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府的婚典,作为小辈,李泰和遗玉都有到场,但也仅限于一顿酒席,作为女宾,遗玉连后院都没迈进去一步,更别提说是为长孙三小姐撒帐。

“来来来,大家喝酒,今日是本王大喜,各位若是少饮上一杯,那就是不给本王面子,哈哈!”

作为新郎,李元昌今日恐怕是长安里最得意的一个男人,举杯邀客,畅怀痛饮,席间有人多喝了两杯,出声取笑道:

“汉王殿下还是少饮两杯,莫误了今晚良辰才是。”

李元昌摆摆手,满不在乎地大笑道:“怕什么,本王特意从魁星楼买了几粒解酒丹,今晚就是同你们喝上十坛,在这道门里醉趴下了,进了另一道门就能站起来,哈哈哈!”

一群人哄笑,果然下杯尽兴十分,口口道贺,当中免不掉一些得知这本该四月办的婚事推迟到五月内幕的客人窃窃私语。

筵席从下午摆到夜里,遗玉和李泰傍晚就离了宴,坐车回府。

一进门,就从总管那里听说一件好消息,楚王从属地派人送信来,说是赵聘容顺利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遗玉先是一喜,急忙要了书信来看,为赵娉容能够平安产子感到高兴之余,又无奈于毫无动静的自己,心中的愁绪多添一分,在李泰面前,却是笑吟吟道:

“这可是二皇兄的头一个嫡子,我要好好备一份礼才是,殿下帮我参谋参谋?”

李泰显然没被这份喜悦所感染,淡淡接了一句,“你看着办就是。”

他便转身回房去更衣,到书房批文,好在遗玉没被他扫了兴致,自个儿在卧房筹划起要送些什么好东西派人送去。

“主子,药熬好了。”

就同平日一样,李泰每日固定在书房处理公务的时间,平彤端着托盘进屋,反手小心将门掩上,送到软榻边,轻声对遗玉道。

盘上放着两只陶碗,一碗盛着褐红色的汤药,袅袅冒着热气,一碗盛着漱口的糖水,她先端起药碗捧给遗玉。

“主子。”

遗玉放下笔,接过去,吹了两下,便一口气趁热喝下去。

饶是服了一个月,习惯这药水的苦味,她还是禁不住皱起眉头,手一抬,平彤已将另一只碗递到她嘴边,就着喝了几口,吐在铜盂中,直到漱干净口气,闻不出药味,才让平卉去换了薄荷香炉,打开窗子,薰走这屋里潜留的药味。

她不精妇科,以前总觉得自己身体没有问题,可一整年频繁的房事都没能怀上,想也知道不对劲,不敢私下找李太医来看,生怕传到李泰耳中,她翻看了许多医术,想来想去,问题是出在自己偏寒的体质上。

许是她几年前头一次来葵水那年冬天积了阴寒,才导致经理不调,月信不准,从这点入手,拟了几张方子出来温养腹体,为了见效快些,少不了要添猛药,可是药三分毒,这汤药喝下去,不光胃口变差了,稍微吃点凉的东西,就会呕吐不止。

她曾不止一次被李泰警告过不准乱吃药,当时发现这汤药的负效,便愈发小心瞒着他,每天让平彤在楼上药房将药煎好,连阿生都不让晓得,只趁李泰不在,或者正忙的时候服用,如此时过一月,中间她来了一次葵水,的确不如以前闷痛不适,果见其效。

“下去吧,收拾干净。”

“是——主子,”平彤端着盘子走到门边,突然又转过头回走几步,满脸担忧地对遗玉道,“奴婢多嘴,您这样瞒着王爷喝药,时间长了,总不是个办法,万一被王爷晓得,别再惹了他不高兴,还是早点同他说明是好。”

遗玉因喝药饭量减小,不过半个月就瘦下来,枕边人最容易发现这点异样,李泰当时就问过她一回,被她借口夏季炎热口味消减而推脱过去。

李泰信以为真,就让厨房再添了两道清淡的菜肴,遗玉不忍拂他好意,每餐果然多吃了些,可饭后总又要偷偷吐出来,如此又过半个月,平彤早就看不下去,是实在忍不住,今天才会提出来。

“...”遗玉摇摇头,暗自苦笑一声,不瞒着他,她又能怎么办,难道要她告诉李泰,她怀疑自己身体有毛病,也许真的不能生养?所以才担惊受怕地去喝补药?

那李泰听了以后会怎么想?

