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药可有名头?”

遗玉摇头,“这百回丹是我自拟的方子,外头没见,哪来名头,”想一想,又补了句,“若论造价,这一粒所用的药材可抵得上府里一年的收入,你好生收着便是。”

手一抖,阿生赶忙将这盒子盖上,也同样收进怀里,冲遗玉咧开一口白牙,“王妃放心.属下定当仔细服侍王爷,不出差错。”

遗玉看向李泰,正对上他抬头望来的目光,轻笑一声掩饰心底的担忧,点头道:“出门在外,你们自己也当小心。”

“多谢王妃叮嘱。”阿生乐呵呵地抱着药匣去忙别的,这一通准备下来也到了晚膳时候。

吃过饭,洗漱后,屋里的下人都被平彤撵了出去,只留遗玉和李泰两个躺在床上,倒没做旁的昵事,她偎在他肩头说些琐碎,凭他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她背脊,直到睡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泰便起身,遗玉打着哈欠,侧了身子曲臂半枕耳侧,眯缝着眼睛瞧他梳洗更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从文学馆新改的夜宿制,到坤元录成稿的几卷上头一些遣词造句的小毛病,什么都讲,就是不谈离别。

李泰折着袖口郁金色的镶边,在床边坐下,遗玉侧趴在枕头上,笑呵呵地伸手去拨拉他干燥又修长的手指,让他弄不好袖子上的褶纹,李泰干脆捉住她捣乱的小手,看着她被枕头压扁走样的小脸上,笑容里藏不住的一点落寞和不舍。

“事情办完,我会尽快回来。”

“哦。”

“老实待在府里。”

“嗯。”

“夜里少看些书。”

“好。”

“我走了。”松了她手,李泰起身。

“……”遗玉鼻子一酸,一手赶忙扯住他衣袖住回拉,“若是我没受伤,是不是这趟就同你一起去了,我记得你说过等大书楼的案子结了,就带我出去散心的,是不是?”

李泰摸摸她毛绒绒的小脑袋,算是默认,这下可是让遗玉大为恼火,又在心里给长孙夕记上一笔,把这回两人离别也算在她头上。

“你快走吧,莫叫外头人等。”明知不该迁怒,可还是闷得不想理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冲他胡乱挥了挥。

见她使小性儿,李泰眼底有了笑意,心中不舍反被挥散,抓住她乱挥的小手,弯腰在她撅起的小嘴上啄了一下,低声道,“放心。”

放心什么,嘴边的温热一离,遗玉回过味来,拿下手,连忙扭过头去,却只见他在屏风后头一闪即逝的背影,想着少说要有十多天不见他人影,喉咙一干,差点掉下泪来。

猛吸了几口气才止住泪腺,又在床上干趟了一刻半刻的工夫,约莫着李泰是出门走罢,才扬声道,“平彤,去把刘总管和孙总管都找来。”

一直守在门外头的平彤高高应了一声,冲平卉使了眼色叫她进去陪着,亲自去寻人了。

遗玉一直担心她受伤的事会传到卢氏耳朵里,因此见着找上门来的韩拾玉,头一个想法便是担心韩厉做了那耳报神。

“哈哈,你怎么搞成这副德行。”遗玉倒霉,要让韩拾玉幸灾乐祸,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娘她近来好吗?”遗玉冲两个气呼呼的丫鬟摇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在意她的话。

“好啊,能吃能睡,就是整天念叨你,谁晓得你这么不经念。”韩拾玉大喇喇地在遗玉床边坐下,笑嘻嘻地伸手来回去比划她那条伤腿,平彤忍住上前把她揪起来的冲动,客客气气地奉茶。

看这情形是还不知道她出事,遗玉捏着银碟子里拨开的鲜红石榴子,一粒一粒砸着那酸甜味儿,见韩拾玉伸手过来,便往她跟前推了推,道:“莫跟娘提我伤势。”

韩拾玉舔着手指尖上沾着的红汁,瞥她一眼,道,“那你先得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弄的。”

“不小心磕着了,”有其父必有其女,有韩厉那个不守信的,遗玉不以为他闺女嘴巴有多严实,可她显然低估了韩厉的探报。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猎场救人,结果反把自己给坑进去了,被人一家子逼到脸上,只有赔了一条腿才被放过,”韩拾玉斜着眼睛道,“真丢人。”

闻言,平卉脸都被艺红,遗玉却是神色从容她点了点头,附和道,“是挺丢人的。”

“看在你我还有那么点亲戚的份上,”韩拾玉喋喋吃完了一碟子的石榴,随手在床上蹭了蹭,凑了脑袋过来,笑得狡猾,“要不要我帮你出气?”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遗玉默默扭头看了眼屋内头的窗子。

“你快说啊,要不要?”韩拾玉摩拳擦掌,“你只消把你那些杂七杂八的毒丸子给我一袋,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尚书府我认得路。”

原来她打的是那些小玩意儿的主意,遗玉摇头,抿嘴笑道,“我不怕你迷路,只怕你有去无回,到头来还要让我去救你。

“哼,不信就算了,”韩拾玉显然没什么诚意,摊摊手,起身在屋里走了一会儿,突然对平彤两人道,“你们先出去。”

平彤平卉不理她,扭头看向遗玉,见她点头,方才犹豫着前后脚出了屋子,但没走远,就在门口候着。

“说吧,你找找到底什么事。”

韩拾玉背着手又在屋里走了两圈,停在她床边,睁着一双同遗玉极为相似的眼睛盯着她,瞧了半晌,脸色一板,方才冷声道:“我问你,你同杜若谨到底是什么来往?”

