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的时候,天色还早,两人在太极宫前面便分了道,一个去见皇帝,一个去后宫拜见宫妃,等到晚上再聚。

随行的除了平彤,还多带了一个戚尚人,并非是遗玉突然稀罕起这老妇,而是过年进宫,毕竟是长孙皇后曾经的身边人,好歹要给宫里一个面子,哪能老不让露面呀,不然她倒是更愿意带知书达理的秦琳来。

“主子慢些,不如在这儿歇歇脚再走?”

转过假山,听见前面说话声,遗玉扶了扶腰间一串佩环,发出叮铃脆响,才跟着引路的宫娥踱过去,一看还是熟人。

“二嫂。”

赵聘容听见唤声,扶着侍女的手转头,就见假山那头走出来一行人,中间儿的那个娇人穿一袭金葱的小竖领宫袖,肩上搭着一条松软的银狐裘披子,水灵灵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含笑朝她走来,却是多日不见的魏王妃。

“弟妹来的早啊。”

被走在前头的人说来的早了,遗玉暗笑,目光在她小腹上掠过,停住,惊喜地拿眼神去询问:

这是,有啦?

怀孕四个月,胎也稳了,赵聘容没想能再瞒着,便冲她点点头,伸手亲热地拉住她,两人朝韦贵妃那殿去,边走边聊,路上赵聘容还请遗玉试了试脉,得她一句安稳,觉得是比听十个大夫说的都强。

两人果然来的挺早,韦贵妃的殿前还没几个人,几位年长的命妇分散坐开,除了阴妃,便是一些品级不高的妃嫔,都是穿着新衣,打扮得体,成团跪坐在花色崭新的毯子上,少有单个落座的。

韦贵妃年纪大了,有冬日腿寒的毛病,便斜靠在湘妃榻上,盖了一条厚毯子,见她们来,好心情地伸手指了近跟前的座儿,示意她们两人过来。

“快来吧,正在说你呐。”

遗玉同赵聘容同就了一张席坐下,才听出韦贵妃正在说的这是赵聘容。

“你藏的真严实,这有音信了也不往宫里头报一声,几个月了,胎可安稳?”

赵聘容早有准备,应答自如,遗玉也不插话,安安静静地听着一群年长的妇人们谈起育儿经,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观察着对面那群低等的妃嫔,想着这里头是否有一两个她所知的“厉害人物”。

这么一看,还真是留意到一个特别的,安安静静坐在阴妃后面的位置上,年岁不大,穿戴清雅,因低着头,看不清样貌,但就这样,气质上就胜过后头那些单是模样漂亮的。

“姐姐这里热闹,我没来晚吧?”

门外,突然插进来一句,杨妃领着两名宫娥摆着霓袖走进来,金簪玉钿,珠额流光,她本就是众妃里数得着的美貌人物,更别说是特意打扮过,遮住了额头眼角可能有的细纹,仅凭一人,确是生生将那一群团坐的妃嫔都压过头去。

“这是在聊什么?”

遗玉注意到,杨妃上场,阴妃飞快地皱了下眉,而韦贵妃面上的笑半点没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在说聘容,你可知她孕事有四个月?”

“是么?”

杨妃就在韦贵妃另一边坐下,惊讶地将赵聘容好好打量了一阵,抿嘴笑道:“好,好,你怀这一胎怀的不容易,本宫那儿有几服安胎的药方,等下便让人去取来,你回去得好好养着身子。”

赵聘容乖顺地应了,并没显出什么受宠若惊的样子,遗玉想那方子拿回去,便是煎了,她也不见得会喝一口。

要知道,皇子里头,现在可就属李恪子嗣风光,三个儿子,两个都是嫡子。

“咦,这么一说,老四也成婚有快一年了,魏王妃的身子可是有动静了吗?”杨妃话锋一转,便朝着遗玉头上。

摇摇头,遗玉轻声道:“还没有。”八个月能说成是一年,这宫里的妃子术数还不如她强。

杨妃皱眉,“嘶,本宫没记错,这魏王府里,现在统共也只你一个妃子吧?”

