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东听她讲完,面上已是露了喜色,他何尝不知卢俊前途一片,现在难得刚刚起家,眼前就有阿生这个活例子在,这当马夫跑腿的日后有可能比当总管的面子都大。

上前便跪下,他朝遗玉拜了拜,感激道:

“多谢主子提拔,小的选第二个。”

遗玉满意地点点头,“我这两天会同二公子说,等卢孝到了,你们父子见过,就直接送他到新宅吧。”

“是,小的告退。”

卢东高高兴兴地走了,遗玉拿起桌上放的账目,大概过目了一遍,看着时候还早,正打算派人到程府问一问,程小凤便找上门来。

她进门还没坐下,便开始抱怨:

“真是的,你到洛阳去玩,怎连个招呼都不同我打一声,好没义气”

遗玉让丫鬟看茶,看着一身新潮的胡服,梳着男子发髻,全然没有待嫁新娘自觉的程大小姐,瞥见她手上的马鞭,晓得她肯定又骑马出去,皱了皱眉,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不在家养着,还到处跑什么?”

程小凤撇了下嘴,怨恨道:

“你不晓得我娘这半个月把我看的多紧,若不是说要来找你,她还不让我出门,整日被拘着框着,又累又受罪,我都要烦死了,告诉你啊,这亲我可不想成了。”

清楚她玩心有多大,就怕她临时又变卦,遗玉一瞪眼:

“说什么话鬼话,初六就是喜日,你不成亲,就是齐大人答应,你母亲也会扒了你的皮。”

程小凤吐吐舌头,离了客座,一屁股挤到她那张短榻上,搂着她肩膀,把头凑过去,嘿嘿笑道:

“我说着玩呢,要不成亲我这些日子的罪不就白白受了?”

遗玉闻她一身汗腥味,推开她脑袋,没好气道:“再说这种不经脑子的话,当心我告诉你母亲去。”

“好啦好啦,别生气么,就会拿我娘吓唬我,最近我老实的很,今天来找你可有事要说,”程小凤拍拍她肩膀,你猜我前天早上溜出去,在街上看见谁啦?”

“溜出去?你做什么?”遗玉声音暗含警告地扬起。

“咳咳,”程小凤干咳两声,急忙打岔,“你听我说完行不行,关键不是我去做什么,是我看见谁了?”

遗玉一边想着待会儿就写信派人去给程夫人提个醒,让她这最后几天看牢了程小凤,免得她在婚前惹祸,一边随口问道:

“你看见谁?”

程小凤得意一笑,难得有心眼瞅一眼屋里的丫鬟,见没眼生的,才凑近遗玉耳边,窃笑道:

“我在西市长门街上,看见卢俊那小子同璐安一起。”

说完,她也没去看遗玉此刻反应,摸了摸下巴,兀自继续说:“我偷偷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见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进了花市,唉,你别说卢俊那小子人是不精,可照样能把人家小姑娘逗的眉开眼笑的,嘻嘻,不简单呐。”

遗玉愣了愣,又听见她后头的话,才回过神,一巴掌拍在程小凤大腿上,听她“嗷”地一声痛叫,连声问道:

“真的?你没眼花看错?是他俩个一起?还去逛花市?有说有笑的?啊?”

程小凤呲牙揉着大腿,点了点头,肯定道:“哪能看错啊,是他俩没错,都是熟人,我眼神好的很。”

遗玉“嘶”了一声,就从短榻上坐起来,来回在厅里走动,直到程小凤被她晃的眼花,才迟疑问道:

“你怎么啦,是不高兴吗,我瞧璐安那小姑娘是不错的啊,既是同咱们一起玩的人,还同你亲近,卢俊真要和她看对眼,也是件好事吧,你不正愁着要给他说亲吗?”

“谁说我不高兴?”遗玉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扬眉,笑道:“你且先回去,容我探探他们两个口风,这事真要成了,记你一功。”

程小凤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遗玉撵走,临出门前还不忘警告她:

“前天你偷跑出去的事我就不提了,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去,别想着再拐到其他地方去玩儿,明日我没事会去找程婶,到时候让我听说你又乱跑,别怪我告你状。”

程小凤满脸怨愤地被送走了,遗玉算了下今日卫士轮班,晓得卢俊下午休息,扭头就让一凝叫了于通过来,去新宅送话,请他下午来一趟。

李泰中午留在文学馆办公,没回来用膳,晚上一回府,便察觉到遗玉的兴奋劲儿,晚膳桌上,问她道:

“有什么好事?”