遗玉挑挑眉毛,既觉得意外,又有点不出所料,果然这丫头不是为了她来,早上李泰才走,她这会儿还难受着,没心情逗她,便没好气反问道:“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来往?”

“我听人说、说,”韩拾玉脸上青红交替,咬牙一哼,“说你们两个不正当。”

“放屁!”遗玉爆了个粗口,见韩拾玉愣住,心烦道,“这是流言,我现同他没半点来往。”

“真的?”韩拾玉一脸怀疑,又一屁股在她跟前坐下,“可是外头传说,你们两个早生情意,怀国公去世前甚至同杜若谨他爹爹提过你们的亲事,是魏王横刀夺爱,你才因皇帝指婚嫁给他。”

这都是什么混话,越传越离谱!她怎么不知道两家长辈谈过她同杜若谨的亲事,还横刀夺爱?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魁力?

都是那两幅画惹出来的麻烦事。

“爱信不信,”想到这丫头都能听说的事,李泰不可能没有耳闻,遗玉脸色唰地一下就拉了下来,“你今天来要是就同我说这个的,我和你没什么好讲,平彤,送客。““唉、唉,你先别生气啊,”韩拾玉是少见遗玉翻脸的,这下一慌,连忙去拉她胳膊,许也知道这么说道一个有夫之妇过分了,赔着有点扭曲的笑脸道:“顶多我不告诉娘你受伤的事,你、你得帮帮我。”

“帮什么?”

“我、我,”韩拾玉结巴半天,一拍床板,横冲冲道,“我看上他了!”

第168章拾玉情事

说来韩拾玉同杜若瑾头回见面,是在李泰年头巡游归京那阵,他跑到璞真园去探问遗玉是否平安归来,恰遗玉为了接风宴在京中走动.便撞见了神色几分相似的韩拾玉。

杜若谨的样貌人才不必多言,韩拾玉常年在江湖上走动,哪里见过这种温润公子,一眼便上了心,南地开放,她性情也爽直,并不扭捏,得知他名号,丢京城玩时便顺道打听。

年轻的国公,才华美名,多行善事,又无妻无子,单是这样,还不能叫韩拾玉横了心,说起缘由,要推至遗玉大婚前大病那一场被送到姚晃处养伤,韩拾玉又偷溜出门去玩耍。

长安城中繁华多锦,可皮子底下却是蒙着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故事是有几分俗不可耐,她摸到了平康坊,遇上了心怀不轨的人贩,自以为艺高人胆大,想要戏弄对方的韩拾玉,一时不查这京城里的高级手段,中了软筋散之类的下流毒药,被丢进了花街柳巷。

被关在柴房里饿了两天,才被拉出来调教,不免被人占了些便宜,她也是个能忍的,趁着戒备松散,便打翻一群护卫跑出来,搅的喝花酒的楼子里天翻地覆,跌跌撞撞冲到门口,力气殆尽,饿的头晕眼花地她只能含泪含恨晕倒在门口,闭眼前最后一个见着的,便是门外过路的杜若谨那张略带惊讶的脸。

后面无需多说,便是一场英雄救美,韩拾玉本就对这雅公子有意,算上这回事,可以说是一颗芳心沦落了。

“你还记得是哪家楼子坑的你不?”遗玉听完她故事,脸色微沉,没理会她提及杜若谨时一脸的娇羞。

“记得,”韩拾玉也默了下,闷声道,“这事我可只同你讲了,没敢和爹说,你千万别告诉他。”她来关内有三个月,同龄人不认识几个,实话说,也就遗玉一个能相处的,两人过往一年打打闹闹,但自打遗玉嫁人走,她着实是蔫了好一阵子。

遗玉心道:难怪她从姚晃那里养病回来,这两父女闹了几日别扭。

“我不和他说,你告诉我吧。”遗玉忍住怒气,好声哄她,她是和韩拾玉不对盘,又经常欺负她逗她,但私心里却是把她当成自己人瞧,一个女儿家被那种地方占了便宜,也就是这丫头江湖气重才忍得,换成是别的姑娘小姐,怕寻死的心都有了。

“品红楼,”韩拾玉低头道,“好像是叫这个,我没看见牌子,是听他们嘴里说的,错不了。”

是李恪那楼子,遗运又添两分气恼,大书楼没能把李恪这幕后凶手揪出来足够她难受的,原本就结了梁子,这下更是让她对李恪恶感倍增。

“哼,若不是爹总让人盯着我,我一准儿饶不了他们。”韩拾玉一拍床板,恨声道。

“这家有些背景,你莫要轻举妄动,”遗玉劝了她几句,心里有了计较,便转移话题,“你和杜公子的事,我帮不上忙,现在流言都传成这样荒唐,我再做什么都不合宜。”

韩拾玉面露失望,随即瞪她一眼,“我又不让你找他,我只想问问他的事,你同我说说就好,你们不是都在国子学待过吗?”

“这是可以讲给你听,”遗玉点头.就说了些她所知有关杜若谨的事,当然是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上面。

韩拾玉听的津津有味,边听边问,最后遗玉讲完,她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彻底是迷上了。

“我说几句话,你别不爱听,”遗玉推推她手臂唤她回神,“京里可不同外头,婚事最讲究门当户对,不是说喜欢能好在一处的,他家高门望族,而韩叔又不宜露面,你们两个实不相配。”

“那你同魏王呢?”韩拾玉不以为然地反问,“你们就相配了吗,一个走得势的皇子王爵,一个是乡野出身、门户破落的小姐,你们就相配?”