遗玉点头,实不光是妃子,就连现在陪李泰睡觉的女人,统共也只她一个。

妃欲言又止,数道目光同时落在遗玉身上,不消她继续说下去,大家也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

宅子里就一个有名位的女主人,成婚快一年肚子还没动静,这可不应该啊。

韦贵妃同阴妃都闲闲地看着杨妃找遗玉不痛快,前者就是个温吞性子,后者是因儿子对魏王府心存芥蒂。

只赵聘容冷不丁插了句话,“这也没什么可急的,该来就来了,我不是五年了才有这么一回?”

案下头,她摸到遗玉的手,轻轻拍了拍,并没被杨妃打击到的遗玉,倒是被她这份维护小小地感动着了,半抬了头,冲杨妃羞怯一笑:

“娘娘不知,王爷公事繁忙,这一年得皇上嘱令,广修文书,百日难得一空,怎有清闲天天往后宅跑。”

不顾夫妻俩从蜀中回来这一个月来的黏糊劲儿,她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着痕迹地恶心了子嗣颇多的李恪一把。

杨妃显然一时没听出这层隐晦的意思,自觉是达到了目的,掉头又去寻别人说话,倒是韦贵妃特别看了遗玉两眼,对这个每回进宫都惜字如金的魏王妃,有了些新认识。

第231章妃嫔

夜幕降下,殿上已是坐满了人,清一色的女子,不论长幼,皆是这长安城里最上流的贵人。

遗玉边同赵聘容聊着前几日得来的几幅字画,边暗暗打量殿上,一年也难见这么一群妇人聚集在一处,谁与谁亲近,谁与谁有过节,从一些言谈举止的细节上,看出不少。

遗玉经秦琳指点,晓得是要从几位高品阶的宫妃中挑选一处亲近,这样一来可免得对宫中消息闭耳涩听,二来是相互之间多了一条门道,有些事,宫里头的人只能靠着宫外头的人办,反之亦然。

然这后宫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很值得人琢磨。

皇后没了,贵贤淑德四妃之中,韦贵妃位份最高,但年老色衰,其子李慎行十,年幼,因此她虽居在这个位置,却并未如杨淑妃那样张扬,反而含蓄宽和,其女临川,亦是京城有名的八面玲珑的人物。

淑妃杨氏有双子,李谙虽因犯了李世民的忌讳,被帝嫌弃远贬无望,但另一子李恪,却是皇子里面数得着的有实权者,颇为李世民看重,太子早几年便露出被厌的迹象,加之淑妃从来都是容易晋后的一个位子,这一对母子的心思,不言而喻。

德妃阴氏,是几位皇妃之中最不好相处的一位,也许是同她的出身有关,她父亲乃是隋朝骠骑将军、张掖太守阴世师,说起来,高祖李渊的幼子李智云,也就是李世民的幼弟,便是被这阴世师所害,可李世民偏偏取了这杀弟凶手的女儿做妃子,又与她后宫四妃位之一,不得不说这位皇帝,实在是一个不喜欢按理出牌的人。

贤妃一位暂时空缺,遗玉目光一转,轻轻落在她早先发现的那名低阶的妃嫔身上,不出她所料,这位气质特殊的年轻女子,便是这一年大受李世民宠爱的徐婕妤,这位徐婕妤,遗玉记得清楚,正是在后来,太宗李世民至死之前最后一位得胜宠的妃子,徐贤妃,徐惠。

除此之外,又有一个没在这宴席上露脸的人物,就是传说中,李世民占了他亲弟李元吉的那位王妃,他的弟媳,养在深宫中百般宠爱的杨氏,自古宫闱多荒yin,逢这等不伦之事,却无人敢议。

在这些排的上名号的妃子中排个位,遗玉以为,若论血统,当以集齐三家的杨妃最纯,若论家世,当以韦贵妃为首,武德年间,京兆甚有俗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韦便是韦氏的娘家,这杜,想当然是已故的杜如晦本家。

杨妃不用说,有李恪这有心东宫的亲儿子在,还谈什么亲近,遗玉直接略过了她,阴妃因着齐王李佑坠江一事,至今对遗玉都是爱答不理的,这条路也行不通。

遗玉相一比较,便拿定了主意,韦贵妃这样的精明人,可亲近,却不可过近,徐婕妤这样的福运人儿,许在不久的将来在皇帝面前一句话比百官纳谏都要管用,可先结交,但还要再观察观察。

如此一打算,遗玉最后又在殿上搜了一圈,却还是没找到那个让她最介意的女人,不由更觉得常同宫里头走动,是极其必要的,不然遇上这种不能交给李泰打听更不能交给别人打听的事,又要两眼摸瞎。

“启禀贵妃娘娘,仪式将行,还请移驾。”

门外内侍高声传报,众人话语一歇,韦贵妃同杨妃先后起了身,招呼殿上众人,前簇后拥地往聚天殿去观看傩舞。

遗玉和赵聘容夹杂在人群里,走在前排,并没看到后头程小凤的人影,当然也不知晓程家大小姐,正一脸委屈地望着她同赵聘容手挽手的“亲热”背影。

“她是何时同楚王妃要好上了?啊?”