一个一心想要当皇帝的人,怎能承担没有子嗣的风险,也许他现在不急着要孩子,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推掉别人送上门来的妃子,那以后呢?

当他发现自己的妻子也许是个不能生养的女人,他能够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吗?

这一个月多来,韦贵妃前前后后召了她四次进宫,不外乎是催促她劝说李泰纳妃,她还能推延几次?

杜楚客上个月曾私下找过她一回,话里话外都是在劝她为李泰着想,不要太过自私,又将阎家的小姐从里到外夸了一个遍,暗示她嫡庶有别,那位阎小姐过门后不会对她的地位产生任何威胁。

她何尝是在怕被人抢了这魏王妃的位置?她只是希望自己一心一意对待的男人,也一心一意地对待她,这样能叫自私吗?

若这样叫做自私,那她宁愿狠狠心,就当一回自私自利的人。

纳妃二字,说来容易,照韦贵妃的话说,不过是府上添了一个人口,可事实却是,她的夫君要和另外一个女子光明正大地同床共枕,更甚至,他要同别人生儿育女,他是孩子的父亲,她却不是孩子的母亲。

这种的事情,只要稍稍一想,她就觉得脑袋里轰轰作响,再不能镇定半分,全剩下忐忑和揪心。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平彤见她半晌不说话,不知是想到什么,神情愈发黯然,连忙出声唤她回神。

“我没事,去把东西都收拾干净,王爷近来公务繁忙,我喝药这事还是先瞒着他,别让他为我分神,等他知道了,我、我同他解释不迟。”

大不了被李泰知道以后,她再停药就是,他一向对她好脾气,该不会因此发火,会没事的,遗玉安慰这样自己。

平彤嘴巴蠕动了几下,算是知道遗玉的固执,轻轻摇了摇头,道:

“您脸色有些难看,是不是今日去吃席累到,待会儿让平卉给您揉揉头。”

“好,你快去吧。”

“是。”平彤于是端着药碗退出去。

卢氏三月底就从龙泉镇搬到了卢俊在京城的新宅,韩厉厚着脸皮以娘舅自居,不顾卢俊的不情愿,也搬了过去,,顺便还捎带了韩拾玉这个拖油瓶。

因为离魏王府近了,卢氏隔三差五便会跑过来看女儿,尤其是最近忙着张罗向晋家提亲的事,就更是来的勤了。

半下午,日头还高,母女俩坐在翡翠院侧的水榭里纳凉,地上铺着软席,设有香、茶两案,点心六样,果品四种,茶是晨滴露,香是水沉香。

“璐安昨日托人送了两件手工来给我,你瞅瞅,这针线虽是有些紧凑,可看得出是她用心绣的。”

一坐下,卢氏就从袖里掏了两条香帕来向遗玉献宝,三月中,办完程小凤的喜事,遗玉就安排让卢氏见了晋璐安一面,看得出她娘对人家小姑娘中意的很。

原本遗玉还存着打探打探晋璐安口风的打算,哪知道人家自己就先朝她坦白了,当时虽是一脸羞答答的样子,说话有结结巴巴,却老实承认“对卢二哥有意”,直让遗玉刮目相看,感慨此朝女子大方。

“的确不错,”遗玉摸着一条帕子上的粉莲碧藕,夸了一句,见卢氏因此得意,倒是没有吃味,只觉得有些好笑。

“上回咱们拟的礼单,我同你姨母商量过,又添了几样,过两天就能准备好,你看是不是就把纳采订到初九,你程姨那头,我已经说好,这道媒她保得,到时候你就不用再派人过去了,免得叫女方家里以为咱们强势。”

卢氏想的好,遗玉没有异议,“当然是越快越好,璐安只比我小半岁,这眼瞅着及笄过去,就要十六了,真被别人家赶了先,那就不好看了。”

卢氏笑容满面地点头,总算把提亲的日子订下,她心里头落下一块大石,好像已经把人家闺女娶进门一样。

有了闲心,她便又问道:

“昨日长孙家嫁女儿,去的人多吗?”

卢氏尚且不知遗玉年初在太极殿里,曾当着皇上的面,耳掴了人家新娘子,替人家老子教训闺女,更不知长孙三小姐原先惦记着自己女婿,只因同长孙家有旧交,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多的很,筵席也热闹,只有几位身在蜀地的王爷没有回来。”

闻言,卢氏突然想起来,曾听她说起过楚王妃怀孕的事,就好奇地问:

“不是说楚王妃有了身子,这该是生下了吧,可有信传来?”