看来她是听了外头不少风言风语,遗玉一个眼刀子甩过去,“这能一样么?”

“怎么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自己同李泰是两情相悦,而她同那杜若谨八宇怕都没有一撇。这话遗玉也就在心里想想,没好说出来打击她,一甩手道:

“你爱听不听,我言尽于此,你又不是个傻子,做事前想想清楚,这情情爱爱的不光是为你一个打算,你还有你爹,还有娘在。”

她就没办法像韩拾玉这么直截了当,当初和李泰的事,她是从头纠结到尾。

“切,用得着你来教训我。”韩拾玉不领情,冲她吐了吐舌头,站起来道,我走呀,看你德性是瘸不了啦,我也就不告诉娘说,免得她白担心你。”

“等等,”遗玉把平彤叫了进来,“去取两瓶驱虫丸,再到后屋把那只妆匣拿来。”

“什么东西?”韩拾玉见平彤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抱着一只小匣子跑回来,放在遗玉床边,便也凑了上去。

“前阵子得了些珠宝,我叫金匠给你同娘打了几套首饰,你且带回去吧。”

韩拾玉扣开匣子,见到里面整整齐齐一格一格码放的绿珠黄玉,或是璀璨耀眼,或是含蓄恰人,笑眯了眼睛,女孩子没几个不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她高高兴兴地将匣子抱在怀里,又装起两只药瓶,伸手去摸遗玉脑袋:“算你还孝顺。”

“去,”遗玉拍开她手指,皱眉指着门口道,“赶紧走,看见你就烦。”

韩拾玉也不生气,哼哼唧唧走到门口,一回头,呲牙露出一口森白,“你要是改了主意,只管派人通知我一声,我替你毒傻了她。”

“平彤送客。”遗玉头疼。

“是。”

应付完韩拾玉这搅合事的,遗玉揉着额角躺回床上,有气无力地冲平卉道,“一华回来了没。”

“回来了,正在屋里等着您传唤呢。”

“叫她过来。”

“是。”

不出遗玉所料,长孙夕没那么容易放弃她的及笄礼,后天便是初八,她派一华去打听长孙府这两日动静,也不知长孙夕是使了什么法子说动长孙无忌,前几天还没有耳闻,近日却已传出话来,几位极有名望的夫人会出席长孙夕的及笄礼,给她添笄。

听这风声,遗玉便知长孙夕是铁了心要同她攀比,哪怕是“瘸”了一条腿也要大操大办,不落人后。

马场一事,彻底叫遗玉把长孙家这位才貌双艳的三小姐放在敌对位置上,怎会给她再添声威的机会,两人对立,斗的是智,更是势。

“一华,你的轻功如何?”早上才安排了孙刘两个总管去做事,遗玉不急这一招,先问道。

“回主子的话,属下习的是上乘轻功,纵身可跃九尺,借物可跳三高,飞身一步能行两丈。”

遗玉听这些数目,只觉得眼花,“同一般武人、嗯,就同王府里的高等侍卫比,你如何?”

不是错觉,她说完这话,明显看见眼前的男装女子嘴角露出一丝不屑来,可声音却恭敬十分,“属下以一,至少可敌他们十人。”

有了比较,遗玉沉思片刻,道,“让平卉给你寻身丝绸料子,你今夜扮作男装到平康坊西街的品红楼走一趟,我这里有些好东西,你若能摸进他们酒窖,便帮我悄悄赠出去,若是不能自保,便无须强求。”

心知这才是遗玉头回差遣她做事,一华不敢马虎,躬身道,“您放心,即便不能成事,属下也绝不会露出马脚。”

“很好,”遗玉笑了笑,好心情地扭头对平卉道,“上药房抓八两蛇床子碾粉,再到药柜中取横六竖九小屉里暗格中的散粉,兑上五分包好,拿给一华。”

听见她叫取蛇床子,想到药性,平卉面色微红,听命带着一华去了,平彤却是疑声道:“主子这是?”“自有用途。”遗玉冲她眨眨眼睛,不愿多说,蛇床子是壮阳的温药,可搭上她那散粉再兑进酒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孙刘二人办事极利,半下午就又一同到翡翠院回话。

“王妃,这是城中朱雀东西几条大街上每日人聚最多的二十八处,”刘念岁递了张单子。

“这是京城各地有名望的医馆大夫名单。”孙得来也递了一份。

两人隔着门帘说话,平彤接着单子转到遗玉手上,她细细看罢,又叫平彤连着一张两尺见长的纸卷拿给他们,躺在床上缓着嗓音弱声道:“这榜文让府上书客抄录百份,明日拿去各处张贴,再派车马去请这单子上的大夫一一来诊。”

外头孙刘二人看罢平彤递来榜文,处惊不乱,面色不移,因李泰离府之前是有特意交待全听遗玉吩咐,先前查出那几个大侍女作祟时遗玉又有替他们求情,这便不作犹豫,直接应下。

“王妃宽心静养,此等事务交给小的们去做便是。”

“你们二位做事,我还是放心的,去吧。”

“小的告退。”

第169章大夫和乌鸦

长孙夕起初并不知道那两个在马场上帮她做戏的大夫是被他人劫走,而非是被长孙无忌善后。

所以她请来长孙冲和长乐这对兄嫂来当说客,企图让长孙无忌答应照常在五月初八邀宾宴客,长孙无忌自然是不会松口,但也退了一步,毕竟是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若及笄礼草草了事,岂不招人笑话。