同行的封雅婷听着程小凤酸的熏鼻子的调子,暗翻了白眼,道:“楚王妃善书爱字,魏王妃又是京里有名的女墨客,这两人会交好,那叫志趣相投,难道同你这个武夫之女整日混搭在一起,才叫正常?”

更何况,是你先不理人家的,这会儿又来说酸话,封雅婷早在发现遗玉同程小凤两人有问题时,便到程家去探了口风,程小凤那点心眼,三两下便被她将前因后果弄了个明白,且不说遗玉为了让程小凤对卢智死心说的那些过分的话是对是错,单凭人家前前后后绞尽心思替她张罗婚事,这事,程小凤就做的不该。

“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程小凤没好气道。

“那你还在这里眼气什么,不是已经同她绝交了么。”封雅婷道。

“绝交?狗——”程小凤脸一涨红,扭头差点骂出一声“狗屁”来,见同行的有人扭头看她,忙闭上嘴,心里委委屈屈一句,她们什么时候绝交了,她不过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玉罢了。

封雅婷嗤笑她一声,却没好心去开导她,她可不是个热心人,这又关她什么事?

傩舞,就是跳鬼脸,舞者穿着各式各样造型奇怪的服饰,面上带着形象狰狞的面具,是谓“跳鬼脸”,意喻在于驱鬼除疫,祭祀祈福。

舞者过百的大型傩舞仪式,在灯火阑珊的夜里观看,着实别有一番风味,遗玉坐在看台上头,望着广场上团团起舞的“鬼怪”,颇有种群魔乱舞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这仪式完毕,皇帝照旧讲了话,开饭前,却是宣布了一连串的喜事渲染气氛——

指婚赵国公长孙无忌三女长孙夕,为汉王李元昌王妃。

晋升高阳公主李玲为合浦公主,招房玄龄之子房遗爱为公主驸马。

招卢国公程知节次子程怀亮,为清河公主驸马。

窃窃私语的人声中,遗玉端起酒杯,虚饮了一口,侧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端端正正的长孙夕,对方若有察觉,一扭头同她对上视线,便举了杯来敬,美丽的面容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精致地像是一座雕像。

遗玉知道,这婚事既定,她拿着长孙夕在平阳生辰宴上给两位皇弟下套的把柄,已不管用了。

倒也没十分将她放在心上,又回头去望对面男宾席上,房乔的位置,见他恭敬地起身代子谢了隆恩,想起前阵子从史莲那里听到的风声,房夫人有了身子。

想到那个同卢氏有七分相像的女子,遗玉暗叹,她原本以为,凭着房玄龄现在只房遗爱这么一个儿子,为后继有人,是不会再尚公主的,谁能料,这位房夫人,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又想起那今时不知被关在哪里的丽娘,想她求了半生的位置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人轻松取而代之,这只能叫做因果报应。

次子被指婚清河公主,程府的家业,看来是要由程小虎继承了,这程怀亮就是程小虎的弟弟,程小虎的本名,其实是叫做程怀默的,一转眼,少时的玩伴都要成家立业,遗玉此刻的心情,还真是感慨。

李世民处理了一批未婚男女,便高高兴兴地宣布了另外一件喜事——唐军攻打吐蕃进犯,松州大捷。

宴上顿时响起一片恭贺声,多是喊的“皇上圣明”,遗玉也随大流吆喝了几句。

李世民今晚看起来很高兴,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红光满面,奈何战胜的军士还在归途,赏赐便先按了下来。

遗玉老老实实地吃了一顿太过喧闹的晚膳,夜深时,筵席上觥筹正酣,已有妃嫔女宾开始退席,今晚上,皇子王妃们都要留宿宫中,没被撤殿的就回自己屋去,撤了殿的,就找自己娘去,没宫殿又没娘找的,通通宿在聚天殿后寝,统一安排住宿。