遗玉眼皮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笑道:

“有的,刚巧昨日送了信过来,说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想必消息已到了宫里,听王爷说,今日早朝时候,皇上心情很好。”

“哦,对了,娘不是说想送璐安玉件儿么,我这里让人准备了些图样,你先挑挑,”遗玉为不让卢氏多聊这个,不等她答话,紧接着就寻了话跳过这个题,招了平彤进屋去取画册。

卢氏最近正为卢俊的婚事操心,便没太多心思去留意遗玉现在的尴尬处境,这便顺着她的话,把这桩搁在脑后。

“启禀王妃,房夫人求见。”

娘俩正凑在一起看画册,突然听见水榭外有人禀报,皆是一愣。

遗玉先回过神,就往卢氏脸上瞄了一眼,见她娘面露疑色,并没什么难看,便扭头对平云道:

“去告诉房夫人,我现在不方便待客,请她明日上午再来。”

“别,”卢氏出声制止,温声道:“你有事就去忙,娘坐这儿等你,正好挑挑东西,吃些茶点。”

卢氏晓得女儿体谅她,事事紧着她,她却是不愿让女儿难做,毕竟对方是权臣正室,亲自登门,不见是有不妥。

遗玉犹豫了一下,便起身道:“那娘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什么事。”

卢氏笑着点头,朝她摆摆手,便端着茶继续低头翻看图册。

遗玉见状,才放心地走了,直到在花厅里见到那位“房夫人”的面,才不由莞尔一笑:

这算什么事儿,她后院里坐着一位真真正正的房夫人,现在前院里见一个冒牌顶替的房夫人,这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见过魏王妃。”

房夫人见遗玉走进客厅,便起身点头行礼,她的样貌原本就同卢氏有三分相像,这几年保养得宜,更是像了五成,若说两者间最大的区别,该说是卢氏身上任何人都仿不来的一股刚正之气,这是女人鲜少具有的特质,而眼前这位房夫人,则更趋向柔和。

“房夫人免礼,请坐,不知你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相互都清楚对方底细,遗玉却还是做出一副客气态度,请她坐下,开口询问。

“敢请王妃屏蔽左右?”

“你们先下去。”

“是。”

“好了,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房夫人见人退下,脸上的笑才淡去,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地对着遗玉道:“我听说魏王妃同高阳公主私交甚好?”

这已不是京城里的新闻,遗玉大方点头,“不错。”

房夫人面色一紧,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道:“那你可知道她同一间寺院的僧人有私?”

遗玉怔了一下,忽然就想起来这件差点被她忘到天边的坏事,一边暗骂高阳那个不省心的,竟然还没和那不安好心的辨机和尚了断,一边皱了眉,反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房夫人脸上一闪而过了忿忿,似是极力压制住怒气,道:“王妃事先是否知道,我就不多问了,只是请你代为警告她一声,切莫把我房家当傻子糊弄,这门亲事即已订下,退是不能,可她真做的绝了,就是拼着闹到皇上那里,我也不能让我儿戴这顶绿帽子!”

一直存留在遗玉心中的一个疑问,今日终于解开,这对被韩厉借着卢智的手送到房乔面前的母子,想来确是一对亲生。

第二六六章这可不叫爱

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一个愿意自己儿子头顶变绿的,房夫人的立场,遗玉可以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她就需要配合,高阳的事,她不会置之不理,但要让她买房家的账,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想来在房夫人眼里,她们是相互捏了把柄的,自己掌握了她的底细,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世,且都不能拿对方怎么样,因而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到她面前,还同她摆起夫人架子来,看来是这高官重臣的正堂夫人做久,摸不着南北了。

想通这点,遗玉便腔调转冷:

“房夫人所言,我是一点都没听明白,你今日是不是找错了人?这娶妻嫁女的事,不都是该父母管的么,你要是对高阳公主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情管找皇上说去,冲我发什么脾气,我看你是进门前没有望清楚门头,不晓得这里是魏王府吧?”