遗玉跪坐在软垫上,给他斟上一杯酒,抿嘴笑着点点头,反正对他藏不住话,不需他再问,便解释道:

“小凤上午来找我,说她前几日在街上看见我二哥同晋小姐一起逛花市,哦,就是国子监晋博士的孙女,我下午就找了二哥来,你晓得他脾气直厚,我就没绕弯子,直接问了他,他确是大方认了,的确对人家小姐喜欢。”

“说起来他们两个第一回见,还是在去年中秋节,咱们王府里办宴时候,现在想想啊,我二哥那回还算是英雄救呢。你说我当时怎就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我寻思着,晋家是书香之家,门第又合适,打算过一阵子小凤完婚后,同娘商量好,再去打探打探女方口风,若是没什么问题,就尽早把事情定下。”

遗玉越说越觉得这两个人合适,虽然一开始是觉得要把晋璐安那小姑娘当嫂子看待有些不自在,可难得是两人有缘分,能情投意合最妙,这点不合宜就全抛在脑后。

“晋启德?晋家...”李泰斟酌了这一门户,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精光一闪,点头允道:

“确是合适。”

(感谢夏沁,五月鲜花的和氏璧大礼,感谢在书评区帮忙抓虫的亲,果子找个时间,会一起修改的,╭(╯3╰)╮)

第二六二章卢氏回来了

卢氏赶在程小凤大婚前两日回了京兆,上午一抵达龙泉镇,便派人到魏王府去,遗玉接到消息时候,正在书房翻看墨莹文社送来的书单,一听说她娘回来,当即便放下手上东西,喜匆匆地站起身,催促平彤道:

“去备车,同平云说,王爷晌午要是回来,就转告他我往镇上去了,再派个腿脚麻利的去我二哥府上,让他放差了就回璞真园,快去。”

“是是,奴婢这就去。”平彤满口应了,就小跑出去。

遗玉回房简单收拾了一番,前院已把马车备好,从长安到龙泉镇,跑的快了,不过大半个时辰路程,可她还是心急地一再催促于通赶车快些。

自从去年打扬州城归来,卢氏留下,不知不觉,母女一别竟有半年之久,也是她这半年事多繁杂,才没许多工夫积蓄离愁,只是将见到人,才觉得思之甚急,念之甚重。

“主子别急,已经进镇了。”平彤见她脸上焦态,掀了窗帘往外看着路。

马车穿过小镇,驶到南山脚下,车刚停稳,车帘便被掀开,一凝跳下车,扶了遗玉下来,她似有感念,抬头一瞧,便见着丈远外,门前伫立的妇人,枣衫墨裙,乌髻翠摇,眼角的细纹没见多,嘴上的笑却不见少。

四目相对,皆是从对方脸上瞧出几分激动来。

“娘”

“玉儿。”

遗玉快步上前,手一伸,便被卢氏握住,母女俩眼眶发热,攒着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彼此。

“您可回来了,怎么在门口等着啊,您在这儿站多久了?”

“唉,就晓得你这孩子接到信儿便会跑过来,想着出来接接,刚站了一会儿,你就来了,这可巧的。”

一旁站的管事下人,没一个上前打扰的,就这么在门口立了半天,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等了半晌,平彤才轻声开口道:

“老夫人,王妃,这门前有风,还是先进去说吧。”

“好、好,先进去。”卢氏忙拉了遗玉进到院子,朝后院走去,一路上多的是问他们兄妹两个的近况如何,事无巨细,遗玉一一作答。

遗玉没见到韩厉人影,问过卢氏,才知他在路上办事,要迟归一日,而整日不见踪影的韩大小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疯玩。

这倒是给母女俩腾出地方独处。

在屋里坐下,杂七杂八的下人退出去,遗玉才露了小儿心性,扑进卢氏怀里,抱着她的腰,撒娇道:

“娘,这趟往后,您可再别离家这么久了。二哥如今谋了差事,又在京中买了宅子,过两日小凤婚后,您就搬去如何,他那儿离王府也近,我还方便去看您,您若是是在挂念祖母,不如就派人到扬州去,将她老人家也接过来住,好不好?”

