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接风,不如就做个‘归’字,如何?”

殿中有人应声,也有人觉得不安,虞世南见下头又起争论,便放下象牙箸,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来,捋着胡子,缓声道:

“方才归来,众人尚不觉味道,依老夫看,便以‘思’字为题吧。”

“这个好!”下头的叫好声,道出众人所想,“归”、“思”都是应景,可“思”却比“归”更引人诗性。

虞世南开了口,下头便没有人再出声异议,杜楚客看向李泰,见他点头后,清了清嗓子,道:“那杜某便先来一首,权作抛砖之用,来人啊——准备纸笔。”

殿旁立刻宫娥端了文房四宝上来,在殿中摆了长桌,杜楚客离席当下便吟了一首短诗,在众人品味的时候,转身去在纸上留下了墨宝。

待他写完让宫娥先呈到平阳面前时候,遗玉停了箸,拿帕子擦擦唇角,扭头看着平阳手中的短诗,身为工部尚书的杜楚客,书法是不会差的,这诗讲的是他当年流放在外的思乡之情,不大出彩,但也挑不出错。

杜楚客起了个头,接二连三地有人离席上前应题,吟给众人听了再去留墨,先拿到主宴席看,然后再传下去,遗玉沾了平阳的光,能够先睹为快,这些诗作,思乡、思人、思物、情思、愁思,哀思的都有,除了无病呻吟的,也有一两个出彩的,给她留了印象。

平阳能文能武,品个诗是不在话下,可遗玉见她一首首看过去,兴致却越来进低,于是便问道:“您是累了吗?”

平阳摇头,又饮了一杯酒,刚巧递上一份以思君妇人的角度写下的诗,明月悲秋,她看后拧了下眉,对遗玉道:

“这些人,不管是思的什么,写得再好,都少不了愁苦悲酸味儿,男的写腻歪,女的也写腻歪,没完没了的,叫人不爽快。”

遗玉听了,先是忍俊不禁,又想了想,点头应道:“您别说,好像还真是这样。”

平阳把纸张递给宫人,扭头见她乐呵呵的,神色略有缓和,打趣道:“你不去吟一首?本宫知道你这丫头肚子里有些墨水,尤其练的一首好字,等下就去写一幅来,当是给本宫这趟的跑腿钱了。”

两人说话,一旁的座次都听不大清楚,也幸亏是听不清楚,不然是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满宴上二百来人又有几个清楚平阳和遗玉的渊源,只道是这尊大神会来,或是魏王暗中所请,又或是受了皇上的属意。

却说高阳这桌,长孙娴从见到遗玉起,脸色便阴沉下来,低头一口口地喝闷酒,高子健在一旁劝说无用,只能管着量让她少喝,高阳是因为平阳的到来,所以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没精打采地拨弄着碟子里的菜,至于长孙夕,目光在李泰和遗玉的背影上游移,也不知想些什么。

“真是的,姑姑怎么好端端地跑了来。”高阳小声抱怨道,“还有那个卢遗玉,早知道她们会来,我就不来了,今晚真是倒霉,”又拾起胳膊砰砰长孙娴,道:“你眼神真好,你不说,我都没认出来她。”

长孙娴很想应一声“就是她化成灰我也能认得”,话到嘴边,就变成,“能一样么,她不过是捉弄了你几次,让你吃了些亏,你们没什么大过节,可是我同她却是血仇了。”

“大姐,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长孙夕迟疑道,“二哥是死的冤枉,可那智不也正法了么,一命偿一命,你何必要念念不忘,让自己难受呢。”

长孙娴许是喝多了,对她这好言相劝并不领会,冷哼道:“二弟是无辜的,卢智是死有余辜,这能拿来相比吗你是不是脑子又不清楚,分不清好赖了。”

“我——”

“你们俩就别争了行吗,已经够烦的了,”高阳头疼地一手隔在两人当中,又一手指着那边正同平阳聊的开心的遗玉,道:“怎么一遇上这死丫头,就搞得咱们闷闷不乐的,有吵架的功夫,想想怎么出气才是。”

“玲姐,你可别乱来,她是同长公主一起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不是给长公主难看吗?”长孙夕不赞同道。

“那你说怎么办,本宫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有什么难办的她不让咱们好受,咱们也不让她好受便是。”长孙娴若有所思地看看长孙夕,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细声耳语几句,就见长孙夕面色微窘,道:“这样不妥吧,爹、爹他还在呢。”

对于长孙夕的担心,长孙娴却不以为然,“又不是让你明说,你怕什么,还是说,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我,”长孙夕看着眼李泰的背影,美目中的坚定之色霎时又充盈起来,她颔首,道:“我去便是。”

“你们说什么呢?”高阳不解地看着起身离席的长孙夕。

“没什么,等下你只管叫好。”长孙娴盯着一个方向,面上露出诡笑来。

遗玉正在同平阳说话,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正捕捉到长孙娴不曾收起的诡笑,眼皮跳了下,余光中一身嫣红的长孙夕已经离席步入殿中,两边宾客声音渐低,都被吸引了过去。

“长孙小姐,这是要行诗还是赋词?”席间有好事的,扬声问道。

长孙夕道:“见各位兴浓,这便吟上一首,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勿怪。”

“好!”