遗玉早同李泰打过招呼,赵聘容离席半刻之后,她便领着平彤和戚东眉,带上两个提灯照路的小宫娥,往琼林殿回去。

晓得李泰不会太早回来,沐浴更衣后,遗玉便准备上床睡觉,这一年到头冷清的琼林殿,却来了客人。

“启禀王妃,卢宝林求见。”

卢宝林?遗玉一听之下,便想起了宫里唯一一个姓卢的熟人,卢书晴。

听着称呼,遗玉皱了下眉,半年前还是进宫陪伴杨妃的卢小姐,这下成了一位宝林。

这宝林是什么,后宫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这后头才轮到宝林,这样的位置,足有二十七人,在后宫妃嫔之中,品级低的可以,难怪今天宴上没见着她人。

这么大晚上的找过来,不是叙旧,便是有所求了。

想了想,遗玉让人请她进来,虽她同卢书晴并不亲厚,但到底算是姐妹,总不至于不见。

套了件外衫,支开了不相干的侍女出去,见卢书晴出现在门口,遗玉起身相迎,语气虽是客气,却也带着一丝亲近:

“好久不见了,进来坐吧。”

见多了晚上各式各样争奇斗艳的宫装丽人,忽入眼了卢书晴这样一个轻描淡写,宫袖清冷的女子,却让遗玉累了一宿的眼睛,忽地轻爽起来。

卢书晴并没如上一次见面那样冷淡,脸上甚至扬了个浅笑给遗玉,她看了一眼正在捯饬火炉的平彤,站在门框内,也不前,也不退,定定看着遗玉半晌,轻声道:

“你能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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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待佳期

送走了卢书晴,遗玉已全无睡意,让侍女去准备了文房四宝,又添了两盏灯,借着练字,梳理一下思路。

从三年前起,她人生的目标就一直很明确——要帮卢智正名。

朝着这个目标,她的确努力了很久,久到当初失兄的恨意都渐渐淡化,却依然无法释怀,让他兄长背着一个挟私行凶的小人罪名,埋在慌林中,无碑可寻。

然而在蜀中小镇,无意得知了卢智未死的消息,在确认之后,她却很快便从失去目标的迷茫感中走了出来,因为李泰。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握着这个人的手走了很远,远到已不能放开,便是不用再背负着仇怨,她还是要陪着他走下去,这是毫无疑问的。

她大哥现在的位置对于他们来说,的确尴尬,魁星楼的幕后首领。

关于魁星楼,遗玉一直都没少过怀疑,外面的说法,有道它背后靠的是某位位高权重的王爷,因为它财大气粗,有道它背后的人是三公主,因为它对女客十分优待,更有道它实则同宫中有来往。

遗玉以为这最后一样是最不靠谱的,宫里,怎么会同前身是青楼的魁星楼牵扯上关系,可在李泰含蓄的推测里,她不得不相信,这长安城独占鳌头的销金窟,八成就是皇帝的手笔。

卢智是皇帝的人,这个认知,让遗玉花了足足半个月才消化。

经她当初调查,卢智会落得当初下场,纯属就是皇帝的安排,她原以为大哥被当成了弃子,岂料是将他做了藏牌。

在知道卢智兴许就在魁星楼的某个角落后,遗玉恨不得立刻过去找人,但在李泰的提醒下冷静之后,便知道事不可违。

姑且不论皇帝为何要让卢智坐在这个举足轻重的位置上,就连卢智现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她都一无所知。

正如李泰所说,冒然暴露出她已经得知卢智存在的迹象,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于是她忍了,一个月来,提也在李泰面前提上卢智一句,心里却迫切地想要到魁星楼去一趟,哪怕是见不着卢智,能够和他待在同一个地方,就够让她安心和知足的。

娘找到了,二哥也回来了,大哥还活着,尽管一家四口而今天各一方,但这些天,遗玉却好像是泡在蜜里过活。

一家人能够重新平安地团聚在一起,在一个月前,这对遗玉来说还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完成的奢望,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完全可以憧憬,可以期待,在不久的将来。

有娘,有大哥,有二哥...还有他。

这个念头无法抑制地滋生蔓延,随之而来的是愈发深切地渴望——那个位置。

只要李泰坐在那个位置上,所有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明月佳期会有时,直叫风雨拨云开。”