由于眼下不便暴露长孙夕腿伤轻重情况,在不风光大办的前提下,长孙府依旧邀请了几位身份名望相当高的夫人来添笄,又提前将此事散布出去,好为长孙夕增添声誉,毕竟及笄礼后,长孙家的三小姐便能正式议婚了。

但这打好的算盘,却被行礼前一天,长安城中铺天盖地的传闻打乱——一大早,朱雀大街东西数十条街道墙面上前被铺天盖地的榜文占满,由于张榜之事,只能是贵族的特权,几乎是榜文一出现在街头,便聚集了大量的路人争相观看。

榜文的内容极简单,黑黑白白的大字几句话,只有一个简单的意思:魏王府千金求医。

问医求药的不少,可这么大手笔的求医,还真是百闻一见,当天这事件就在京里炸开了锅。

夏中,上午的太阳是极辣的,大约是在长孙夕起床,由侍女们摇着蒲扁,坐在她那张极漂亮的波斯毯赏一卷琴谱时,热闹开始了。

巳时起,长孙府门前停下第一辆马车,第一封由魏王府代发的引荐帖递到管家手上时,长孙无忌正在太极殿早朝,等到他中午下朝回来时候,长孙府门前巳是被马车围的水泄不通。

数十名大夫送上门来,有些知名的正在花厅里候着,多着不知名的在外头马车中等候,甚至还有三五个穿袍戴冠的女大夫上门问诊。

厚厚的一叠引荐帖递到长孙无忌手中,翻看到一半,他便沉下了脸,帖子借的是魏王妃的名义。

“老爷,魏王府今日在各大街上张贴了榜文,千金求医。”管家报着探子送来浩息,“此外小的还打听了,外头那些大夫出诊前全都在魏王府那里得了一份诊金,且魏王府那边开口,若是有人能医得小姐.便会付千金诊费。”

闻言,长孙无忌将那一叠帖子放在桌上,端起茶杯来饮,管家是常年服侍在他跟前的,感觉他此时心情不好,便也不敢多言,低着头等过了好大会儿,才听见长孙无忌吩咐道:“去账房支一笔现钱出来,一人支他们十贯茶诊钱,好生请走,小姐的事不需同他们多提。”

管家琢磨了一下这大概该出多少钱,便有些肉疼地退下。

“……小辈,你这是在为难老夫不成?”长孙无忌捋着胡子,他清楚李泰离京,这等让人堵门,即是狡猾又有些无赖之举必是遗玉所指。

长孙夕的腿伤虽说知道的人不少,可这么大肆地聚起了大夫在门前,难免会叫人以讹传讹,闹出些不好听得闲话,但他偏偏不能将遗玉如何,这千金代诊表面上看是一片好心,虽有逾越之嫌,但真闹起来,理亏的反而是他们,更因为马场一事那两个被看丢的大夫不知去向。

不能叫,不能嚷,只能看着人家正大光地使绊子,这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憋屈。

“你倒是拿捏的清楚,这日子时候挑的刚好,可真叫老夫为难了。”揉了揉眉心,长孙无忌轻叹一声,这些年来不没吃过闷亏,但被这么个女流小辈反套了圈子,却是头一回。

不说长孙夕在知道遗玉送了那么些大夫上门给她着病是惊喜还是气恼,遗玉这会儿正在郁闷中。

从四月中受伤到现在,她有大半个月都没能好好洗澡,虽说每日擦身洗头,但时间长了难免觉得身上别扭,就在这浑身难受的节骨眼上,她时头不淮的月信又突然来访。

这下可忙坏了一屋子的侍女,端水、更衣、换褥、挪地方,折腾了一个上午才休。

这时候女子葵水,家境一般的是用草灰裤带,条件好的是用布条来垫,魏王府里更是高级,上等丝锦叠成厚厚的小包缝在小裤里头,脏一个丢一个,直着得遗玉都有些心疼。

“难怪我前几日脾气不好,”下腹习惯性地作痛,遗玉歪在湘妃榻上,怀里搂着一只软枕捂住肚子,平彤就在一旁盯着她腿脚,免得她乱动。

说实话,见遗玉来了月信,平彤比她更郁闷,她算着遗玉小日子,本来还因为她迟了七八天暗暗欣喜,想着能有个什么喜讯传出来,到头是空想了一场。

“厨房里熬了鹿茸片粥,您是先吃午膳,还是先喝点?”

“我不饿,待会儿再吃。

遗玉打了个哈欠,身下难受想转身,平彤连忙伸手把她给扶住了,同平霞两个仔细托着她左腿翻了个,叫她侧躺着。

“那您再歇会儿?前院有卢伯帮忙照应,不会出岔子。”

“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前,遗玉还不枉叮嘱,“盯着长孙家那边动静,若是他把人请出来了,就再给我送过去一批,不能叫断了,钱就先从库里支,让卢东同刘总管说,回头我再给补上。还有,一华若是回来了,你便喊我起来,我另有事差她去做。”

平彤应了,留下平霞照顾,冲闷闷不乐的平卉使了个眼色,两人到院子里说话。

“姐,主子这是怎么想的,为何还咱们出钱给那长孙小姐请大夫了,都是她把小姐给害的!”