本就是绝色佳人,说起话来又温温糯糯地悦耳动听,就是不作诗,站在那里说几句话也叫人一饱眼耳之福,这还没作呢,便有人连连叫起好来,也是宾客们几杯黄汤下肚,放在一开始平阳来时,是端不敢这么放肆的。

遗玉坐正了身子,看着十几步外的袅娜身姿,视线在她胸前诱人的孤度上一停,暗暗咂舌,这长孙夕可比她还要小上两三个月,发育好的快赶上成年的女子了,反观自己,若不是周夫人看管的严厉,指不定是要变成地里的野葱一根直了。

“你不是准备了好东西让人送来么?”平阳兴趣缺缺地扫一眼还在那里酝酿的长孙夕,问遗玉道。

“您若不说,真差点忘了。”遗玉这便同一旁侍候的宫人低语几声,这宫人便听话地绕到李李泰边去当了传声筒。

李泰听了传话,扭头越过平阳,看了眼遗玉的侧脸,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牌,宫人两手捧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而后顺着殿边儿一溜烟跑了出去。后头一直注意着他们动静的杜楚客,眉头紧皱了一下。

再说那边长孙夕低头想了会儿,众人却不觉得怠慢,一些人巴不得她多在那里站会儿.好能清清楚楚地多看几眼。

“有了,”长孙夕朝前走了一小步,抬起头默默看了眼李泰,便又移开目光,螓昔微垂,红唇开阖,一字一句,语调怅然。

“金兽沉紫烟,玉阶寒霜片,樽前臆归期,思之醉难眠。”

金兽香炉里沉淀着紫色的香料灰烬,玉石台阶上的冰凉凝成银霜,端着酒樽的女子总也忍不住臆想那人什么时候回来,哪怕想起他,就是醉了酒也难以入眠。

一时间,众人眼前就像是出现了这般画面,不知是因这徘恻的诗词,还是因着站在那里便惹人怜惜的美人儿,有些痴了,只恨不得自己是那诗中女子痴慕等候的人,哪会容她半点神伤。

长孙夕吟罢,美目在一人身上停留片刻,接着便转身去留下墨宝。在一片赞叹声中,袅袅婷婷地走回主宴席,捧到平阳面前。

“好。”平阳一眼掠过纸张,便递还给了过去,两手揣进袖里,漫不经心地侧头看了眼正同房乔窃窃低语的长孙无忌,眉毛抖了抖。

“多谢长公主赞赏。”

长孙夕先是瞄了面色如常的遗玉一眼,而后来自捧着字画,又侧移两步,将诗呈在李泰面前,娇颜上挂着欲说还休的幽怨和羞涩,诺诺地道:“四哥,你归京是喜事,夕儿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首《思期》,送与你。”

挑衅!

遗玉平放在膝头的两手,缓缓交握在一起,冷眼看着来自长孙夕的挑衅。别人不明就里,她却清楚,当着她这皇上亲指的未婚妃子的面,就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沾染她的未婚夫,是全然没将她放在眼里吧!

那诗里的女子就是长孙夕,那诗里女子思念的夜不能眠的男子不是李泰还能是谁!

一股屈辱之感陡然升起,遗玉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头戴紫纱幞的俊美男人,只等看他作何反应,面对美人相赠无端拒艳,难免遭人诟病收,那便是皆大欢喜了只要她能忍。

李泰面对捧到眼前的墨宝,察觉到一旁过于强烈的视线,扭过头,对上那双亮的快要窜起火苗来的晶亮双眸,心情没由来地变好,唇角轻动,差点就抑不住勾了起来,可青碧色的眼底,终是泄露了一丝愉悦的笑意。

他伸手抽出长孙夕手中的纸张,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诗词,本王偏好节奏明快一些的,不过你这首《思期》,倒是适合一人,”说着,便略微后仰了身子,伸长了手,将这薄薄地一张纸,递往邻桌,碧眸轻闪,旁若无人地对着遗玉道:“本王说的可对?”

遗玉眨眨眼睛,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忍住不让笑容扩大,探身越过平阳,接过他递来的纸张,一语不发地放在案上,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座位起身,右手轻拂过裙摆的相皱,也不去看长孙夕此时面色如何,同平阳低说了一声,便绕过酒案,在离席七八步处,于众宾客面前站定。

“长孙小姐这首《思期》作的好,这思人的诗今晚怕是当属这一首了,可今夜这般良辰美景,若只有诗没有词,又觉是件憾事,我便赋词一首,当做助兴吧。”

众人眼中,就见这娉婷佳人,巧笑倩兮,软玉十指,交叠腹前,不及长孙夕地让人一看再看,可却自有一番无人能及的韵味,让人越看越移不开目光,她声音并不清亮,可略沙哑的音调却抑扬顿挫地让人喜欢。

“又是作的‘思’吗?”平阳在遗玉话音落下后,塞眉问道,这腻歪的调调,她实在是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还是‘思’,不过是有不同之处,”遗玉瞟了眼李泰,若有所指地笑道:“我这首明快些。”

“哦?那快吟来听听。”平阳端起酒杯,只等着她吟一首“明快”的出来。

“是。”遗玉点头,侧目望向远方静谧美丽的曲江夜景,扬声道:“昨昔流,今昔流,流经曲水绕玉沟,朝暮不觉休。”

上阙吟罢,她回过头来,目光同不远处端坐的李泰触上,深深地投在那片青碧之中,轻快的语调一变为柔韧:

“痴凝眸,盼凝眸,眸深几许意情投,誓将君心扣!”