目光熠熠地落下最后一笔,遗玉提腕,收了势,轻轻吹了吹满张的墨字,让平彤去挑了一名比较懂事的小宫娥进来问话。

也许她同卢书晴的关系,连友善都谈不上,可比起韦贵妃和不知底细的徐婕妤,她们可是“自家人”。

这后宫如此精彩,有李世民这样一个多情薄情的帝王,卢书晴做好了上位的准备,既然她拦不住她,那便要好好想想,怎么帮她。

初一下午才出宫回府,李泰昨晚离宴已是凌晨,回宫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中午又喝了不少酒,一上车便靠着车板闭目养神。

马车微微摇晃,遗玉心疼他没休息好,便劝到,“你躺下歇一会儿,这还待会儿到家呢。”

李泰摇头,马车内虽是宽敞,可若躺下他这么高个人也不容易,蜷腿弯腰,有损仪容。

遗玉不知他想法,只当他觉得躺着不舒服,便放下手里的文摘,往边上挪了挪,拍拍腿道:

“来躺一会儿。”

只看了她一眼,李泰就这么头枕着她的腿躺下了,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刚闭上眼,她清爽细长的手指便搭了上来,一下一下揉散他额头鬓角的酸乏,叫他舒服地呼出一口长气,放松身体,惬意地曲起了一条腿。

“你那墨莹文社,整理的怎么样了?”

遗玉正专心致志地给他按摩解乏,忽听他开口问了一句,便顺口答道:“还好,只是收不到什么人。”

同李泰从蜀地回来,遗玉便正式接收了墨莹文社,研究过晋璐安送过来的籍册,在她们合资买下的那座园子里见过了为数不多的成员,在大方地送了她们每人一份投其所好的见面礼后,她照着原定的计划,宣布了几条人人必须遵守的社规,头一项便是团结互助,并非要求她们去做什么,反而告诉她们,有了困难,就要大大方方地在墨莹求助。

收买人心并不难做,遗玉为人本就体贴大方,在史莲一些人的宣扬下,很是容易就博得了她们的好感,她所需要做的,就是将现有的这些人拧成一团。

将军也愁兵不利,需求铁匠磨剑锋,谁没个难事,说白了,就是让他们互通有无,好使墨莹文社作为一个集体真正运转起来。

结果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经过一两件小事之后,她们便发现这当中的好处,不需遗玉再多提醒,自发地互取长短。

但让遗玉暂时无法的,却是墨莹文社的人数,女子社团还在起步的阶段,最重要就是这头一批成员的凝聚力,遗玉不愿丢了西瓜去捡芝麻,便不能大张旗鼓地收人,于是本就少有人问津的墨莹,到现在,加上遗玉,也只有二十一个人。

“有什么打算?”李泰其实清楚她那文社的现状,见她不避讳谈起,才又问道。

“再等等吧,不急这一时,我特意交待过她们,暂时也没人知道我接管了那里,三月国子监不是有五院艺比么,我社里有一些小姐还在学里念书,我打算到时候让她们试试去争那牌子。”

李泰暗暗点头,觉得她这方法聪明,真要让她那文社里出上两三个拿牌子的,稍一宣扬,想不出名都难,算一算时候,有她坐镇,定能招来不少人。

两人又聊了几句,说到平阳的病情,遗玉脸上有了笑:

“前天昭华府回了年礼,公主捎了口信给我,说是她已能下床走动了,可惜咱们要避嫌,不能过去探望。”

也是平阳福大命大,当真借着遗玉从姚晃那里讨来的药方熬过了这一劫。

“对了,”遗玉语气一转,忽然提起另一件事,“二嫂有孕了,你有听二皇兄提起吗?”

“嗯。”

“你说我用不用备一份礼派人送过去?”

“随便。”李泰不感兴趣道。

“怎么能随便呢?”遗玉声调一高,不悦道:“这可是件大喜事,要好好准备才行,若二嫂得男,这一胎可就是二皇兄的嫡长子。”

李泰掀了掀眼皮,敏锐地嗅到她话里不同寻常的味道,直接问道:

“那又如何?”

遗玉脸色有些僵硬,道:“就连七皇子都有了儿子,吴王更是儿女成群,成年的皇子里头,只你同二皇兄还没有儿女子嗣,你就不着急吗?”