虽然小了两轮年纪,但毕竟操持着偌大一间王府,又管理着墨莹文社那一群心高气傲的小姐夫人们,遗玉板起脸来,自是有种身处高位者的气势,让人不敢轻易在她面前放肆。

见她拉下脸,房夫人始觉得方才自己说话有些过火,想起传言中,眼前这年纪轻轻的魏王妃是个连长孙家的嫡系小姐都敢扇耳光,长乐公主的面子也不肯买的厉害主,想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于是她一下收起了兴师问罪的模样,识相地软下态度:

“王妃息怒,是我方才失言,我并不是要挟你什么,只想请你帮我劝劝高阳公主,莫要自误误人,多行不义。”

遗玉斜倚在平彤出去前铺好的软垫上,视线落在房夫人衣裙遮掩下应有五六个月大的肚子上,看了好一会儿,方才不冷不热道:

“听你说高阳同实际寺的僧人有私,是亲眼瞧见的,还是道听途说?到底要拿些凭证出来,事关女子名节,我怎能凭你一两句话便去作难高阳,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

“这点王妃请放心,当是我亲眼所见才会如此肯定,”房夫人忍住心中不忿,道:“上个月我到实际寺去进香,在禅房休息时候,从窗子见到后院小林里一女一僧举止亲密,因听那僧人出声唤到一句‘公主’,好奇之下,便多看了几眼,哪想那女子竟会是、竟会是她。”

房夫人脸上既有恼羞,又有气愤,足可想象当时看见那一幕,是惊怒成什么样子。

亏得她身体底子好,这一胎又做的稳,不然把孩子气掉了,那可就闹大了。

看着眼前气呼呼的高龄孕妇,遗玉头疼的厉害,有一瞬间就想撒手不管,由着高阳那个疯子自生自灭去,可一想到那天她带了一份钟繇的手迹找到她面前,哭着鼻子问她为什么不肯原谅她,她就狠不下心。

房夫人既然敢找她,毕是存有几分铁心肠,高阳若是屡教不改,再有什么私事被对方撞见,难保房夫人不会把事情闹大,真捅到皇上那里去,什么宠爱都会成了笑话,真害的君臣之间因为这点脏事离心,李世民能轻饶她?

“此事,房夫人可曾对房大人提过。”

“我哪里敢说,老爷身体本就不好,我生怕他一气之下再闷出病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想必王妃你也不会好受,他毕竟是你、你——”

在遗玉陡然变厉的目光里,房夫人生生把说了半截的话咽回去,僵硬地接上一句:

“我、我是实在没办法,才找到你这里,就当是病急乱投医,还望王妃能够体谅我这当娘的一片苦心,你只需待我敲打公主一番,切莫要提我在实际寺撞见她的事。”

发现这等私情,她能同谁说,不能同房乔商量,不敢去找皇上麻烦,又不愿意以未来婆母的身份当着高阳的面戳破这私情,想来想去,认识的人里,就只遗玉这一个拿的住主意又两头沾关系的合适当这中间人,眼看着婚期将至,不来找她,还能找谁?

遗玉清楚房夫人的算盘,眼下却没工夫去考虑自己是不是被人当了枪使,当务之急是赶紧先把这位高龄孕妇送走,免得在她这里气出毛病来,馊的臭的都要赖在她头上。

“既然你都找到我这里来,又把话说开,我岂能袖手旁观,且让我好好斟酌一番如何同高阳说这档子事,你就请先回去吧,房夫人这身子如今金贵,没事还是多在府里养着,切莫再到处走动,这事情有了眉目,我会再派人去知会你——平云,进来送客。”

尽管遗玉是应下了这茬,但房夫人心里还是不大安定,可见她已喊了下人进来送客,晓得对方不待见自己,多留无益,便行了简礼,道了一句谢,由着侍女送出门。

“那就不叨扰王妃,我先告辞了。”

“嗯。”

人一送走,遗玉方才沉下面孔,没急着回后院去找卢氏,先叫了平卉过来:

“你给我到墨莹文社去送个信,告诉她们谁这两天见到高阳出宫玩儿,就请她务必到我这里来一趟。”

“是,奴婢这就去。”

遗玉派人到墨莹文社送信,第二天上午,高阳就闻风找了过来,她还不知自己被房夫人在遗玉面前拆穿了丑事,进门便先一脸不悦道:

“前阵子叫你去骑马游猎,你回回推掉,喝酒赌棋,你也一次都不来,这么急着把我叫到王府来有什么事,且快说罢,我晌午还约了人到城南相马,去迟了好的该被别人挑走啦。”

遗玉见这瘟神一点大难临头的自觉都没有,当即挥手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

人一空,就冲她冷笑一声,半点腕弯子不饶,直言道:

“你老实告诉我,你同实际寺那个僧人是不是还有牵扯。”

高阳愣了一下,很快就癔症过来,脸上一阵心虚蹿过,却还要勉强维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嗤声道:

“哪有什么僧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要我再说明白点?就是几年前五院艺比,同你合伙在实际寺的禅房里对我下**的那个。”遗玉毫不遮掩地提起这件往事,直把高阳说的红了脸。

“不是说好不提那个了,我向你道过谦了,都什么年头的事情,什么僧人不是僧人,我早不记得了。”

“别跟我装傻,真要我派人去把实际寺去,把那个叫辨机的和尚抓过来同你对峙吗”

“你见遗玉清清楚楚地念出人名来,高阳再坐不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查我行踪”

比嗓门,遗玉没那力气同她嚷嚷,可比眼神,遗玉现在的眼刀子能剜下她一块肉来:

“我还没那个闲工夫,你同我说,你这样到底是想干什么,同一个僧人纠缠不清,厮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下个月就要成亲?知不知你招的是哪家的驸马,不是街边能由你呼来喝去的阿猫阿狗,那可是中书令梁国公房家真被人撞破你那私情,你就是有十张脸皮也不够人扒的”

“你给我闭嘴什么叫厮混我同辨机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你懂什么?”高阳一下子站起了身,红着眼睛,悲愤不已地对着遗玉道:

“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活的有多累,若非是这累赘的公主身份,我又何须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只能偷偷摸摸地同他在一起”

“那你就不要嫁,”遗玉一手撑着茶案,也从地上坐了起来,冷眼看着高阳,“你既然那么喜欢他,想要同他在一起,就不要顾忌你的公主身份,你大可以跟着他双宿双息,隐姓埋名去过你的逍遥日子去,若是你怕逃不掉,我可以同你四哥说,劝服他帮你们离京,远走高飞。”

“你以为我不想么”高阳激动了一下,无奈道,“可是辨机他心有佛志,曾在佛前许愿去发二十年,未了之前,不愿还俗。”

戒律清规都做不到的僧人,还谈什么佛志?

这辨机倒是个精明人,知道一旦同高阳逃跑,这一辈子都将是流亡,一旦被抓,难逃一死,适才变着法的找借口,去哄住高阳的心。

遗玉对这种鬼话嗤之以鼻,毫无负罪感地去戳破这份虚情假意:

“你都肯为他抛掉公主身份,他却连这几年都不愿提前给你,你确定你们两个真是两情相悦吗?”

被她一句话踩到重点,高阳脸上就流露出迷茫之色,遗玉趁热打铁,面色严肃,徐徐善诱道:

“高阳,你以为,但凡是男女之情便能叫爱么,我且问你,你们两人相识这些年来,他做过几件值得你以身相许的事情,那些甜言蜜语情话长短就不需提了,我只问你,他真真正正为你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

“当然有”高阳理直气壮道。

“那你就告诉我,不需多,只要一件你以为能够证明你们是两情相悦的事,说来让我听。”

从没有人像遗玉这样为高阳剖析过情爱,高阳一开始还不服气,可回想以往,企图从中找出一件半件遗玉所说的付出,思索半晌,却猛然发现,她竟然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能够拿得出手的事来说服遗玉相信他们的感情。

为什么?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件

“没有,对不对?”遗玉浅叹一声,上前握住失神中的高阳那双有些冰凉的手掌:

“果真是相爱的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足以拿来品味,而只有一时片刻的**,才会让人忘乎所以。李玲,你是这大唐的公主,你享受了这个身份带给你十几年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理当为它负责,不要轻易就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抛弃你的责任,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再用你的后半生去后悔,好吗?”

高阳的怒火已被浇熄,此刻脸上纯然是迷茫和不知所措,遗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脆弱的高阳,看着她挣扎的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婚前同一个僧人保有私情,高阳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可作为女人,她亦是一个受害者,怪只怪那些轻言许爱的男子,既无真心,为何还要去骗别人的真心。

“别、别说了,你别逼我,你让我想想,让我回去想想。”高阳失魂落魄地推开遗玉的手,躲避着她的目光,连连摇头。

遗玉到底不忍心再逼迫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和道:“好,我不逼你,我让人送你回去,你仔细想一想。”

“不必想了。”

一声低沉的男音从两人背后响起,遗玉和高阳一惊,回过头,就见半开的厅门外,一身朝服的李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一张俊脸带着冷漠的视线落在高阳身上,连带着遗玉都受波及,浑身不自在起来。

“四、四哥。”高阳打了个哆嗦,细声唤了一句,就往遗玉身后躲,她见到李泰,脸色是比刚才还要苍白一些。

遗玉不知李泰听去多少,正要开口,李泰已出声:

“早知你会冥顽不灵,本王当日就不会放过那邪僧。你现在就回宫去,此事不必再提,本王会处理干净。”

这下遗玉糊涂了,听李泰的话,怎么这当中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听了李泰的话,高阳突然又激动起来,走上前两步,摇头摆手,惊慌失措地对他解释道:

“不、不是,不是这样,四哥你听我说,是我先去找他的,不关他的事,四哥,你千万别再对他动手,算我求你了,我求你放过他行不行,四哥?”