誓将君心扣——这是分别一年之后,她的决心,她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曾后悔。

最后一句落下,偌大的露天殿内愣是静悄悄了一会儿,不说长孙娴高阳她们面色如何,不说仍旧干站在原地的长孙夕心情如何,率先拍案叫好的,当是平阳无疑:“哈哈,好一个誓将君心扣,玉儿你这词,着实是叫本宫畅怀了一番,可惜这不是本宫的地盘,回头再赏你吧!”

李泰端着酒樽,流溢着异彩的双眼捻着那佳人的身姿,一口饮尽,不觉竟是有些醉了。

“多谢长公主,玉儿可是记下了,不会忘了向您讨赏。”遗玉一礼,又冲平阳调皮地眨眨左眼,就在殿上议论四起,浅酌细品的时候,她几步移到摆了文房四宝的长桌前,接过宫人递来的毛笔,拿在手中轻摇着,凝眸中,一下忧伤,一下黯然,迟迟不肯动笔,引来四周侧目。

“这是发什么呆呢,说出来让大家伙都听听。”平阳心情好,身姿向后侍在宫人垫的柔软的靠背上,问道。

“玉儿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觉得造化弄人罢了,”遗玉环顾了一圈四周陌生的宾客,缓缓道:“这芳林苑,我三年前便来过一次,那时也是一场宴会。我家刚从蜀中迁到关内,初来乍到,没曾想有幸同兄长一同到这皇家的园子来,我还记得,那晚这露天殿布置的漂亮极了,到处都垂着轻飘飘的红缭纱,摆着拳头大的夜明珠照明……”

遗玉回忆着那场宴会的细节,这场中脸色最难看的,除了听见她隐约提到卢智的长孙娴,便非高阳莫属,要知道,那场宴会可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可其他的宾客,都津津有味地听着她讲。

“当时众人玩的斗签,有人抽到弹琴、有人抽到为那琴声作画,而我,就抽到了为那画题诗,”她说到这里,在场已是有个别人记起了三年前办在芳林苑的那场宴会,更是记起了那叫人印象深刻的一次斗签,弹琴、作画、题诗,等等。

“感念而今一晃,三年过去,物是人非,还是这露天殿上,还是要吟诗赋词,”遗玉压下心中真正的感慨,摇头笑了笑,娇媚之中,带些愁味,望了一眼李泰,低头轻声道:

“今夜却无人画一幅春江花月夜与我题上了。”

听这话,接到她那惹人怜的眼神,李泰当即眯了略显狭长的眼睛,明知她是故意说这话来听,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不快。

“你这孩子,为这点小事闷闷不乐,”平阳抬手指点了左右宴席,笑道:“这里坐着的,都是能书善画的,本宫指个与你,画一幅便是。”

见如此才思敏捷的佳人神情黯黯,场上又并非都是心惧长孙家的宾客,多得是不怕死的,早有人蠢蠢欲动,听得平阳一声明显偏护的话落,已是有几道声音从各方传来:

“卢小姐,这画赵某作得。”

“林某作得。”

“段某也作得!”

接连几声之后,殿内却突然没了声音,只因主宴席上,一道玄青色的人影长身而起,离席之后,健步朝着那执笔轻摇的佳人走去。

斜靠的平阳挑眉笑了笑,侧头第三次瞟了眼仍旧在和邻桌低语的长孙无忌,目光移向仍旧垂手而立的长孙夕,有些无奈,她这个相处不多的四侄,是最招惹女子,然能让他看在眼里的,只是娇颜绝色,柔情似水,远远不够,至于能让打他放在心上的,若没有那“誓将君心扣”的胆量和气魄,怕只是痴念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和声道:“长孙家的丫头,别站着了,回座上去吧。”

“是。”长孙夕轻轻应了一声,垂着头回到座位,刚一坐下,便被长孙娴拉住低语,可她一字都没听到耳中,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殿中站在一起的两人,哪怕这一幕刺眼无比。

遗玉见李泰走进,眼中一闪而过狡黠之色,为难道:“殿下,您亲自作画,未免有些折煞小女了。”

李泰谈淡地瞥了得了便宜卖乖的她一眼,伸手去拿她捏在掌心的毛笔,借这动作,捏了下她柔软的小手,抽出笔来,面无表情地指了下长桌另一头.道:

“去站那里。”

“哦。”遗玉因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微微泛红,但还是乖乖地去对面站好,以免挨着他画画,见他抬手示意她站远些,后退了几步,听他一声“可以了”,便见他提袖蘸墨,和水配色,准备妥当后,便提笔作画,因着他时而抬头的方向,遗玉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竟是在画她!