卢氏这半年也是想她的紧,将她揽在怀里,摸摸她头发,笑道:

“好,娘跑够了,这一趟回来,往后你在哪儿,娘便在哪儿。至于你祖母,娘这次回来时便劝过她同行,可她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对身体不好,就不再远行了,等回头你得闲,咱们再一起去看望她,到时候再一起回来。”

得了卢氏应许,遗玉眉开眼笑地点着头,又往她怀里拱了拱,好生搂了一会儿,才坐正身子,说起正事:

“娘,我跟您讲啊,二哥的婚事有了眉目,他相中个人,偏巧是我熟的,您还记不记国子监那位晋博士?”

卢俊的婚事是个老大难,母女回回通信都要商讨一回,卢氏闻言便是一喜,忙道:

“怎不记得,就是相中你去读书的那位,怎地,你二哥相中了他府上的千金么?”

“可不是,”遗玉就把卢俊远程行军之前,和晋璐安如何在去年魏王府的中秋夜宴上认识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卢氏感叹道:“这小姑娘的性子是好强点。”

“璐安虽是好强,但品性正直良善,还没有京城小姐的奢烂性子,倒是偏于淳朴更多,娘您放心,我同她相交时日不短,这点眼力界还是有的。”

卢氏自是不疑遗玉的话,“问过你二哥了?”

“问过,二哥承认对人家有心,确是喜欢的,好像还收了人家的香囊。起初还是小凤在街上见到他们两个一道,来同我说,听那模样,璐安亦是对二哥有意不会错,若能两情相悦,当是再好不过。”

卢氏拉拉她手,担忧道:“你说那晋家是书香门第,可你二哥一介武夫,连字都写不好看,这文人气节重,会不会女方家里瞧不上他?”

母女俩都是防患于未然的类型,遗玉早想过这个,便安抚道:

“晋博士可不是那种死板的文人,不然当初在国子监也不会对我偏护有加,还有啊,娘您可小瞧了二哥,别看他现在才是个从六品下的武官,王爷说了,这亲勋翎三卫里头,最容易出高官武将,您不晓得,想攀咱们家这门亲的,可是大有人在。”

说到这里,遗玉又提起一件事:

“上个月初,大伯母同二伯母都到王府递帖见过我,旁敲侧击了二哥的婚事,又拐着弯夸了自家的甥女,我听着那股劲儿,是有亲上加亲的意思,被我装糊涂糊弄过去了。”

卢氏听见大房二房家的,脸色微微有变,本是兄妹嫡亲,这两三年过去,关系却淡成井水,当初相认时未觉,时间长了,便发现两位嫂嫂私心过重,两位兄长亦是生了一副软耳根,能够共享福的一家人,到头来竟是不能共患难。

即是她想同他们和好如初,念及当日长子被害,小女儿独身一人吃尽苦头,却没得他们亲戚半点庇护,便叫她恨不能老死不同他们来往。

关系就这么淡了,如今她小女儿坐稳了魏王府的女主人位子,次子有了出息,再来沾亲带故,叫她这当娘的情何以堪。

“往后她们要是再去找你,你只客气地待着,别的都莫随便应许他们就是。”

遗玉看出卢氏心情低落,暗骂自己多嘴,赶紧换了话题,去转移她注意力:

“过几日,我寻个节气找璐安到芙蓉园赏花,到时候给娘自己看看,嗯?”

卢氏脸上有了笑,“那再好不过。”

午膳后,遗玉便缠着卢氏午睡,娘俩躺在一张床上,说是午睡,却聊了一个中午,茶喝了三壶润喉咙,仿佛说不完的话。

遗玉听着卢氏和缓的声音,嗅着她身上母亲才会有暖香气,背膀被卢氏一下下爱怜地轻拍着,方舍得睡下,门外便有下人报说,卢俊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卢氏披着衣裳下床先出屋去,遗玉还在穿戴,就听见门外面卢俊一声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声“娘”。

她挽着头发走到门口,掀帘一看,就见到人高马大的卢俊跪坐在卢氏脚边,乖乖地由着她摸摸脑袋,拍拍肩膀。

倚在门边,遗玉疑道:“你今日不是当差么,怎这会儿就跑回来了?”

卢俊回头冲她咧出一口白牙,“上午到宫前听讯,重新排了一遍休沐,我下午就闲着了,若不是二弟他们硬拉着我去吃酒,中午我就过来了。”

卢氏道:“二弟?就是信上说你认的那两个异性兄弟么?”

