

闭上眼的李泰,妖冶的容色弱了三分,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人除了正坐以外的姿势,在呆愣之余,心中出奇地涌起一股淡淡的不适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厅中,直到屋中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声音:“赵成,带卢小姐去找卢公子。”

遗玉在离开小厅前,回头望了一眼仍然阖眼似眠的李泰,而后快步跟着王府的副总管赵成离开了。

******

赵成把遗玉带到了王府前院,她远远看到站在门口处的卢智后,连忙小跑了过去,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环住他的腰。

“大哥!”

卢智微微一顿,方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两兄妹就这样在王府门内立了一会儿,遗玉才有些脸红地松了手。

卢智轻笑一声,“走,咱们回去。”

“嗯。”

两人除了王府大门,坐上候在门外的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遗玉上车后便问道:“大哥,你可是、可是成了?”

卢智点头,只用一个字回答了她,“对。”

笑容瞬间爬上遗玉的小脸,“大哥,我就知道你是最厉害的。”夸完之后又想到卢智的隐瞒,脸上笑容一收,待要与他算账,就见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并且轻轻垂下头来。

“小玉,大哥也没料到会出了那种状况,那个宫娥实在是个意外……你帮大哥拖延时间,很是辛苦吧,抱歉,害你跟着担惊受怕了。”

遗玉心头一软,忙道:“你又不是能掐会算,哪能事事都料到,且我也并无担惊受怕,我知道大哥一定会及时回来的。”

卢智掩去眼中的一丝笑意,再抬头时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怎么不在宴上等我,在这王府乱逛也不怕迷路。”

“呃……”遗玉干笑两声,“等了你半天没见人来,就有些无聊……”听了他的话,她心头已是了然,暗自咬牙,果然那人又是把她给瞒哄过去的。

“大哥,今日宴会上小凤姐使的那套剑法很好看,她武艺很好吗?”

“嗯,总是比你二哥强一些。”

“呵呵,二哥是缺了名师指点,他其实很勤快的。”

“今晚那个写字的……”

两兄妹各藏了小心思,都没注意到对方的不对之处,这话题也转得快,不一会儿就聊起了宴会上众人的才艺,至于卢智被皇上叫去后说了些什么,他不会讲,遗玉更不会问。

回到学宿馆,卢智把遗玉送回坤院才离开,陈曲见她回来,连忙端茶送水,洗漱之后,又打热水让她泡了脚,主仆两人才各自上床休息。

遗玉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想着今晚发生的事情,虽然又把那长孙娴得罪了一遍,还出了回风头,但卢智把握住了机会,她也认识了程小凤这样的好姑娘,总的来说,还是好事多一些。

小脸在卢氏亲自缝的丝枕上蹭了蹭,她缓缓进入了梦乡,唇角勾起的笑容似乎在预示着一个好梦。

******

第二日遗玉起得很早,照旧洗漱后打开客厅的北窗,对着眼前的一片竹林做了套简单的活肌运动,吃过早饭,高高兴兴地挎上书袋上课去了。

等她到了宏文路口,意外的看到卢智身旁一胖一高两道身影,笑着迎了上去。

“小凤姐,程公子,你们怎么在这儿?”

程小凤那身耀眼夺目的丹衣换成了雪青色常服后,更显得身材高挑,“小玉,快快,趁热尝尝!”

遗玉看着她从书袋里快速掏出一只油纸包来递给自己,接过后拆了几层方见里面搁置了四个尚且热气腾腾的百褶包子,晶莹的皮层隐约可见其中粉色的里馅儿。

虽然早上已经吃过饭,遗玉还是小心送到嘴边尝了一个,温热的汤汁随着牙齿咬破皮层流入口中,鲜美的滋味很是特别,虽油却不腻,好吃极了!

遗玉有些惊讶地嚼了嚼咽下,问道:“哪家的包子,这么好吃。”

程小凤见她喜欢,遂扬眉得意地答道:“是坊里的一家,我猜你就喜欢,赶紧趁热吃吧,我和小虎先去教舍了。”

说完拉着眼神还在遗玉和她手里的包子上的程小胖子大步走开了。

“大哥,这包子真的很好吃,你尝了吗?”