(发个大章,后面3k不算粉红加更,送给静美兮。同学生日的加更,昨天没收到信,今天补上,生日快乐,也祝所有亲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呃,月底了,果子求下票,大家看看有余票的,请投给果子,鞠躬感谢了。)

第41章悲矣!痛矣!

看着远处一立一画的两人,主宴席上,高志贤微微摇头,轻一叹,将酒杯置于案上,同座的杜楚客听他叹息,问:“高大人这是为哪般而叹?”

高志贤见他询问之色谨慎,犹豫后,语调复杂道:“克己,此女这般,心思是不小,心计也不小,可叫未来魏王妃如何自处。”

当众一语“誓将君心扣”,如此胆大又不同寻常之言,往后必会传开,但说到底,却不是个将居侧妃之位的女子适当讲的,于情于理,待魏王日后有了嫡妃,都是一件难堪之事。

杜楚客也看上眼殿中的李泰和遗玉,脸色微沉,半晌后,方道:“就是心思再多,有些东西也是触不着,摸不着的。”

闻言,高志贤闭了嘴,没再多话,两人并未掩声,就近一桌的长孙无忌和房乔听到,相视一眼,一个若无其事,一个暗暗皱眉。

再说遗玉站在临近二十四阶的玉石板上,在被画的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提笔作画的李泰,一年不见,而个才有机会,当是会禁不住多看几眼,只觉得人还是那个人,却也有些不同之处,待需细辨,渐渐的,就这么看着他平静的五官,在这满是宾客的宴会上,早有些按捺不住的心,竟出奇的感到了宁静。

被她这般仔仔细细地盯着,李泰早有所觉,行画时无有分神,随着时间情然而逝,等最后几笔落下,才抬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将她今夜的模样,记在了脑海中。

“可是好了?”

“嗯。”

遗玉走过去,绕过长桌在他身边站定,还未低头看画,先因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熏香之气,走了一下神,肩臂相擦,有忍不住想要去牵住他手的冲动,只是刚冒出这个念头来,她的几根手指便被包覆,温热有力的大掌收紧,握着她略冰凉的小手,隐匿在宽长的釉口处,拇指一下一下,把玩她圆润的指节,叫外人无从窥得。

“如何?”李泰面色如常地询问道。

遗玉因这大庭广众下的偷偷摸摸,耳根发热,嗔瞪了他一眼,才转头去看桌上的画——

远处平澜流江做景,殿阁隐现,半宴入画,宾客寥寥几笔生相,酒酣之味轻易寻,皎皎明月下,然有一如玉佳人,却占据半篇之多,其姿纤窕,其袂轻扬,其手抚腕,其容素卓,更稀奇的却是,或远或近,那佳人一双勾梢水眸,凝结之处,脉脉含情笑,却似离不开观画之人。

若非有情人,怎解含情目?

“谢谢,我喜欢。”遗玉盯着画,声音很轻地道了一声谢,只怕会泄露了声音里的甜涩,小手回握了他一下。

同样是春、江、月、夜之作,景色相近,李泰这篇,却全然不同于杜若谨在学士宴上展出那一幅,手法不同、画技不同、着色不同,重点不同——意义更是不同。

“提上吧。”李泰没松开她的手,左臂一伸,便摘了另一只毛笔,在宫人摆近的砚中仔细地匀上墨,递给她。

遗玉抽了下手,没能抽开,便微红着脸,接过毛笔,调整了气息,在画纸上他特意留下的空白之处,凝神落字,精秀圆润的颖体小楷,跃然纸上。

一画一书皆毕,遗玉满意地又将这两人合作的书画看了一遍,李泰单手扯下腰间的随身印信,沾上宫人捧来的朱泥,在她词角盖下。

说到底,这还是遗玉头一次见他使这私印,好奇地看了一眼,但见印文“青闻”二字,搜索了一番记忆,却找不出相关的信息,只等留着事后再问他。

“可惜了,找到现在都没有一方书印,不能与你同留。”看着只有他一人印信的书画,遗玉心里冒出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之感,嘴上惋惜道。

“回头再盖,也是一样。”

两人作完,在座的宾客已是等不及赏阅,都坐直了身子,巴望着能早传到手里一睹为快,要知魏王虽擅工书文画,但不是人人都有幸见他墨宝。

“拿下去,仔细收着。”李泰收了印,便如是吩咐道,半点没有让人等了半天,到头来还藏私的内疚感。

这一声令下,可是叫人大失所望,眼瞅着两名宫娥小心翼翼地将画捧起,顺着殿角离开,到底是有人坐不住了,接连出声,道:

“殿下,可否慢着,令我等一赏再收起也不迟。”

“然,何不与众人赏之?”