李泰摆明了没将她的话听进去,不耐地挥了下衣袂,“你是自己回宫,还是要本王派人送你。”

高阳见状,愈发*急,转而去拉扯遗玉,哀求道:“四嫂,你帮我同四哥说,让他别对辨机下手,你求求他。”

遗玉尚在状况之外,看看门口的李泰,再瞅瞅高阳,被她摇的头晕,见她眼泪都急出来,只连连点头,安抚道:

“好好,我同他说,你先别急。”

高阳怎能不急,她是清楚李泰手段的,听他的话就知道他要对辨机下手,纵是前一刻还因遗玉的开导心生疑窦,但到底是喜欢了几年的男子,轻易放手,任由他自生自灭,谈何容易。

“你快说,你快说呀”她一激动,手劲儿难免就变大,遗玉被她捏疼了,皱了下眉头,这点动静被李泰尽收眼底,当即冷脸,道:

“现在就回宫去,老实地等着婚期,本王尚可留他一命,若不然,哼。”

这一下低哼如同擂鼓捶在高阳耳中,遗玉只见她浑身一颤,便松开了自己,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一反方才癫狂,哑声同自己道别:

“我这就走、这就走,四嫂,我先回去了。”

说完话,她就低着头朝门外走,脚步飞快地经过李泰身边,遗玉犹豫地抬了抬手,却没能把她唤住。

“她的事,你以后少管。”

李泰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便也负手离去,留她一个人立在厅里,满心复杂。

第二六七章是她啊

李泰对待高阳的强硬态度,让遗玉意识到,他早就知道辨机和尚的事,既然他开口,那必当是不会再给高阳同那僧人再见的机会,遗玉一方面觉得由李泰来处理这件事再妥当不过,一方面又担心高阳会想不开。

遗玉想要进宫去劝慰她,偏她这些日子正被宫里头盯着纳妃那档事,不好自己送上门去,只好让人去和河间王府请了小世子妃秦瑶,借口高阳近来心情不佳,托她时不常往宫里走动,好叫高阳有人陪着,有什么异动她也好第一时间知道。

如此三日过去,正当遗玉以为高阳会就此安分几日时,她却通过秦瑶递了一封信到自己手上,内容简单明了,请她帮忙,最后再见那僧人一面。

“该你了。”

李泰落下一步棋,见遗玉半晌没有反应,起初以为她是在思索落点,细看便知她是跑了神。

今日是他沐休,两人上午睡了个懒觉,沐浴罢,轻袍束发,下午在书房写写字看看书,是她提出要下棋,这才是第二盘,她已走了三回神。

李泰干脆弃了这局,将手中剩余一枚棋子投进棋碗里,起身到她那一边坐下,一手揽着她肩膀,靠在背后的软榻上,缠了她一缕细软的发丝在手指上轻绕,问道:

“你这一日都心不在焉的,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有话要说。”

“的确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就是怕你会生气,不敢讲。”

“若是高阳的事,就不必说了。”

遗玉哑然,她还没开口,他就晓得她要说什么,这还要她怎么把话接下去。

“既然你知道我要说她,那就先让我把话讲完,再做定夺好吗?”

片刻的沉默,李泰便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并非是他有兴趣听取,只是怕她心里压着这件事夜里又睡不好。

遗玉微露笑意,转了个身,从他怀里坐起,盘着膝面对他,遣词调句之后,认真道:

“高阳昨日托人送信给我,说想要再见那僧人一面,我自然是不愿她再同他有半点交集,前不久她曾同我谈过一回,听她话说,我便知道那僧人是个花言巧语的人,她说是最后一面,谁晓得会不会再被那僧人哄骗。可我昨晚想了一夜,又改了主意,高阳这模样,显然是动了真情,如果就这样突然叫她断了,什么话都没说清楚,她心中必有不甘,只怕还当我们是棒打鸳鸯。”