“二哥侧室已育有一双女儿,”李泰先是指出她话漏洞,一手探到她腰后搂着,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紧接着便道:

“你我成亲不到一年,急什么。”

遗玉脸一热,扭过头避开他绿汪汪的眼睛,小声道:“怎么能不急,昨天在贵妃那里,都有人问我了,你瞧,你宅子里只我这么一个,我却快一年都没有动静,很不应该。”

听她嘟囔,李泰不知如何作答,总不能明言告诉她这是在瞎操心,只好装聋作哑,打了个哈欠,闭上眼,果然她声音消掉,拉了毯子盖在他腰上,为让他清静休息一下,就连书也不翻了。

一天忙两天闲地熬到了初七,人胜节这天,剖去初一百官朝贺,算是头一个热闹。

夫妻两个这两天清闲,有空出去逛,昨晚早早睡了,早上一点不含糊地起床,遗玉催促着李泰穿衣戴冠,两人一收拾妥当,披了裘子便出门去了。

那天下棋定了平局,说好是上午听李泰的,下午听遗玉的。

人胜节时兴吃七道素,鱼肉宴遗玉不喜,李泰便干脆安排了斋饭,上午就带了她到天贺寺去吃斋。

僧人开饭的时间极准,也就是常来布施的施主可以在整点之外吃到现成做的斋饭。

吃饱喝足,遗玉好奇之下,又央李泰请了位禅师讲经,一来二去过了午时,到下午。

“咱们走吧,下午我也有安排。”遗玉将禅师临走前送的一串佛珠把玩了一阵,递给平彤收好。

李泰也不问她要去哪,与她同行,马车在大城里兜了几个弯子,果然进了东都会。

同上元节不一样,人胜节是从白天便开始热闹的,街头上随处可见的占卦小摊,也只有几个特别的日子,巡街人不会驱赶他们。

两人为趁这气氛,在一座坊市门前下了车,步行进了坊内,只跟着平彤与阿生两个拎东西结账的,也不怕这街上人来人往地拥挤,是要溜溜腿去。

第233章再坐魁星楼

长安城,东贵西富,东都会街头热闹,人来人往当中,不乏有衣着气度不凡者,遗玉和李泰这对锦帽裘衣的夫妇虽然打眼,但在不知身份的情况下,路人也只当是富贵人家罢了。

人胜节时兴求神问卜,街边随处可见摆卦的小摊,遗玉沿途买了几张剪花纸讨吉利,看人家算命的小摊跟前围着一群一群的人,心下有些痒痒,便问李泰:

“我卜一卦看看?”

李泰点头,看着她高兴地四处张望了好半天,却寻了一处特别的摊位,说特别并非是它人特别多,相反是门庭特别的冷清。

那摊主是个刚至中年的短须男子,不如其他鸡皮鹤发的看着老道,又低着头在玩几枚铜钱,一双小眼眯着,一身青袄道服洗旧发白,全没什么道骨样子,因而乏人问津。

然而遗玉却兴致勃勃地选了这家。

平彤拿帕子擦了擦摊前的板凳,扶她坐下,李泰站在她身后,那半仙才抬了头,目光只在主仆四人身上掠过一遍,便去取了竹筒推到遗玉面前,边又低头去玩那几枚铜板,一边不甚热情道:

“求签二两,解签四两。”

平彤先不满意了,“我们家夫人还没说问什么呢。”价钱贵就算了,他们不差这点钱,可是服务态度也太差了吧。

“让你抽签,抽便是,哪来那么多事。”道士不耐烦道。

遗玉拿肘子碰了碰平彤,平彤乖乖闭了嘴,她拨了拨竹筒里签目,约是有五十余根,摇一摇,沙沙作响,指头溜了边儿,捡出一根顺眼的,两手递给那道士,轻声道:

“道长。”

对方将铜板扣在桌面上,接了那根签,问:“要问什么?”

“问今日是否成行。”

“缺月十五才逢圆,枯枝色更鲜,一条崎岖路,翘首望青天,”道士默念了签文,抬头问道:

“今日是要去访人?”