“殿下?”遗玉暗暗拉扯了他一下,对他这行为也是不解,李泰的画极佳,叫众人观赏,有利无弊。

李泰却低头瞥她一眼,眼底的神色,是半点没的商量的意思,又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才松开,负手朝座位回去,遗玉只好无奈地跟上去,心想,一年不见,她是差点忘记这人是多任性的主,不叫看就不叫看吧,谁让是人家画的呢。

“嘭!”

就在李泰刚刚坐下,遗玉还没走到席边时候,人声嘈嘈求观画的露天殿上,突然响起一声闷响,众人侧目,遗玉转身看去,就见右宴东南一隅,有身穿褐袍常服的男人长身而起,一只铜制的酒樽,顺着玉石板,滚到了殿当中。

“痛矣!悲矣!”

忿然一声,当出其口,洪声入耳,殿上百声俱静。遗玉眼带探究,李泰目光轻闪,无半点惊讶之色,身体放松,略向后倾。

杜楚客率先站了起来,看清那人,皱眉之后,心生不妙,朗声问道:

“戚大人,你这是?”

戚中思,这而立之年的男人,现在魏王府下属的文学馆任学士一职。

“观此宴上一众谄媚阿谀、是非倒错之态!戚某有言,不吐不快!”一脸愤慨的戚中思厉声道,这两句话,便将殿上大半的人,都得罪了个遍。

“戚大人,你怕是喝醉了吧,来人,扶大人到偏殿去休息。”杜楚客笑脸相应,招手去换宫人。

“魏王!你若问心无愧,可敢叫戚某说话!”

戚中思挡开上前搀扶拉扯的宫人,冲着李泰远远一声高喝!

殿上众人面色再变,这戚中思可说李泰的人,眼下却公然同李泰叫板,这难道是起了内杠?

“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扶大人下去。”杜楚客脸上没了笑,冷声对远处的宫人道,当下又跑上来两个人,伸手去扶戚中思,奈何他拖之不走,双方难免拉扯起来,殿上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让他说。”

这低低的嗓音,叫遗玉扭头去看了李泰一眼,心下飞快地衡量着眼下的状况。宫人肯定是不敢违逆李泰的意思,便放开了挣扎的戚中恩。

杜楚客不赞同地看了李泰一眼,又冷脸对在整理着衣衫的戚中恩,道:“戚大人,酒后之言,可是要想仔细了再说,别酒醒之后,后悔方迟。”

面对这暗暗的威胁,戚中恩无惊无惧,重哼一声,道:“戚某清醒的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倒是这满殿的人,都糊涂了。”

下座,有人总算不满被接连牵带着羞辱,责声道:“戚大人何出此言,若无根据,便这般逞狂,我等不依!”

一片应和中,戚中恩大步离席,在殿中空地站定,忿怒的眼神横扫了四周众人,一拳握起,高声道:

“众人知我是文学馆内学士,这《坤元录》一书,也有参与留在京内编撰,更有同僚离京行这两年的巡游,你们而今只道魏王等人撰书是功,实乃被蒙蔽其中!别的不讲,单说使众外出巡游,此去共一十三行,每行有撰者二三人,复增文者军杂,足有上千人,前年出行,年底归半,又有复去者,及至去年终方归京。你们可知这千余人出行一年要耗多少银钱?少说也有四万贯,这可是四万啊!”

一声声,揭出不为人知的花销,四万贯,四万两白银,按良田三亩一年产粮一两白银,这便是十二万倾之地,一年的产量。众人心中概一深思,便觉震惊,纷纷扭头看向李泰,目中质疑之色难掩,戚中恩是李泰的人,又参与了撰书,这话的可信度,着实叫人不得不信。

戚中恩话毕,但听四周轰然嘈杂议论之音响起,嘴角飞快地掠过一抹阴冷笑容,抬起手,遥遥指向主宴席上的俊美男子,最后一声厉喝:

“在戚某看来,差遣逾千之众,巡外近两年,度钱不下十万,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只为撰一偏门杂书!怎堪功!实为过、实为罪也!魏王李泰,你促此大错,归京之后又大张摆宴,毫不自省,戚某认人不清,投人不善,鄙之甚,这文学馆的学士,这撰书之功,就给那些浑人去担吧!”

说着,他便当众解下身穿的学士常服,甩声掷地,转过身,仅着中衣,昂首阔步朝殿外走去。一时间,他这等脱袍自黜的气魄,叫观者难不生敬意,坐上宾客两百,“唰唰”一片声响,当有一半起身,纷纷对着李泰一揖,硬声道:

“多谢魏王款待,再下告辞。”

“道不同,不为处,告辞。”

“告辞!”

第42章娇颜怒

“多谢魏王款待,再下告辞。”

“道不同,不为谋,告辞。”

“告辞!”