卢俊正月从松州回来,遗玉就把他要同尉迟宝庆和徐少贡结拜的事写了信让李泰帮忙送去,卢氏才会知道这一点。

卢俊乐呵呵的点头,“娘,二弟和三弟都是好人,今天是没赶上,等我同他们说了,后天轮休就让他们来拜见您。”

卢氏手从他头顶拿开,后退两步坐下,摇头道:“说什么拜见,是你认的兄弟,又不是娘认的。”

遗玉心细,留意到她娘脸色不好看,稍一作想,便猜到是因为想起了大哥,苦于不能告诉他们卢智尚存人世的消息,见卢俊还要说下去的样子,只有上前打圆场:

“娘才回来,韩叔还在路上,二哥不急着带人过来,程家初六还要办喜事,你怎么也得容娘休息休息是吧。”

卢俊到底不是当初那个不通人情的鲁莽少年,看了看闷闷不乐的卢氏,忙不迭改口道:

“对,这事不急,娘先休息两天。”

遗玉在卢氏身边坐下,摇了摇她手臂,替卢俊说好话:

“还没同娘说,二哥现在可长进了,昨日还让我帮他找些兵书看,您不是嫌弃他字写得不好么,等搬到新宅,您再好好教他,一天让他练上三张,怎么都得写得端端正正才是。”

卢俊脸一苦:“三张?你晓得我不是那块材料,不如每日就写一张吧。”

遗玉嗤笑道:“别讨价还价了,我这可是为你好。娘,您瞧他都不害臊,我六岁时候的字,都比他现在写的强。”

卢俊尴尬地咳咳两声,扭头面向卢氏,硬是在脸上挤出几分可怜来:

“娘,您也说说她啊,哪有这么挤兑人的。”

卢氏忍俊不禁,笑瞪了他一眼,伸手往正冲卢俊吐舌头的遗玉脸上拧了一把。

“行了,都别闹,再说会儿话,娘下厨给你们烧菜吃。”

妹俩异口同声答道。

(这两章过渡,写的没啥激情,可是又不能不写,该交代的总得交代一下,一交代就发现事真多,汗。)

第二六三章韦贵妃的劝说

三月初六,程府嫁女儿,红妆满满,从城东送到城西,气派不是一流的,然喜庆却是这新年来第一遭。

齐家的新宅门户不大,今日来的客人却不少,仗着程咬金的面子,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程小凤交游广阔,年轻一辈的更是呼呼啦啦来了一大群。

遗玉作为女方家亲友,一大早起就同卢氏带了程小凤的贴身嫁妆到婚房去铺床,这角色同她成婚那一日完全颠倒过来,身为至交好友,此时方能体味当日程小凤为何闹的欢实,正是打心眼里为好友能寻一良人而感到高兴。

遗玉全程看着程小凤在青庐里同齐铮交拜,同一群女宾跟着到新房去撒账,看着一身大红的喜服的她却扇,略带娇羞地瞥了新郎一眼,便去笑骂方才乱砸胡桃的朋友。

随着人流退出婚房,留这一对新人独处,遗玉始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放下,然而空荡荡的感觉让她在欣喜之余,难免有几分失落。

“小凤是个好孩子。”跟着人群走在前去宴厅的路上,卢氏突然对遗玉感慨道。

“嗯。”

可惜,是她大哥没有这个福气。

遗玉吁了口气,挽紧了卢氏的手臂,搁下忧伤,只想在好友大婚这一日高高兴兴地为她祝福。

程小凤婚后没几日,遗玉正挑着日子请晋璐安到芙蓉园去玩,就被韦贵妃一块牌子诏进宫去,却没说干嘛。

遗玉坐在镜子前梳妆,抚摸着膝上卧的,从洛阳围场带回来的那只幼兔,漫不经心地问到一旁挑拣头饰的秦琳:

“秦姑姑以为,贵妃找我会是何事?”

秦琳整理着一支碧藕簪花上的绸纱,抬头看了遗玉一眼,道:

“王妃心中既有所想,必然十不离八九,奴婢又何必多嘴。”

“你说。”

“是,”秦琳忖度片刻,道:

“奴婢同戚刘二人一院,偶听她们谈起,得悉前些年在皇后身边服侍的一位小姐,曾被属意许给王爷,奴婢听闻,杜长史与侍郎阎立德交好,那位小姐正是阎侍郎独女,年芳十五六,却未有婚约在身,恕奴婢直言,这阎小姐大概正是备给王爷的侧室。今闻楚王妃有孕将产,不论子女,一出,皇子之中,但凡十六以上者,八人,独王爷无一子嗣,然王爷为圣上眷顾,多得偏宠,岂能置之不理,奴婢以为,贵妃今日召您觐见,或是为知会您一声,总逃不开这般。”