因为一开始没把握腿不落病,遗玉也就没同两个丫头多说,这会儿她们还只当她好了也是要瘸,对害她这样的人,当然是恨的牙痒。

“嘘,小声点,”平彤拍拍她肩膀,凑到她耳边小声哄道,“你这傻子,还没着出来么,长孙家那三小姐的腿,压根就没有残废,他们心虚着,小姐这是想法子治她的歪病呢。”

五月初八,遗玉一夜起起睡睡,没能好眠,可大清早她便不再肯躺了,吃罢早饭就倚在床头,近些日争难得有闲空翻一翻杂书着,一边等着外头消息传来,实则没看进去几个字。

今日她可没让那群大夫跑到长孙家去捣乱,再怎么说也是人家小姐及笄的好日子,添堵也要会看人眼色,拿捏分寸不是。

结果程小凤是比她派去探信的人先跑了过来,还没进屋里,就听见她爽朗的笑声:“小玉,快快,我同你说啊,这回长孙家可真是出大乐子了!”

遗玉纳闷,这程小凤是不在长孙夕的及笄礼邀请之列吧,“什么乐子?”

程小凤大步进了屋,一脸乐不可支的模样,在遗玉身边坐下,伸手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挤眉弄眼道:“你不知道,长孙家今天是有多热闹。”

“你不是没被请么?”遗玉握住她手臂,免得她激动之余再拍上自己一下,边上虎规耽耽的平彤许会炸毛。

“我是没被请,可是我里头有人啊,”程小凤得意洋洋地凑到她面前,“我三姨母家的小姑子嫁的那户,是长孙家的一门表亲,将好今日她被请了过去见礼,预备是吃了晚宴再归的,哪晓得长孙夕这及笄礼没到中午就草草散了,她就近拐到我家衣物,同我娘说起来。”

“怎么回事?”

程小凤这便大概说来,这及笄礼通常是上午办,按生辰八字排,有辰时起的,也有巳时起的,长孙夕这场办的早,提前接到邀请函的都是在辰时前去了,天刚亮,一进到长孙家大宅所在的那条街上,便是这辈子都忘不去的情景。

“从街头到街尾,那墙头上面,三五成群的乌鸦结了队一样往下落,长孙家的下人拿着长棍子捅撵,赶走了再飞回来,嘿嘿,说得跟守窝似的。

客人们被领进门,开礼时那长孙夕是被拿步撵抬出来的,贵宾除了莫夫人和孔夫人,又有两位高望的,说起来是不比你那时差了,但前头倒也好,可是添笄到一半时候,哈哈哈,笑死我了!”

遗玉大概是猜到情节,但还是想听听现场,便推推她,催到,“别笑了,好好说。”

“——许是那外头墙上的乌鸦闻见她香味儿,一窝蜂地找了过来,直把场面搅合个霉气熏天,吓坏了一群女客,长孙夕那丫头直接被气晕了过去,这礼还没成就早早散了。”

“唉,我可真后悔没去看这热闹,就是站在门口看看也好呀,”程小凤幸灾乐祸里,又有点惋惜。

遗玉手背掩着嘴,同她笑了一阵,忽被她低头猛地盯住,眼皮一跳,问道:“怎么这么瞧我?”

“是不是你干的?”程小凤压低了声音,半趴下来凑到她脸边,神经兮兮道,“我可记得咱们在实际寺那回,你招了一群乌鸦救命的事。”

遗玉眨眨眼睛,左右而言他,“你中午留下吃饭么,我叫厨房烤只羊给你。”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程小凤又直起了腰,语气肯定道,“昨天长孙家前门口差点被大夫给淹了,也是你干的,小玉,你可是学坏了,”

她说着,笑眯眯地曲指在遗玉额头弹了个脑崩儿,“不过这样才好,哪能光挨打呀。”

(今天回来的晚,只有一更,亲们早点休息)

第170章倒霉的人不少

长孙夕及笄礼上那群乌鸦,的确是遗玉一个不小的恶作剧,一华前夜成功地在品红楼的酒窖里溜达了一圈,这叫遗玉临时起了主意,让她混进了第二日到长孙府打秋风的大夫们当中,趁着长孙府乱成一圈时,摸了摸里面地形,入夜又绕着人家府外墙圈兜了一趟。

乌鸦是群居鸟禽,喜游荡在树林田野、亦或是高楼大厦间,入夏后,城里也就只有庙观寺院中栖息有这群鸟类,城中庙宇寺院多不胜数,长孙家大宅隔壁几条街上便有两间,对于知悉这种聪明的乌类习性的遗玉,通过一些特别的小手段,沿途将这群乌勾引到长孙家的院墙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效果显然比她想象中的更要好,或者该夸赞一华办事的确是漂亮,又或者说长孙夕的确倒霉,遗玉虽没到现场,也能想到那宴上用的香料必是太多,这才招引了这群嗅觉灵敏的小东西。

一只两只乌鸦,许是会怕人,但成群结队的乌鸦,却是胆大包天,在这点上,它们和人类极像。

在汉时,乌鸦还是一种吉祥鸟,但唐以来,这种鸟中最聪明的种群逐渐被误解,因为它们贪吃庄稼的坏毛病,也因为它们那一身不讨喜的黑色,这么一大群乌鸦在长孙夕的及笄礼上大出了一把风头,甚至是盖过了那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们。

日后人们提起来长孙家三小姐的及笄礼,怕是望也忘不掉这群乌鸦。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往重里说,那就是凶兆。

长孙家因为白天这群不速之客,一日都阴云笼罩,遗玉则在当天晚上睡了个好觉,身体上的不适挡不住她的好心情,实际上,在许多事上都很大度的她,是个很爱记仇的人。

魏王府在长安城中养有一群探子,平日都由阿生管束,那是李泰的人,而他似乎并没有让遗玉接触这些的意思,因此主仆两个一走,遗玉若要听点风声,还得专门派人去跑腿,她倒是不在意这个,在她眼里,男人的事同女人的事,原本就是两回事,哪怕是一对夫妻,女人那点丢不掉的自尊也不允许她凡事都完全要仰仗李泰的鼻息。