被他一语中的,遗玉正色起来,就连身后的李泰都开始正眼瞧这道士。

“正是。”

“那不用去了。”道士撇嘴,断言,“去也见不到人。”

遗玉暗自惊奇,她可不是就要去魁星楼碰碰运气么,但现在想见卢智,无异于天方夜谭,能成行就怪了,这道士,是蒙的,还是真有几把刷子?

“那敢问道长,我何时才能得见。”

许是遗玉态度有几分恭敬,这半仙儿脾气温和不少,摸了摸那签条,递给她,摇头道:

“见不着,是时机未到,不能见,是有做不到,等时候到了,你该做的都做了,自然就能见到。”

遗玉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签文,点头,道了一声谢,起身,让平彤取了十两银子与他。

“唉,别走,找你二两。”

遗玉回头道:“不是问了道长两个问题么,一个四两,加上签文,刚好。”

兴许是她的知趣取悦了对方,那道士咧嘴一笑,“我从不白拿人钱财,如此,便帮你多算一卦凶吉,当是一面福缘罢。”

说着,他掂了掂一直捏在手心的那三枚铜钱,兜空一抛,叮叮作响,翻了几个滚,落在他摊直的掌心,他低头一看,却是三枚相叠,三面皆反。

“不好不好,再给她算一卦。”

他嘴里念念有词,又重新抛了一回,这次却是三枚相离,三面皆正。

“这这卦象,道士面色一紧,片刻的惊愕之后,他连忙抬头,然街上行人来往纷纷,却早不见了那主仆四人。

“大凶并大吉,同行同取,怎会有如此卦象,嘶,不应该啊,我这套易算术分明已经大成,怎么还会出这种漏子呢,不行,我要回去问问师兄。”

穿过二道街,便是魁星楼所在的那条大路,遗玉这才从衣袖底下牵了李泰的手,李泰不多言,被她拉着朝街尾走去。

魁星楼对面是家茶社,生意冷清,遗玉带着李泰上了二楼,寻了一处临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好茶,两样脆点,便扭头望着街对面的庭院,就像是在看什么风景,面色如常,却又目不转睛的。

窗边有风,微寒,李泰指了火盆让阿生挪过来,盯着她侧脸看了一会儿,心中暗叹,不愿她这么为难自己,于是直言道:

“进去看看?”

哪想遗玉摇了头,分神冲他笑了笑,“那位道长不是说了么,反正也见不着,我又何须白跑一趟。”

平白让自己失望。

“今晚魁星楼有卖场,去挑几件东西也可。”李泰半转了话题,却是在给她找理由。

遗玉感觉到他体贴,因那一卦生出的几分萧索滋味淡去,斟了杯茶递给他,并没回答。

两人就这么熬了两壶茶的工夫,天色开始暗下,等到对面亮起了灯笼,看着渐渐变得车水马龙的街道,不乏几个熟悉的背影现身在楼下,入了遗玉的眼,让她稍有思较,扭头对李泰道:

“现在是月初,我能进去吗?”

魁星楼的规矩,每月十五往后才开始接待女客。

李泰放下杯子,“走吧。”

很快遗玉便知道,不管什么规矩,它都是因人而异的。

“见过魏王,魏王妃,您二位里面请。”

在门前应变的管事认得李泰,因而猜出遗玉身份,亲自上前引路,提也没提什么男客女客的,门前一些客人,有低头避让的,也有作揖问好的,李泰只是点了一下头回应,连句话都没搭理,遗玉左右也认不得人脸,便干脆目不斜视地跟在他一步之后,进了楼子。

说起来,成亲后,遗玉这还是头一次到魁星楼这种热闹地方来,跟着李泰这大尾巴鹰同行,是别有一番滋味,不绝于耳的问候声,一张张恭谨或谦虚的脸孔,巴结或讨好的笑容,不同于在宫中或者别地方,让遗玉再直接不过地感受到李泰在长安城里的威风,偷瞄了一眼他脸上挂起的冷淡,暗叹在心。

“王爷今天是要上楼去,还是在楼下坐坐?”那管事去问阿生。

阿生环顾了一圈大厅,道:“这里吧。”

管事的便直接将他们引到香廊下,李泰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吩咐了侍从准备酒水,垂手立在纱幕外面候着,等阿生开口叫他去忙,才行礼退开。