话音落,屋里正在梳头的平卉和正在理服的平彤都是变了脸色,遗玉却比她们镇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撒手放开睡醒了开始胡乱蹬腿的兔子,由跑下膝盖蹦蹦跳跳钻到床底,便再没开口说话。

这沉默一直维持到了宫中,见到韦贵妃的面。

“皇上对魏王寄望颇高,实不愿见他子嗣单薄,你们成婚将有一年,若是能早早有孕,不至于如此紧迫,奈何你同本宫一样是个晚福之人,我听皇上说起,他有意将工部阎侍郎的独女许给魏王做侧室,却被魏王推拒,你可知道这件事?”

到了韦贵妃宫里,话没几句,就直奔了主题,竟是全被秦琳料中,遗玉不意外,却也不好受,轻声答道:

“王爷提过。”

韦贵妃将手中茶盏一揭,面带关心道:“那你可曾劝说他?”

遗玉摇头,“王爷的事,我不敢多插嘴。”

韦贵妃皱眉,“这话说的,怎么能是魏王一个人的事?”

遗玉低头,“是珏失言。”

能坐到今时之位,韦氏当然是个聪明又心细的女人,仅凭一两句话,便看出遗玉的不情愿,大概猜到李泰不愿纳妃,问题还是出在这位人尽皆知的宠妻身上。

韦贵妃放下茶盏,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

“本宫是过来人,怎不知道你心里不舒坦,可为**妾,谁没有这么一道坎要过,况你身在正室之位,又多得魏王爱重,何须担忧过多。这是我同你说句交心话,男人若是有心,你凭他三妻四妾,也独重你一人,男人若是无情,你就是守得住他今日,也守不住他明晨。既然如此,何必要在意这早晚,阎家的女儿本宫见过,是个性格温厚的女子,知书达理,嫁进王府必不会同你争风吃醋,就是府里多养了一个人口,这日子照样过,别的能差到哪去?”

“唉,”她轻叹一口气,话锋一转,又道:

“你可知道,头天在洛阳围场外的山庄住,魏王拒掉门亲事,皇上事后在我跟前可是发了好一通脾气,别瞧皇上第二天对你们挂着笑,心里还不知怎么恼的,你回去好好劝劝魏王,皇上能由得他一次两次,可不见得回回都会从着他,果真触怒龙颜,后果你们岂能吃得消?”

遗玉垂着头,听她把话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可容我回去想些时日。”

“趁着皇上现在还有些耐性,你且早早想清楚,还能在人前做个大度”韦贵妃又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截了话,无奈地对她摆摆衣袖:

“行了,你且去吧。”

遗玉道了辞,起身走到门口,又听身后道:

“等等,知道你要来,本宫就先叫了卢宝林在偏殿候着,你们姐妹许日不见,想必家常要说,雪香,带王妃到偏殿去。”

“是。”

“谢贵妃体谅。”

遗玉转身又道了谢,跟着一名侍女去了偏殿。

遗玉和卢书晴见面,这是打年后的第二回,两人先没寒暄,前者在屋里捡了一张短榻坐下,后者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下。

“你最近气色好不少。”遗玉端着茶,却没喝,看了一眼脸颊又重新饱满起来的卢书晴,道。

卢书晴浅浅一笑,“贵妃娘娘对我很好,我换了屋子,每月的份例也没再缺过。”

“那就好。”

遗玉放下茶杯,掏了掏袖口,摸出一只荷花绣底的崭新荷囊递给她,“没记错的话,你是四月生的,我提前准备好了礼物,来时就想着见你一面,便带上了,收着吧,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是我亲手做的,你独身在宫里,寂寞时候拿出来看看,好歹记得还有我这个姐妹。”

卢书晴接过荷囊,爱惜地摸了摸,喜欢道:“难得你还记得我生辰,可我却没给你准备什么,我就厚颜收下,下回一起给你补上。”

“好。”

两人又聊了一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见门前有了人影,遗玉道一声“保重”,便起身而去。