“诸位请留步,听杜某一言,请留步啊!”“杜大人不用解释了,戚大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此事我等明日早朝会奏明陛下,介时再看定夺。”

是时,一半宾客起身离席,杜楚客急忙连同几名魏王府给事上前劝留,又让一众侍卫拦了出口不让离开,场面混乱无比,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把酒言欢的样子。

相较之下,主宴席上要安静许多,平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靠在软垫上呈半醉半醒之态,虞世南只当是眼花耳背,高志贤去到长孙无忌耳边低语,房乔端着酒杯,看看远处一团乱的人群,最后定格在还站在原地观望的遗玉身上,中年儒雅的面孔上,有一瞬间现出明显的忧色,不知是为哪般。

遗玉因戚中恩辱及李泰,心头不悦,又替李泰委屈,别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这部《坤元录》,已是大不同历史上那部功利明显的著作,里面涉及之广,知识层面之宽,前所未有,不算他们分开的一年,头一年出行,李泰在路上也不忘研究顺路收上的卷本,常常是夜深人静时候,还在掌灯给各地派信,以免出现纰漏,这个男人认真做起事来,连自云勤奋的她都会自愧不如。

想到这里,她扭头看着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处的李泰,努力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未果,便张口,轻声试探道:

“殿下,这该如何是好?”

巡游一行,大概行程,用度,遗玉知道,可具体花销多少,个中有无猫腻,遗玉却不知。可像卢中植那样的豪绅巨富,几代经营又拼死拼活了大半辈子,攒下的现银,三家分下来,一份也就几万两,合着这两年的巡游,几乎挑了半个老牌儿门阀。

在她看来,这骨气十足的戚中恩,就是个故意挑场子的,这样放着不管,今晚一过,李泰的名声定会一落千丈,劳民伤财,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历史上,凡是摊上这名声的,都是遗臭万年到底。在遗玉担忧的目光中,李泰抬手扶了下额角,闭眼,淡声应道:

“他说的实话。”

绕是遗玉被周夫人严苛了一年,这会儿也忍不住在脸上纠结出难看的表情来,四万两,还当真是花费了四万两!败家子儿啊,亏得他还这般坐的住,答的出。

李泰话落,平阳眯缝着眼晴,缓缓道:“原来这两年内务大盈库支出大笔没有注明途径的钱两,是拿来做这个用了,四万贯……怕不止这个数吧。”这话声音不高不低,恰让遗玉一人听见,李泰没出声,这便更证明平阳说的是真话,四万,国库支出,还不止这个数目!

“四哥,戚大人说的可是真的?”长孙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边有高阳陪着,有些紧张地问道。

高阳磨磨蹭蹭在李泰身边坐下,不信道:“这手笔也太大了,父皇他当真给了你这么多钱?”李泰睁开眼睛,没看高阳,而是平平扫过遗玉复杂的目光,转向殿门口闹腾的众人,端起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案上,发出一声磕响,引得四周目光。

“嘭!”

“无需阻拦,让他们走。”

众人愕愣,急了一头汗的杜楚客嘶声高喊道:“殿下不可啊!这事若不说请楚,他日便会声名扫地!”

他这么喊着,带头的戚中恩也是一嗓子:“诸位且同戚某离去,明日之后便将魏王李泰之过曝于众!”

侍卫们因李泰的命令,已纷纷散开,待要离去的一半宾客得了门,便一一退走,席间又请不少人起身,犹豫着是否要告辞。

不对、不对!遗玉看着重新抚额闭目的李泰,心念急转,正待出声,张口,却被人抢先…….“诸位且慢!诸位且留步!”

这声音不大响亮,可却成功地挽住了众人离去的脚步,遗玉扭头就见长孙夕匆匆走上前丢,用她歌喉一般的嗓音,高声道:

“诸位,暂不论戚大人所言是虚、是实,可你们只听一面之词,便妄下定论,实在有些鲁莽了,《坤元录》的修撰,我也有参与,修书绝非易事,我相信,这个中必是有些咱们不知道的难处,不如听听殿下解释,可好?”

长孙夕姣好的容貌上带着乞求之色,任谁看了都会心软,何况大家离去,有一半是因为惊怒,一半是因为意气,众人脚步踟蹰,便有人顿足,道:“魏王殿下,既然长孙小姐开口,那便请您解释一番吧。”

戚中恩再喝:“奢费银钱无度,劳民伤财,编一旁门杂书,这有何可解释的!多言不过狡辩耳。“

“这——”众人两面犹豫,当听殿上,又一声高音扬起:

“何谓旁门杂书?”遗玉见视线纷纷转移过来,走上前两步,在长孙夕身边站定,一脸认真地着着戚中恩,再一次道:

“敢问戚大人,何谓旁门杂书?”

戚中恩不假思索,面上略带鄙夷,道:“即是旁门左道,不入大流之作,古往个来,堪称著者,小则修身齐家,大则治国平天下,可这《坤元录》又算是哪门子的正统,摘录之篇章,除却地质,多是地方神话谬传,鸡皮琐事,怎奈众人迎合取宠,谓之巨著,可笑!”

闻之嘲讽,宾客面异,只觉得他说的有理有据,这么一看,《坤元录》还真是同市坊之间流传的杂书一般,当归为旁门。

“卢小姐,”长孙夕伸手扯了一下遗玉,心怪她添乱,美目中尽是不赞同之色,“听殿下说好吗?”