这会儿刚上客人,大厅中央的展卖台子已经搭好,左右的舞池里有两拨舞女正在跳胡旋,西南的乐台子弹唱的是清调,单凭这曲子也比寻常楼子高出一大截来。

因有纱帘隔绝了外头视线,倒可以放心地打量外面情景。

说来也巧,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就见李宽从门口进来,然而身边陪的却不是怀孕不便的赵聘容,而是一名身条婀娜的陌生女子,从他们那半拥的亲密姿势上看,也道两人关系不是寻常男女。

遗玉眼神好的很,眼瞧着他们一路咬着耳朵进了不远处的一间纱幕,压住皱起的眉头,同李泰皮笑肉不笑道:

“没想到二皇兄也是风流之人。”

李泰也有看到李宽,听出遗玉话里不满,道:“不过是逢场作戏。”

到这地方来的男人,也有喜欢携伴儿的,但多是带着外面养的,少有夫妻一道,李泰见惯了这样的事,不免觉得遗玉大惊小怪。

遗玉不爱听这话,斜了眼睛瞟他一下,又将目光移回场上,状似不经意道:

“逢场作戏吗,看来殿下也是常常做的。”

李泰极聪明地选择了噤声,拿过她一只小手放下膝头把玩,虽听她拈酸的调调有趣,可也不愿挑在这个时候让她不痛快。

遗玉也不是喜欢没事找事的人,心里惦记着卢智,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观察着外头动静,不管是摆设布置还是男女侍从,企图从这些表象中寻找到卢智作为幕后的痕迹。

陆陆续续又有人进了门,不乏高官权贵,因此看见汉王李元昌同长孙夕同行入场,遗玉并没感到奇怪,但这两人竟朝他们这边走来。

“听外头说你也来了,我还不信,原来侄媳也在啊。”

撩了帘子,李元昌立在帐外,对李泰抬眉一笑,又冲遗玉点了下头,他身后长孙夕却是一副乖巧模样,朝帐里两人空揖了一下,并不多话,但那张过分招人的脸,却已是让四周起了骚动,就连遗玉坐在帐里,都能听见外头窃窃议论声。

“七皇叔。”

“七皇叔。”遗玉跟着唤了一声,又对长孙夕点头。

长孙三小姐今日显然是特意打扮过,一袭红裘罗,两套鬟香钗,黛眉粉唇,眸光脉脉,顾盼生姿,隐隐看来,洗脱了一份少女的清爽,平添了一份女儿的娇媚,寻常男子看了一眼,便是想要挪开神也难。

遗玉同萧蜓学过一些面理,将长孙夕颜色看在眼里,再看了春风得意的李元昌一眼,心中清楚几分。

寒暄了几句,李元昌便领着长孙夕到他们隔壁落座,李泰察觉到遗玉情绪有异,问道:

“怎么了?”

遗玉收了跑远的思绪,冲他摇头,“没事,就是奇怪汉王怎么主动来同你打招呼。”

这事做得不合意,身份错了一辈,便是知道李泰在这儿,派个人来问也好过亲自找来。

李泰又将她左手握了过来捏着,懒洋洋地斜靠在软垫上,“他有事求我。”

第234章一宝难求

李元昌同长孙夕坐进了纱幕后,冲着两个跟进来的侍女摆了下手,示意她们退出去,薄薄的一层遮蔽的帘子放下,李元昌便要去拉长孙夕手腕。

“离那么远做什么,来坐近些,叫本王好好看看你。”

难得将她约出来,面对如此佳色,只要是正常男人,又怎会不想一亲芳泽。

长孙夕已然收起方才在外时的笑容,抬手避开他碰触,轻声道:“这是在外头,还请七叔自重。”

李元昌笑道:“这是怎么了,陛下已为你我指婚,我们便是未婚夫妇,坐在一起有何使不得,你疏离这样,莫不是隔壁坐着老四?”

长孙夕面有愠色,拿眼神去质问他:“不知七叔此言何意,魏王在哪与我何干?”

“我虽常年在外,但这长安城里的大小事还是知道些的,你同李泰走的近,又多有流言说你倾慕于他,你说这传言到提真是假?”

被未来的夫君指出同其他男子有暖昧,长孙夕冷哼一声,且:“我不过是将他当成兄长来看,故而亲近几分,却被小人以讹传讹。他们也不想想魏王妃与我家仇怨,流言止于智,身正不怕影斜,你若以为我同他有什么,大可以去凛明皇上,求他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