卢书晴立在门前看她远走,将荷囊揣进袖子里,低着头,跟着贵妃宫里的侍女回了她所居的后殿。

回到卧房关上了门,卢书晴小心翼翼摸出袖口里塞的荷囊打开,里面竟是装着整整齐齐一小叠折成四角的贵票,拆开来数,从五十贯到一百贯面额不等,统共是有两千贯之多。

在宫中行走,想要过的好,少不了要在内侍跟前打点,像她这样一年到头见不着皇上几回面的,使钱的地方更多。

卢荣远不是没往宫里送过银子,可惜他们一开始就送错了门,把卢书晴投到杨妃门下,前后银两花费过万,到头来她还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博得皇上一回青眼,一夜宠幸,封了个宝林做,却也换来了杨妃的冷眼和刁难。

那以后,一年过去,她再没有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而皇上想也没能再记起这个春风一度的小小宝林。

想起这大半年来吃到的苦头,卢书晴握紧了手中荷囊,清丽的眉眼中闪烁着坚定的神采,仿佛在给自己新印一般,低声自语道:

“我一定会有出头的一日,一定会有,到那时候...”

再说遗玉走出太极宫门,正是日头高起,将近晌午时分,她一路回想着韦贵妃的话,料到这是在李世民的授意下,心便有些惴惴。

她就知道,纳妃一事,在李泰那里行不通,早晚都会有人找到她这里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让她措手不及。

虽同阎家这桩婚事,李泰在洛阳轻描淡写地对她讲了,但从韦贵妃的话里听说,远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她大可以将纳妃之事全都推到李泰身上,可在知道皇上就在背后盯着的情况下,她又怎么能置身事外,就像是当日他承诺给她的话,她想要做他的独妻,就必须要承担这种压力,仅是站在他的背后,她只会越来越怯弱。

总得想想办法才是,遗玉左手下意识地移到小腹上按了按,目光微沉,最好能够堵上他们嘴的办法,便是她怀上身子,可她却不知是怎地这样不争气,明明他只有她一个,怎会这么难怀上?

“小妹。”

今日是卢俊当差,带着两小队在宫中巡逻,走到太极宫前,老远就认出遗玉身影,在宫中不能喊叫,便吩咐了手下继续巡逻,自个跑上前去。

“二哥。”遗玉回过神,卢俊已经站到面前,先是惊讶了一下,后才想起他这个月调了班。

“走,咱们那边说话,你们两个在这等着。”卢俊似是有话要对遗玉讲,指着路边一棵树下,让送遗玉出宫那两名宫女站着,便领了她过去。

“怎么了?”遗玉见卢俊面带忧色,觉得不像是有好消息,便小心问道。

卢俊犹豫了一下,本就对她藏不住话,便压低声音,照实讲了:

“我上午在宫里巡走,听过道的内侍说嘴,今天早朝时候,谏议大夫褚遂良狠参了魏王一回,说他身为庶子,每月花销比超东宫,用汉朝窦太后宠爱梁王刘武做比,言他对太子有不敬之罪,又拿了他年初在青楼里花费五万贯买一书本为例,大斥魏王骄奢。”

“皇上应该是碍不下面子,当朝询问过后,经魏王承认确有其事,便大发雷霆,当着百官的面痛斥了魏王一顿,直削他三年食俸,还责令他回到府中,向舍人王珪重习何谓尊师敬长。我料想早朝时魏王被斥,定然心中积火,你回去可要仔细些,千万别触了他霉头啊。”

第二六四章勤文阁

遗玉从宫里回来,李泰已经回府,她在书房找着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后阅读信件,抬头看一眼,便指着桌角的砚台,让她过去研墨,并没有露出任何卢俊所说恼火的迹象,全然不像是早朝时候被皇上痛斥了一顿的模样。

“待我回一封信。”

“好。”

遗玉安安静静地立到他身边,挽起半边袖子在砚台里滴了些水,研磨着半干的墨条,看着浓稠的墨汁溜进砚池中,替他挑了一杆兔毫沾匀墨汁,递到他手边。

大概过去一盏茶的工夫,李泰回好信,搁下笔,扭头发现她正望着自己出神,想起回来时听下人说起她进宫的事,便靠在椅背上,手臂一环她腰肢,把人勾到他腿上抱着,习惯地去握住她微微冰凉的手掌,问道:

“韦妃召你作何?”

“嗯,就是聊了一会儿,她安排我见了书晴一面,别的倒没说什么特别的。”遗玉背对着他,低头反抓住他的手掌,通过她贴在一起,比一比,他手指足长出她一截来。

李泰并不怀疑她有所隐瞒,女人的事,他本就不爱多加揣摩,也只事关她,才会多问上两句。

“你那字画楼筹建的如何,可是需要帮忙?”