遗玉轻轻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又朝前走了几步,两手背起,突然话锋一转,问起戚中恩:“戚大人可否告知,你府上在京城何处?”

“问这作甚。”戚中恩听见身周低声质疑坤元录的声音,也不急着走了。

“我先卖个关子,你可是不敢答?”

戚中恩轻哼,自恃占了上风,不怕她耍什么花样,道:“这有何不敢,戚某宅邸是在朱雀西三街得通善坊内。”

“占地几多?”

“戚某家贫,宅不足一亩。”

“是几年修建?”

“贞观二年修建。”

“有几间?”

“四间。”

“门前可有树?”

“有。”

“是什么树?”

戚中恩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不耐,见她越问进细,便道:“你有话直说便是,问东问西,却是何故?”

“哦,”遗玉拖了个长音,摆手笑笑,斜眼看他,微讽道:“不过是好奇罢了,我只当你这般疲躁性情,连家门前记不清,可是现在看来,戚大人对自己的宅邸,还是相当通熟的,不会等下回去摸不着家门,睡在路边。”

被只及自己一半之年的小女子暗讽,威中恩心头冒火,道:“卢小姐莫非是在愚弄于我,自己的府上,再不熟得,那便是傻子了!”

“唉,呵呵,”遗玉一声嗤笑之后,便在众人疑惑的现线里,伸手一指天空,继续讽刺道:“有蛙于井,蚊蝇为食,拾头观天,是觉井口大小,只笑天窄,窃自为喜,正如只知家宅,却不知天下事的人,目光短浅如斯,却敢呱呱乱叫,阻拦有心观天的智者,羞辱助人观天的能人,你方才呼悲、呼痛,却着实是个可耻、可恨之人!”

这一番责骂,叫众人愕然,尚没从遗玉的话里转过来弯,却觉得她说的是有道理。

“你、侮辱我为蛙!”但凡文人,必有傲骨,尤其是个别性情偏颇的,被人羞辱,怎能自制,戚中恩神色僵黑了片刻,遂怒声道。

“抱歉,是我谬了,”他怒了,遗玉反倒冷静下来,一本正经地摇头道:“谓你是蛙,便是羞了那一身青白的东西。”

“哈哈!”当座的有人大笑出声,这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笑声,很快便传染了一片,席间气氛就这么奇怪地分成两片,还在座的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而站在那里要走的,都犹豫了起来,看看气得咬牙切齿的戚中思,再看看那头稳坐泰山面无愧色的李泰,觉得先前之举莽撞了。

这种变化,落在个别人眼中,就不那么寻常了,长孙夕欲言又止地忍住插话,平阳坐直了身子,一脸兴味似是酒醒,虞世南也端了杯酒朝前倾身眯着昏花的眼睛好像要看的更涛楚一点。杜楚客抹了一把汗,再看遗玉时的眼神,已是不同于前。

方宴席上,有一道从方才起就站着的人影,看了眼主宴席上,便又撩摆坐了回去。

至于李泰,则是在低头饮酒时候,借着酒搏掩盖,轻勾了一下唇角。

“你——巧言雌黄!这般胡搅蛮缠,不过是为掩饰巡游所耗巨资,诸位切莫被她糊弄过去!”戚中恩反应还不算太慢,气没消,便先缓过神来,伸手指着遗玉道,可是,这会儿才想起,风头已变,众人气散,还来得及吗?

“戚大人,”遗玉明眸熹张,红唇白齿惹人眼球,纤纤十指平伸而出,轻轻勾算,伶俐脱口话不见隙,道:

“我亦是陪同巡游之人,就我亲身所历,出门在外,一人一天不过能食十钱粮,一月三百钱,一年不足四两银,且算此次巡游出行,为数千人,且算他们全数在外待了一年又八个月,且算住宿闲杂是同伙食一般谐耗,二十个月下来,所费一万二千两,再扣掉当中众士自解钱囊,慷慨补漏的三五千白银,满打满算,是有不足八千——”

说着话,她面色陡然一整,变得严厉起来,又走上前一步,弯腰从戚中恩刚才脱在地上的常服上捡起一物,狠狠掷在他身上,音色忽地拔高:

“你去哪里给我算来的四万贯,你当他们远行时,风吹日晒、日夜兼程、不辞劳苦地搜集各地志文,却同你一样,每日去的是鸿悦楼,吃的是山珍海味吗!啊,戚大人?”

众人哑然回看,见那从面色发白的戚中恩身上,弹开跌落在她面上的东西,顿时傻了眼,那不是鸿悦楼常客的牌子,又是什么?!

“戚大人,你、你为何要蒙混我等!”

“你可知,你险陷众人于不义!”

“你究竟是何居心?”