卢智摇摇头,拉着她朝书学院走去,“我可没那口福,这是坊里一家老字号,每天早晨买包子还要提前排队,一人限买四个,没个两刻钟的,连包子味儿都闻不到。”

遗玉捧着油纸包的手一颤,轻轻吸了吸鼻子忍住酸意,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三个包子。

这是除了卢氏和两个哥哥外,鲜少真心对她好的人,她可以看出来,程小凤绝对没有图她什么的意思,在特别的情况下,她的确是个心软又容易被感动的人。

卢智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程小凤是个单纯的姑娘,若是知道她们会这么合得来,早该介绍两人认识,在这学里多一个朋友,遗玉的生活也会多些色彩。

程小凤用四只肉包子感动了遗玉,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在多年之后,两人谈起这件小事,程大小姐往往大呼那是自己做过的最回本的一件事情。

上午的课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中午同程家兄妹一同在甘味居用了饭,在程小虎的嘀咕和程小凤的强压下,遗玉把对程小胖子的称呼从程公子改到小虎哥,最后确定在小虎俩字上。

因为心情好中午吃的太饱的遗玉,尚且不知道下午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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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姐。”

“卢小姐,下午好。”

……

从书学院门口到丙辰教舍的路并不远,但遗玉在第二十三次对人回点头礼之后,却头一次开始觉得这条路奇长起来,走两步就能遇见一个与她打招呼的人,还竟是些不认识的,又是在最讲究礼仪的学院里,想不回礼都不行。

遇到这种情况,遗玉半是理解半是惊讶,理解这些人的态度无非是知道了昨晚宴会的事情,惊讶的是这事情怎么会传的这么快。

好不容易回到教舍,一进门就迎上十来双眼睛,遗玉头皮发麻地看着对她行点头礼的众人,匆匆回了一下,然后走到自己位置上。

刚坐好,就听后面有人唤了她一声,回过头来看着后座的赵瑶问道:“赵小姐,有何事?”

赵瑶呵呵一笑,“叫我小瑶吧,咱们也在一起上课这么久了,我唤你小玉好不好?”

遗玉眨眨眼睛并没应下,脸上带了些客气的笑容。

赵瑶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带着好奇的声音问道:“小玉,听说你也被邀请参加魏王府的宴会了?”

“嗯,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赵瑶干笑两声,显然没想到遗玉问得这么直接,“就是听别人说的,啊,对了,你在宴上还讲了个故事吧,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小姑娘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可遗玉听了她的要求,因为想到了一些事情,脸色很是别扭。

“改日吧,先生快来了,先温书。”说完便又坐正,从书袋里掏出书本来看,并没有发现在她转身之后,身后之人脸上露出一丝嫉恨之色。

长孙娴从遗玉走进教舍,便停下了手中的毛笔,等到她开始翻书看后,才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手中的毛笔在洁白的纸上狠狠地划下长长的一道来。

遗玉敏锐地察觉到落在她背上的冰冷视线,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手中书页再次翻过,白皙的小脸上一双明亮的勾玉眼中,古井不波。

第一二七章何人所赠

下午下学后遗玉走到书学院门口时,才想起来忘了把昨日压在纸落下的字帖带走,跟等在外面的卢智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地往回走。

她刚走到丙辰教舍外,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笑语声,不由顿住了脚步,只因她耳尖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哈哈……想起来就好笑,那卢遗玉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不想想,就算卢智出了头,不也还是连个平民出身的东西。”

“哼,只不过是胆大说了几句谏言,到时顶多和那魏大人一样是个谏官,有的什么实权,那些个糊涂的还当他成了块香饽饽呢。”

“不过有些人就是不明白这道理,你看见赵瑶今早上那模样,啧啧,最后不还是被人家甩了个冷脸……咦,长孙小姐,您怎么不说话……我们几个还要继续故作那姿态给她看么,班上有几个傻的也就够了,就不必我们再装样子了吧。”

“不急,还需几日,你们几个受委屈了。”

“呵呵,您太客气了,咱们也是不想看那个平民再嚣张下去了,这国子学是什么地方,由得他们那些个出身的乱蹦跶,实在说不过去。”

……

遗玉眼神闪了闪,双手插进袖口,转身离开了教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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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遗玉吃了晚饭回到坤院,进屋就见陈曲正坐在椅子上盯着桌上的一口淡绿色的藤箱发呆。

“小曲,这是什么东西?”

陈曲赶紧起身,指着桌上那口箱子道:“小姐,这是守院仆妇半个时辰前送来的,说是一位太学院的公子指明要转交给你的,哦,还有封信。”

遗玉疑惑地接过小满从怀里掏出的信笺,打开来看了,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药膏可还好用。

食指划过纸上劲朗中带些随意的字体,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将纸张叠好收进衣袖,上前将那藤箱打开,见到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的两摞书后,先是一讶,而后就坐在椅子上一本本查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