如今遗玉的事,不管是墨莹文社还是五柳药行,李泰只派人盯着动静,却鲜少有插手的时候,完全采取了放手自流的态度,她也是争气,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很少有需要他操心的时候。

遗玉掰着李泰手指玩,摇头道:

“不用,有史莲和雅婷她们在操办,地方已经选好,就在西市南门里坊的一条古玩街上,环境清静,又不失人来往,只等着重新修葺一番,添些摆设,下个月把书搬进去,挂上牌匾就能开门迎客了。”

“你这字画楼的主意确实不错,若是办的好,不失为一件广益之事。”

李泰听过遗玉关于字画楼的设想,并且对此评价很高,文学馆毕竟容纳有限,不可能广济贫寒,而字画楼一建起来,假以时日,必可成为扶助向学之人的一大途径。

“嗯,我会做好的。”

遗玉信心十足地应了一声,桌边摞着一叠崭新的文稿,李泰拿过一卷摊开,道:

“这是文学馆方送来的手稿。”

“嗯。”

遗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李泰一手拦着她一手捧着书卷,就这么同她一起翻看起来,她等了半晌都没见他提起早朝时候被褚遂良参奏之事,只道他是不愿她为此担忧,愈发觉得是自己给他添了**烦。

早知道当日买下那本《荐季直表》会被人借题发挥,就是白送她都会忍住不要的,且她清楚关键还是在皇上那里,为人君,为人父,没有一个是不想要臣子听话的,李世民今早一反常态对李泰发怒,怎会同李泰推拒纳妃一事没有关系?

亏她一直标榜要做他的贤内助,可回过头来想,她从来都没有走出李泰的庇护,没有李泰,她带不回卢氏,没有李泰,她找不回二哥,没有李泰,她甚至可能早早就被红庄的人抓去做祭品。

总而言之,没有李泰,她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李泰没有了她,却好像会活的更轻松。

“...我早晨没吃好,有些饿了,去看看她们午膳准备好没。”遗玉拉了拉李泰缠在腰上的手臂,示意他松开。

李泰虽然更情愿抱着她一起看书,但想起方才的信还有一封没有回,当是正事要紧,红袖添香不妨搁在晚上,便低头在她泛香的鹅颈上亲了下,松开手,由她扶着桌子脚一点地,小跑出去。

经过半年整合,扬州的私盐水道,已被李泰不声不响地握在手中,这几日从南方送来的请示尤为繁杂,他的注意力多放在这桩事上,故而分不出太多心神去发觉遗玉今日的异常。

只当她是见了卢家另一个女儿,才会有所感怀,心神不宁罢了。

至于忽略了今日早朝时候发生的事,并非是李泰刻意的体贴,而是压根被他搁在脑后。

当众被君父训斥,确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像是一年前在宫廷击鞠时被李世民大骂畜生不如的蜀王李谙,便落得个贬斥偏地不得入京的下场,可他清楚事尚不至此。

帝王权术,重在制衡,春猎太子伴驾让他猜出皇上有复东宫声望的意思,今早会借题发挥多半都是在拿他这个得宠的皇子给东宫立威,好让人不至于忘记李承乾一人之下的储君之位。

加上他性格实在无趣,又实在没有太强烈的感情,去体味在人前被李世民痛骂的难堪,因此,倒是没料到此事会让遗玉大感自责,从而在他们夫妻之间埋下一道隐忧,但究竟是福是祸,此时尚不能得。

且不管几家事喜,几家事忧,一转眼到了五月,夏日里,天气渐热,京城中的草木繁茂起来,人们的衣裳一件件单薄下去。

正午街上的行人少了,傍晚出门纳凉的人却属这一年四季最多,坊市之间的夜禁推迟了半个时辰,小商小贩们趁机能多做上一两笔买卖,便格外喜欢夏天。

黄昏日落,西市里坊的一条古玩街上,相比较临街的人来人往,尤其显得清静,不见贩夫走卒,街中央有一家文房宝斋,店内唯一待客的一张桌椅旁正坐着两个正在下棋的中年人,一个是这家的掌柜,一个是街对面那家卖陶锡玩物的。

店里的毛头小伙计趁机靠在柜台上偷闲,手里拿着一把掸子,装模作样地扫着货架,眼睛却盯着街对面陶锡馆隔壁,那栋新修葺过的三层白墙小楼。

一局落定,陶锡馆的掌柜拿下巴指指前台懒工得小伙计,对老友悄声问道:

“诶?他这是瞅什么呐?”