初九,昨晚被遗玉支出去做耳报的一凝回来,品红楼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

遗玉不急,蛇床子散粉的效用不在这一天两天,时间久了,那里的常客必是能发现端倪,到时候有的闹,虽说唐士风流,但对于一个将一夫一妻当成标准和目标的女人来说,对那群“无辜”受牵连的客人并没有什么同情,左右等药劲儿过去,对人身体并无害处,在这点上她还是有分寸的,既不能治他李恪,她也乐意给他添乱。

考虑到初八长孙府上的麻烦,这两天到魏王府报道的大夫们,遗玉让管事们留了名帖记了一份单子,空了两日,约莫着长孙家的火气是消到了一定程度,才又让人去请了单子上的大夫出诊,堵长孙家大门。

长孙无忌是比遗玉所料更要沉得住气,这群“捣乱”的大夫虽说并不比乌鸦惹人爱,但他还是来多少送多少一人十贯茶钱,来即送,好请走。

长安城里的大夫郎中望风而来,即便是为了这两头相加二十贯的出诊费和茶钱,也不劳上跑一趟,正是小鸡站门翘儿,两头叨。

一时间,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自动送上门,如此又是三天过去,势头有增无减,不光是大夫,游方的郎中,会诊的僧道,遗玉让平卉拿了一张问单把关,只要是有点本事的,能答上两三个题目,一个都不放过。

五月十三,腿伤养了一个月,伤口里外基本上是愈合了,又改了一回方子,减去几味刺激性过大的药材,遗玉早上正在换药时候,前院刘念岁稍了信过来。

“王妃,高尚书府上的大公子昨日在南林同人游猎,被误射了一箭,是否按例送药材过去?”刘念岁站在门口,略弓着腰背对着屋里头道。

“误射?”遗玉撩起眉头,将手中绞纱的剪子递给平彤,“什么人射的,伤的重吗?”

京中好骑爱射者广,游猎误射的事不是没有,甚至还有倒霉死人的,所以贵族游猎,多是喜欢带上一群随从,一来是为排场,二来是为挡险,高子健这金贵的少爷能被误射,这概率还真是小。

“是高家的堂少爷高德安误射,据说是正中了腰脊,人是给拾回去的,昨日高府乱了一宿。”

“搁上两日,后天再以王爷名义送些补身的药材过去。”听说是高家自己人误手,遗玉按下心头冒起的那点古怪,吩咐道。

“是,”刘念岁在门口立了会儿,并不急走,犹豫道,“这几日请来的大夫,是已过百,府中支出乃有千贯,敢请王妃示下,还要得个几日?”一人十贯钱,百人便是千贯,这已超出王府半月支出,遗玉还没表示,知情的平彤便出声:“刘总管放心,这钱两事后我主子自会添补上,你只管继读接待便是。”

“姑娘误会了,”刘念岁隔着帷帘听出是遗玉身边大侍女声音,赶忙道;小的并没这个意思,王爷走前是有特别交待,府上事务概听王妃安排,若叫王妃添补,王爷回来定不会轻饶小的,府中账务由卢管事掌手,王妃自知咱们府里底子,小的说句不当讲的,府里可不差钱两,耗得起。”

“那您是何意?”平彤看着遗玉脸色,问道。

“小的是想说,这长安城里,医者有数,若要继续请医下去,时间长了难免医者不继,不若让人再将榜文加抄,到城南城西偏处再行张贴,附近县镇,也可派人前去布事好叫人行来、医不断。”

“咳、咳,”遗玉正端着茶杯喝水,听懂他话里意思,险被呛住,这李泰养的下人也是刁了,她就不信他没瞧出自己使唤人去堵长孙家大门的猫腻,偏偏还给她出主意来了,比较之下,她还算是怕事的。

“刘总管考虑周全”遗玉接过平云递来帕子擦擦嘴角水渍,声音不自觉地和软了几分,“再过几日看看吧。”

“全听您吩咐。”

刘念岁低头行礼,退出院外,打折桥走下来,迎面遇上两个管事,抄着袖子带人往库房那边走,“去同卢管事说一声,再叫人搬两箱钱出来。”

魏王府,从来都不是能叫人欺负的主子被打了脸,当小的就算扇不回去,那也得会在旁边递棍子才成。

端午食粽,一入五月,后厨就送了一份精美的食单到翡翠院,供她挑选,里面便有几种粽子这时候粽里包的都是果品还没那么多花样,遗玉想着要给卢氏同几家亲戚送礼,一早就把陈曲叫到跟前,说了几样新鲜的馅料,比如猪肉、松子、豆沙等等,让她去准备。

端午前一天让人送去韩拾玉那天过来,便是捎带了卢氏自己包的两样,蜜饯和杨梅馅子,论精巧口味不若王府里所做,但遗玉吃的却高兴。

卢家几门亲戚、程家,还有墨莹文社那些夫人小姐们都派人送了粽礼给遗玉,程家兄妹好嘴王府粽子花样多,程小凤几次跑过来,没少打包带这里还出了一件事,程小凤同一群友人去登高,夏时蚊蝇多藏草木,回来时候全被叮了一身红包,几家小姐还被咬了脸面,独程小凤一个活蹦乱跳的爽利人,很是招人眼羡,程小凤便拿了遗玉送的香囊出来显摆。