见李泰无动于衷,遗玉只怕他不肯给高阳这个机会,心里着急,声音顿了顿,就专门挑拣了能劝动他的话说:

“你清楚她那脾气,日后她未必不会因此再生事,高阳在外人眼里,现如今是同咱们魏王府一道的,果真她有个什么不好,我们亦会受到牵扯,倒不如就让她再见一面,把该说清楚的都说清楚,免得她心中存有念想,断的不干不净。”

李泰抬起眼皮,对上她那双水亮的眼睛,每回当她想要助人,在他面前劝说,就会故意不谈人情,特意去分析些利害关系打动他的时候,她自己想来都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她眼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祈求的目光,殊不知,每每让他就范的不是她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这种眼神,让他拒绝不了。

“说吧,你是如何打算的。”

见他松口,遗玉连忙顺杆子爬上,“是这样,高阳是个死心眼直脾气,那天我同她谈过一场,已有点说动她,她怕是早就想找那僧人质问一番,却不用我们再做安排,只需让他们见了,若我估计没错,必会不欢而散”

耳边是她略微沙哑的软语声,李泰看着她正在为了别人煞费苦心的模样,心中虽是不喜,但只要一想到她能为自己做的远胜过这些人,便会舒坦许多,也就懒得去计较那些个一时半会儿分散了她精力的人。

经李泰安排,高阳第二日出宫后,到魏王府转乘了马车,去李泰城南一座私宅中见辨机和尚。

马车停下,遗玉拉住迫不及待就要下车的高阳,沉声提醒道:

“这是最后一次,你四哥的脾气你应该清楚,姑且不论那人待你如何,你如果真心喜欢他,当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好,是否要保他一条命,你自己选。”

“我知道,多谢四嫂。”高阳匆匆点了下头,感激地看了遗玉一眼,便不等侍女搀扶,跳下马车。

遗玉在车中等了大半个时辰,高阳才回到车上,看她模样,妆容狼狈,眼眶通红,眼角犹显泪光,分明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争吵。

这个时候,遗玉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虽然明知道那僧人对她是虚情假意,可她不是当事人,终究无法体味高阳此刻的伤心,只能递条帕子,给她擦擦眼泪。

“四嫂,我想在芙蓉园住几日,你陪陪我好吗?”高阳扯着沙哑的嗓音,红着眼对遗玉道。

遗玉差点就点头答应了,但一想家里那个八成不会同意,犹豫了一下,道:

“不如你就在王府小住几日,南院的几间抱厦我才让人收拾出来,背阴凉爽,不比芙蓉园纳凉的居处差那里去,就是少了亭台楼阁,没那么多景致罢了。”

“好,等下我派侍女回宫去送话,”高阳鼻音厚重地冷笑一声,“杨妃听到几日不用见我,不定有多高兴。”

高阳在宫中居殿,同杨妃离的十分近,两人素日多有口角相争,她现在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哪有心情看景致。

遗玉没多问半句高阳在里面同那僧人发生什么,不是没有好奇心,而是大致都能猜到,不愿再戳她伤处,希望这件事能够就此揭过,尽快为高阳所淡忘。

且说长孙夕初六大婚,五日之后,照礼规,到宫中去见韦贵妃等后宫。

她现在身份其实尴尬,她姑母长孙氏贵为皇后,原本韦氏、杨氏都长她一辈,她如今做了汉王妻室,却要和后宫妃子妯娌相对。

幸而她家门权贵,有长孙无忌在,后宫一群花花肠子的女人一样是要客客气气地恭维她,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要说什么闲话,那就管不住人嘴了。

杨妃坐在韦氏左手位置,细描着橘红蔻丹的手指掐起一颗西地进贡的水晶葡萄,送进口中,画的狭长的凤眼瞅着不远处一脸甜笑,明眸娇颜若桃似李的长孙夕,含化了口中甜津,才扶着侍女的手站起身,笑吟吟地打断了正在说话逗趣的一名嫔妃,对韦氏道:

“姐姐,这时辰不早,待会夕儿就要回去,我有东西送她,正好带她去我那儿坐坐。”

韦氏笑着摆摆手,对长孙夕道,“同她去吧,莫聊过了时辰。”

“是,那夕儿就先告辞了,改日再进宫来看您。”长孙夕从席间起身,规矩地对着韦贵妃行了半礼,便被杨妃走上前去,亲热地拉着往外走。

长孙夕这半年来身段抽长,女子的特征逐渐突显,初为人妇,少女的娇媚中更添几许韵味,同杨妃这等仙妃人物立在一处,虽是风情不足,可美貌有余,两人立的一处,当即就让满殿千秋失色,有一说佳人可倾城倾国,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韦贵妃望着她们二人挽手离去的背景,微微皱了下眉头。