“你前几天关门早,没瞧见,你家隔壁那栋小楼装饰好了,前几日来了东家来收店,却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女子,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看迷了眼,这两天都瞅着呢。”

“咦?来人收店了?那这几日便要开张么,我上个月瞧着他们陆续送了好几车书来,原以为他们是做正经书本生意的,没想到是一些女子做东,看来又是一群千金小姐捯饬出来打发时间的,啧啧,这么一栋楼面,一年是得要多少租金啊。”

“这还不算大手笔,你没听说么,长乐公主为兴女学,办了间女子学馆,传闻那女馆里修建有一间宝斋,里头存放的尽是历代名家大作,若拿出来卖,件件可抵千金。据说那女馆还是得了皇上授意才开,这个月初一,头一天挂匾,登门的人都挤破头,唉,倒不知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两人借着数棋的功夫,轻声交谈着,那偷懒的小伙计却突然扭头兴奋地叫道:

“来了来了,掌柜的,对面楼里又来人了,这回还带着门匾呢”

两位掌柜对视一眼,各自起身走到门边,往外去看,同一时间,就在这一条街上,像他们这样关注着那白墙小楼的人们,远不止这一两家。

“王妃,您请喝茶。”

“前几日我派人送来那一批书本字画,也都规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检查足三遍,分门别类都归整,没有放错地方的。”

“嗯,去做事吧,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遗玉轻轻吹开茶盏上拂起的一层薄薄的热气,这种天气,像她这样喝热茶的人极少,难得是这里的掌柜是她亲自安排的,只来过两回,也记得她喜好。

一起来的史莲同唐妙和她打了招呼,便兴匆匆地结伴上楼去看,程小凤和她待在楼下,这边摸摸那边翻翻,脸上是掩不住的新鲜。

白墙小楼里,别有洞天,进门先是一间敞亮的大堂,厅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张张茶座,四角安置着花架立瓶,两边墙壁上悬挂着山水景致,穿堂而过,两排翠叠帷幔后,便是后厅雅座,东南开窗,朝阳通风。

避过窗棂,靠墙并立着一排排秋黄色的桦木书架,最下面一层放着笔墨纸张,用时只需自取便是,但若要进这道门,前提是你在前厅登记在薄,拿了单人的手册,若不然,就只好请在外头喝两杯茶,早来早回了。

二楼和三楼布置,同楼下大致无别,只在装点上多费了些工夫,字画摆设更为考究。

“你说,这字画楼建起来,日后真能赚银子?”程小凤收回神,一脸不信地转身对遗玉小声道,“我看着你往里砸了这么多钱,别到最后再打了水漂。”

她们一群朋友出门,惯常是遗玉出钱做东,小到街边一碗云吞,大到天霭阁一席酒菜,花起来从不见她眨眼。

程小凤只道遗玉总有大把花不完的银子使,却不知她是京中新晋口碑极好的五柳药行的三间东家,当她是倒贴了嫁妆和拿了王府的库钱来用,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她已为人妇,虽嫁人不到两个月,程小凤已是有所体会。

遗玉笑着摇摇头,起身走到靠墙拜访的那块牌匾边上,“怎么会打水漂,你等着看吧,至多一年,这‘勤文阁’便会成为墨莹文社的门面。”

她手一拨,捋下匾额上的红绸,露出上面精工雕刻的题字,工整,圆润,藏秀,并非出自当世几位书法泰斗之手,然是她勤学苦练来的颖体。

第二六五章药

五月端午,“勤文阁”挂匾,程小凤、史莲、晋璐安等一群女子都参加了清晨的接匾,请帖一张没发,遗玉也没有到场,之于长乐公主那座女馆的大张声势,墨莹文社的姑娘们更要低调许多。

五月初八,长孙府嫁女,汉王续妃,不管京中多少公子少摧胸擂拳,名满京城的一夕绝色还是嫁了人,进了皇家的门。

长孙无忌对这小女儿的宠爱,足体现在长长的嫁妆队伍上,长子驸马长孙冲亲自送车,送亲时候的风光,不禁让旁观者回忆起这几年来京城里的风光大嫁,却是少有人不提到魏王府迎亲那一日声势浩荡的‘文人百唱’,和那几车让人目眩的玉石家具,其间气派,至今让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