蚊虫之扰,烦不胜烦,即便是点了蚊香也难免被叮咬,眼见程小凤的香囊奇效,打听后得知是魏王府特制的药丸,相熟的都上门去寻遗玉。不相熟的都寻了程小凤讨要,程小凤不愿给遗玉添麻烦,来一个拒一个。

这东西并不好做,被封雅婷几人寻上门,遗玉让平彤取了备用的一人送了她们一瓶二十粒装的,装在香囊里能用半月,转念一想这几天没见人的程小凤,暗叹她体贴,就又让两姐妹赶制了两百粒过去,好叫程小凤拿去送人情。

没几日,这魏王府里特制的驱虫丸,倒在长安城几个圈子里,成了叫人趋之若鸯的物件儿,但因魏王府门出名的难登,即便是厚着脸皮上门,也没有能见着魏王妃人。

五月十八,长孙府门前连续七日医扰,流言四起,加上及笄礼那天黑鸦横行,更有甚者暗说长孙家三小姐命薄,活不过年尾。

医不断,言不散,就在流言越传越离谱的当口,遗玉这边总算收到长孙无忌一封亲笺,前面都是废话客套,她只留意最后几句:“魏王妃为小女之疾求医问药,本乃义事,然府中不堪多扰,小女腿伤未愈仍需静养,送医之举,老夫敬谢不敏,敢情魏王妃收纳榜文,莫做余事。若您能量行而为,老夫自当谢过,至于需耗还请示意,定还不遗。”

先是明说她好心做坏事,然又暗示她收回成命,警告她要量力而行,最后才提出“偿还”,滴水不露的一封信,表明了长孙无忌的态度,只是退步,却不低头。

但对遗玉来说,已是达到了目的,她不需多想长孙夕是气是怒,是焦头烂额还是对她更加憎恶,所要考虑的,便是要些什么“偿还”了。“呵呵,”遗玉笑着将信折好,递给平卉,“去好生收起来,回头拿给王爷瞧瞧,”又转头对平彤道,“去前院告诉刘总管,叫他明天早上带人到各处去将榜文收回,明天过后,再来府的大夫全部客气请走,照实说,是长孙大人写了信让我不必代劳。”两人刚刚应下,外面就有人来报:“启禀王妃,高阳公主求见。”

遗玉摸摸刚刚包好的膝盖,“请进来。”长孙夕使唤高阳还真是上瘾了。

大约盏茶过后,脚步声从外传来,人刚进门,一打照面,还没等遗玉多瞧她两眼,便是一声冷斥:“你这女人,毁了阿娴不够,就连夕儿也不放过吗?”

第171章今日不同往昔

“你这女人,毁了阿娴不够,就连夕儿也不放过吗?”

一身红紫的高阳艳若桃李,髻上大团的金丝织花照她冷怒的脸色明媚如火,难怪李世民宠她,这么个高傲又漂亮的女儿,关键是性子还好拿捏,又缺心眼。

遗玉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帐,欣赏着她的美貌,调出一种病恹恹的语调,轻声道:“这么热的天,公主怎么跑来了,平彤快去上壶凉茶,给公主消消火气。”

“用不着,”高阳冷着脸,“我问你!夕儿及笄礼上那群乌鸦是不是你在作怪?还有那天天天上门去捣乱的大夫,也是你故意送去的吧?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说夕儿活不过年尾,也是你叫人散布诋毁她的?”

遗玉略带探究的目光迎上她含怒的眼神,对平彤她们道:“我同公主有话要说,都下去吧。”

平彤踟蹰了两步,便乖乖带着人离开,叫她们各自忙活,自己同平霞守着门外。

“你还知道要个脸,让人出去怕她们听见是吧?”高阳咄咄逼人,并不上前,双眼死死盯着床帐后的人影。

“嗤”地一声,遗玉笑出来,“就当是为了顾全我的颜面吧。公主同长孙小姐交好,逢友不顺,心急担忧,是人之常情,可你这么贸贸然跑到我魏王府里来大呼小叫,是不是有失体统,论辈分,你需得唤我一声嫂嫂,”她声音一顿,敛了笑容,道:“所以同我说话,你还是放尊重点好,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你!”高阳气结,在她印象里,遗玉一直都还是当年那个在她生辰宴上被随意摆弄的平民野丫头,如今反过来头来压她一尺,这叫心高气傲的她怎么受得了。

这便腾腾两步上前,一把抓开床帐,露出床上枕臂侧卧还穿着居家缎袍的遗玉,一伸手指着她鼻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本宫,不过是攀了高枝的野鸭子,还真当自已是个什么好鸟么?”

“把手拿开,”遗玉掀高眼皮看着她,脸色沉下,连带着声音都降了两个调子,瞳孔中的黑色透着一种在昏暗里积压已久,隐隐挣破的色彩,“我最恨别人用手指着我,拿开!”

高阳手指猛地一哆嗦便缩了回去,只觉得被那双暗藏厉色的眼睛盯着,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惊胆颤,但这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便因自己刚才不由自主地退怯而羞恼。

“你——”

“再说一次,这里是魏王府,你最好给我客气点,当我不敢让侍卫把你丢出去么?”

遗玉又放缓了语调,可高阳看着她,就是能感觉到这个女人不是在吓唬她,她说出的话,便当真是做得出来。

见高阳气势弱下,却满脸憋红,遗玉面色和软,下巴一抬,示向床边的蓝绸月牙凳,“坐吧,我刚好也有话同你说。”

“哼”了一声,高阳后退两步,抱起臂膀并没有听她话落座的打算,神情僵硬道:“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遗玉顺手将被她拨乱的半边床帐挽了个结,“你既认定是我做的,还需要我回答什么?我若否认,你必定不信,我若承认——嘁,不是让长孙夕把我同你一样当成傻子了么?”