“诸、诸、诸位听我解释。”戚中恩慌忙摆手,想要辩解,可越说越怒的众人,怎听他狡辩。

遗玉看着离席的宾客将身影狼狈的戚中恩围起来,方才听到对方侮辱李泰的愤怒和难受得到疏解,表面上无恙,背后却有些汗湿,一股风吹来,便叫她打了个寒禁,两手抱臂时,身后却突然围上一团热源。

“魏王殿下,我等受人蒙蔽,先前才有不当之举,还请恕罪。”

“然也,《坤元录》乃是巨著,正如卢小姐所言,既有助人观天下之能,又岂是钱财身外之物可以衡量的。”

“殿下恕罪。”

她目光顺着将披风裹在她肩上的大手侧仰,就见李泰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向众人时候,多了一层寒霜,声音冷淡道:

“撰书一事,所得远胜所出,本王问心无愧——来人,送客!”

送客!

不是见好就收的世故圆滑,这强势的态度,却更叫人面红内疚,杜楚客这会儿倒是眼尖地看见李泰脸色不好,咳了两声,没有去打圆场,而是伸手指调了宫人送这些听风就是雨的人离开,那戚中恩见势如此,便趁着人群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让各位惊扰了,”杜楚客抬手四面一揖,笑道:“咱们继续酒宴,来人啊——再上好酒来!”

一声吩咐,露天殿两角,便各自步出两名女侍,一人手中抱着一只红皮的酒坛上前,叫杜楚客看了皱眉,遗玉却先拍了两下手,笑引来半宴客人的注意,指着那坛子,温声道:

“殿下在外巡游时候,击杀了一条巨蟒,取了蛇胆出来,添以药酒,泡成这极品的蛇胆酒。功效良多,只是量太少,所幸这会儿人少,大家可多喝一杯了。”

第43章双变

听遗玉将这蛇胆酒说的神奇,还剩在场的宾客,不管是信还是不信的,都笑着应了,又道了谢,有等着宫人上前去倒酒的,也有在左右两宴之间穿梭重新换位置的,坐下后,说的话八九不离遗玉,有三年前参加过高阳生辰宴的,难免把那事拿出来絮讲一遍,说到最后,就连遗玉曾替魏王挡刺客的秘闻也讲了出来,听者无不唏嘘,有的更是联想到,魏王同这卢小姐的渊源,怕便是由此而来。"

一场风波很快静下,表面上看,若不是席间缺了一半人数,就像没发生过一般。李泰鼻尖略动,嗅了下空气中的酒味,侧头看着两眼闪光的遗玉,低声道:

“你兑了几成。”

遗玉脸色还有些被气红的余韵,冲他吐了下粉红的舌尖,没察觉他视线转浓,小声道:“四坛子,兑了四小杯。”比他们自己喝的要稀释了五倍,但那巨蟒蛇胆入药泡了两年,是比当年药性强,就这五分之一,也足够见效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道理浅显,可周夫人却教了她个明白,不动声色地叫人吃了拿了,再叫人惦记好处,才是本事。

李泰不避嫌地环着遗玉的肩膀,并没带她入座,反朝着二十四阶梯边上走去,在左道雕栏旁站了,离宴席末次有七八步远,不怕说话被人听见,又是背光。

长孙夕静静地站看着他拥着她的背影,她身边有两名正自说自话的青年人,使她干站在那里不显得突兀。她同这宴上剩下的所有人心情都不一样,若有人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她垂在身侧的两手捏的死紧死紧。

两年了,她等了他足足两年,不、或许说还要更久,早在当年她于杏园八角亭里,见到雨中独自下棋的冷漠少年时,便开始了,当时只是想要缠着他,让他陪自己玩耍,不知不觉,随着她长大,这份感情顺理成章地转成了爱慕,可越长大,就越发现,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不只是她所想的那一丁儿点。

他是皇子,她是国舅的嫡女,同是高贵的出身,却不是门当户对的身份,可在她眼里,只要他对她有心,这巨大的障碍,就不会是问题。

他性情冷漠,她便缠着他,他不喜欢说话,那她便多说多笑,他生的俊美,她自信定会出落成绝色,他好文学,她便吟诗作对,学尽琴棋书画,曾经,她满心期待着,这样下去,他早晚是会回报她的爱恋,对她一个人温柔,变成她一个人的四哥——可是,现在这一切全都被另一个人毁了!

两年前,她还可以骗自己说,他对那卢小姐不过是一时的兴趣,今晚之前,她还无比自信,当她以绝然之姿重新站在他面前,他眼里必定会挤入她的身影,她给他倒酒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叫她以为他已是发现了她的美好,叫她雀跃的心甜蜜地跳动,可这期望,又被同一个人打碎!

卢遗玉、卢遗玉、卢遗玉!为什么要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叫她多年的痴心,变成妄想!

该死、该死、她该死!

自说自话的青年看着面前精致无双的小脸,本来是浑身都轻飘飘的,可突然眼花,就觉这粉红玉面,沾染上了宛如鬼魅的狰狞之相。

“咦?三小姐,你不舒服吗?”

“……”长孙夕垂了下头,再抬起时候,挂上柔柔笑意,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在想卢小姐方才说的话,觉得她很本事。”

“是啊,”青年眨了下眼睛,暗道果然是自己眼花,“我同卢小姐的意思一样,撰书嘛,巡游自然要花费的多些,八千两银子,又不多,就是那些穷酸的人,才会说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