杨妃带着长孙夕回到她的宫殿,让侍女进去取礼物,拉着她一起在玉屏长榻上坐下。

“唉,本宫殿里冷清,你别嫌弃,高阳公主昨日到外头去住,不然知道你来,肯定要高兴。”

长孙夕笑容一紧,摇头涩声道:“娘娘不知么,我同公主早断了往来。”

杨妃佯作不知,奇怪道:“怎会,本宫记得你们两个关系打小就极好的啊,是吵嘴了吗?”

“要是吵嘴就好了,”长孙夕苦笑道,“她不知是听了谁的挑拨,年初就开始疏远我,后来就算是见到面,都不同我说一句话了。”

这就是高阳的脾气了,她同遗玉交好,又晓得遗玉和长孙夕过节,虽遗玉并没表示过介意她同长孙夕来往,但高阳还是选择性地断了同长孙夕这头联系,一如是她自觉是站在李泰这一头的,就从来对李恪都没过好脸一样。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的确是好一阵子没提你,倒是同魏王妃走的挺近,这不,昨日一出宫就往魏王府去,还派人送信回来,说要在那住几天,呵呵,想来是魏王妃怕了进宫,只能高阳出宫去找她玩了。”

长孙夕听出她话中细节,疑惑道:“这怎么说,魏王妃为何怕了进宫?”

杨妃失笑,挑着眉道:

“还能是因为什么,你不想想这都成亲一年多了,魏王府还只她一个人儿,却至今连个喜信都没听见过,皇上做主给魏王挑了门侧室,却被魏王拒掉。料是魏王妃妒心太过,贵妃接管了这麻烦,十天半日就要请她进宫说教一回,劝她服软,她拖着过两个月,就怕被召见,哪还敢往宫里来。”

长孙夕目光跳跃了一下,压下上扬的嘴角,面露好奇:“哦?可是知道说的哪家小姐?”

“就是曾在皇后娘娘身边服侍那位阎家小姐,父亲现在是工部侍郎,皇后还在时,常传你到宫中小住,你必当是认识她的吧?”

长孙夕恍然一笑,轻轻点头,“是婉儿啊,我认得的。”

第二六八章赠尔玉搔头,丢我一件衣

长孙夕从杨妃那里听到消息,出宫后,一路算盘,回到府中,便使下人叫来她奶母到房里问话。

“王妃,您找奴婢?”

“奶娘,我记得你先前说过,原在皇后姑姑身边侍候的两个尚人,被拨到魏王府做事,可有这回事?”

长孙夕的奶母,说来正是长孙皇后少年时候的侍女,因而同皇后身边旧人曾经共事,都是相识。

“您记得没错,是刘尚人和戚尚人两个。”

长孙夕一喜,追问道:“那你可是能找她们当中一个过来,我有些话要询问。”

“不瞒您说,打皇后娘娘仙逝,蒙皇恩,一些侍人被放出宫外,奴婢惦记着几位老姐妹,就私下同她们联系上了,她们眼下是在王府当的正差,奴婢叫她们出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甚好,”长孙夕高兴之余,还不忘叮嘱道,“你也道我同魏王妃不睦,未免再惹口角,你去安排下,明日寻个时候悄悄带她到百花园去见我,切莫要声张。”

“您放心,奴婢这点见识还是有的,若是没别的吩咐,奴婢这就准备下出门去。”

“好,且去吧,回头这事办好了再赏你。”

“谢小姐。”

高阳在魏王府里小住了一段时日,遗玉除了每天到南院去坐半个时辰,别的一切都还照旧。

勤文阁开张后,为了遗玉预想的大好前景,墨莹一群女子找到了正事可做,伤古悲秋的时间少了,都用投注在勤文阁上,有遗玉这个金主支持,既无后顾之忧。

她们三天两头地送信到魏王府,提出字画楼不合理的地方,从遗玉那里得到改进方法,再由她们去实施,这一个月来,竟是将勤文阁渐渐送上正轨,虽远没达到她们济穷学,通书益的目的,但这新颖又免费的交流方式,还是很快吸引了一批客人登名造册。

六月末,送到遗玉手上的名册里,已收纳近有百人,书库中又添了一批新字画,尽管不如预期,但是收效还算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