“谁把谁当傻子?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高阳因她话里歧义,头有发怒的征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遗玉道,“怎么,你敢说你来我这儿里之前,没去见过长孙三小姐?”

高阳皱眉,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冷笑道,“你用不着挑拨,我是见过她,可她根本就没埋怨过你半句。”

“那让我猜猜,”遗玉撑着上半身坐起来,捞了床内侧两只软垫塞在腰后,十指交握放在红绸花锦被上,斜视她一眼,缓声道,“她同你提起了长孙娴,提起你同长孙大小姐过往情谊,接着许是愁苦了一番她们姐妹相似的境遇。”

闻言,高阳先是一愣,随即便强作出一副镇定模样,“那又怎样?她逢此变故,先是被你害地断了腿,好好的及笄礼被毁了,又无端引来一片闲言碎语,你也说了我同她交好,她与我讲这些难道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遗玉点头,面带了然之色,“我想她一定还替你担忧,你瞧这些同我有过节的,先是长孙娴,然后是她长孙夕,接下来你说,会不会就轮到你了?”

眼见高阳脸色开始变幻,遗玉不得不得暗叹一声物以类聚,当高阳这么怒气冲冲过来质问她,是给长孙娴和长孙夕抱不平吗,若非是牵扯到了自身利害,又怎会如此焦躁不安,长孙夕玩弄人心是一把好手,可当她就差吗?

“你这番来找我闹上一场,你信是不信,不管咱们两个在屋里说了什么,隔天外头便会传开,说高阳公主大闹魏王府,因为她闺中好友长孙家的三小姐被魏王妃屈害,到时让我做了那坏人,长孙三小姐成了可怜人,而你呢?”遗玉抬眼上下扫了高阳一遍,摇头道:“你以为会有人赞你这路见不平的义气?傻子,人家只会说你是个不懂规矩又目中无人的刁蛮货。”

高阳擦着拳头,脸色青白交加,脸上的怀疑之色越来越浓,正当遗玉等着再添一把火时,她却突然扯出笑来,狠狠瞪她一眼:“你嘴皮子就是厉害,我都差点被你绕进去,你敢说阿娴不是你害的吗,她现在连门都出不了,又被夫家嫌弃,说到底你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恶毒女人,最坏的还是你!”

“呵,呵呵…”一连串讥笑,从遗玉嗓子里冒出来,她鄙夷地看着自以为是的高阳,抓了手边的木质药盒,随手就朝着她摔了过去——“啪!”

“啊!”

高阳慌忙闪躲,药盒擦着她肩膀砸在她身后的水墨屏风上,反弹在地面摔开,刺鼻的药气很快便升腾起来。

“你做什么!”

“我恶毒?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曾经干过什么!”遗玉压低了嗓子,涩声道:“楚晓丝你认识吧,当年还在国子监时,长孙娴曾指使她给我下迷药,关在甘味居后林中废屋里,险些让我闷死。五院艺比你还记得么,她孤立我、陷害我、刁难我,几乎让我沦为人笑柄。

你知道我曾经惧马吗?那是因为她指使人在御艺课上惊了我的马,让我从马上摔落,差点毁了容貌!你说我害她?两年前我被长孙家从国子监逼退,多少学生一纸书信呈递言明不愿与我同堂,我有家不能归,丧兄失母,独自一人,就连这长安城都待不下去,当日她逼我种种,你又知道多少!”

不是李泰屡次救她,若不是李泰两年前护住她,带她离开长安,她简直不敢想象她现在会成什么样子!

“至于你高阳,需要我再帮你回忆一遍?三年前,就在芙蓉园里,我只是你公主殿下的一个乐子,在众人面前,你逼我下跪,你羞辱我、谩骂我,甚至蒙了我的眼睛让我拿手去喂猛禽,你一声令下,便有人拿剑架在我的颈上,你只需一句话,就能让我人头落地!五院艺比在实际寺,你同那恶僧给我下药丢到枯井里,你真当我那时昏迷不知么!”

她看着高阳迷茫的眼中乍现慌乱,吸了一口刺鼻的药香,胸口的酸涩难解,本是为反间她,却不觉动了真性,难忍地撑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涌出,自嘲道:“你想想清楚,是你们先来欺辱我的,换了是谁被如此对待,又能吞下这口口黄连苦水,长孙娴能吗,长孙夕能吗,你能吗?可即便是你曾如此待我,那天在天霭阁中,我见你酒醉悬楼,还是忍不住拉一回,你们不拿我的命当命看,我却做不到。呵,我笑你傻,我自己又能好到哪去。”

她声音已然哽咽,无力地背靠向床头,手掌遮住眼睛,却遮不住从指缝间滚下的泪水,高阳怔怔地看着她半边脸上的水痕,凝在下颌的水珠。

她恍然又想起来,因不能同心上人长相好,苦不能诉,那天地从宫中跑出来,卧在楼边独自饮酒独自哭泣,摇摇欲坠,有人在楼上唤她,她经常醉酒,却只有那回梦见了她连长相都不知晓的母妃,喂到嘴边的温茶,抚摸她额发的手指,还有萦绕在耳边的叹息,一个温柔又体贴的女子——她当时总觉得熟悉,也曾怀疑过,原来真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你…你哭什么,”高阳忽地局促起来,她抬了抬脚,却没有敢往前走一步,手指揪着两侧裙摆,用着就连在李世民前都没有过的小声,道,“我、我现在又没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