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一定要在安阳城里买粮?”遗玉神秘一笑,冲他摇摇头。

孙雷一点就通,见她胸有成竹的神情,舒展了眉头,“那这些藏匿灾民的地点,您是否已有计策?”

依他这两日对遗玉的重新认识,大概也猜到她不会放任这些被抓的人口不管,只是好奇她要用什么法子把人给救出来,在不同城中名门望族扯破脸的情况下,杜绝这不正当的灾民买卖。

“我的计策——”

遗玉接过平卉奉上的茶水,饮了几口润喉,将要开口回答,就听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屋里几人同时扭头,就见平霞拨了帘子跑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惊慌失措道:

“主子,小迪他跑出去了,他留了这个,上头写着,说他要去找那些坏人!”

遗玉笑容顿时收起,平卉急忙去取了那信纸呈递到她手边,上头规规矩矩地写着两行大字:

“我去救人了,你们这些大人,通通都是胆小鬼。”

遗玉脸一沉,手中的茶杯重重磕在案上,平霞见状,一抽搭又哭了出来: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打他,还骂了他,他肯定是听了奴婢说的话,才生气跑出去的,这下可怎么办?”

孙雷皱眉道:“若是早几日,这孩子就是找到那群人,对方看在属下的薄面上,也不敢乱来。可我们如今正在同他们作对,恐怕他们会把气撒在这孩子身上,他们那伙手下,平日在城外做的都是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您看,是不是属下这就带人去找找?”

遗玉将信纸按在桌上,想到小迪脾气,真闯到那群人的窝点,胡乱骂上一通,肯定会吃大亏,心急之下,便也做不得太多考虑,点头道:

“你快去,多带些人手,务必要把他平安带回来。”

孙雷一拱手,匆匆离去,平卉和平云拉着哭哭啼啼的平霞到一旁安慰,遗玉揉了揉发紧额头,许是过了睡觉的时间,肚子里的孩子就在这时突然踹了她一脚,酸疼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苦着脸去抚摸圆滚的肚子,默默哄道:“乖啊,娘知道你困了,等等咱们再睡,乖。”

话说完,她肚子里就安静下来,腹中的孩子没再同她怄气,仿佛真的听见她的话,晓得娘亲也累了。

第三零四章统统送到县衙去

出了别院,孙雷先带人到上一次把三个孩子领回来的地方去寻人,结果是扑了个空,未免被对方察觉到都督府上已经摸清楚了他们在城中的窝爉点,孙雷很谨慎地没有大张旗鼓地四处去搜寻,但这在大半夜里,街上连个打听的路人都没有,他找了当地几个地头蛇询问,却没有得到一星半点有关小迪的踪迹。

就这么过去一夜,也没能找到小迪那孩子。

遗玉昨晚稀里糊涂地睡下,早上从床爉上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丫鬟人是否回来了。

平霞和平卉她们昨晚也都没有休息好,青着个眼睛,尤其是平霞,将小迪乱跑出去的责任归根到自己身上,整宿都守在前院等消息。

“没见孙典军派人来送话,想必人还没寻到,主爉子您再躺会儿吧,这时候还早,您昨晚睡的迟。”

遗玉确是没睡足,孕妇本就多眠,嘱咐了丫鬟们一有消息就把她喊起来,闭上眼睛,不大爉会儿就又睡过去。

这回笼觉的工夫,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李泰带着大队的兵马,陷入了大沙海中,他们迷了路,又遇到风暴,凶猛的沙尘追赶着马匹和将士们,一个个将他们吞没,李泰的身影就在当中,他骑着翻羽,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浑浊的昏黄里。

梦醒来,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平云和平卉跪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拧湿的帕子,一脸担忧地轻摇着她的手臂,见她睁开眼,连忙端茶倒水,扶她坐起来。

“人找回来了吗?”

“还没有呢。”

遗玉拢了拢肩上的外衫,眼中余留的惊惧一点点散尽,一杯茶水下腹,拿过湿帕子抹了抹脸,脑子从混沌清爉醒过来。

“去把孙雷找来。”

“属下办事不利,未能找到人。”

遗玉坐在透气的窗下,穿着长衫青卦,她早上出了一身冷汗,卢氏过来给她送早点,听丫鬟们说起,责了她两句,强要她捂了一条薄被在腹上。

安阳城就这么大,一整晚都找不到人,且半点踪迹都没,可想而知小迪是已经落进对方手里。

照她原本的计划,就是一个“拖”字,人言可畏,那些人做的是不能见人的勾当,她已派了于通在城中散布流言,只等着时机成熟,再制爉造几起“天象”混爉淆爉视爉听,到时候天爉怒民爉怨,她方可名正言顺地抓人办事,不落人口实。

可谁能料,出了小迪这个岔子,她可不以为那群人会敢拿一个小孩子要挟她,最大可能就是杀爉人泄愤,这么一来,越往后拖,这孩子就越是危险。

听见孙雷自责,遗玉仅是思索片刻,便放下了原本的计划,改了主意,并未去怪爉罪他,而是问道:

“都督府现有多少兵力在。”

孙雷想了想,如实禀道:“因战事出兵,眼下衙中不足二百,”见遗玉皱眉,他又补充道,“不过这些人都是外府的精兵,平日操练的勤快,只要不对上习武之人,以一敌三是足够了。”

遗玉听懂他话里暗指,手指在窗台上划拉了几下,将另一边闭合的窗扇推开。

“你派百人兵骑,到城外山林去将那两处木场给我砸了,再将剩下的人手分成四队,从城东、城西分别出发,将隐匿灾民的窝爉点清理干净,动手务必要快,不要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放出来的灾民先安置在粥棚附近,至于那些地爉痞无赖,通通给我抓起来,一个不许放过,扭送到县衙去。”

听闻她这般雷厉风行的安排,孙雷愣了愣,犹豫地抬手揖了下:

“王妃,这样行爉事师出无名,落人把柄不说,这么一来,就是明摆着同涉及这桩买卖的望族扯破了脸,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遗玉看着窗外阳光洒满的院落,浑然不在意,语气颇有几分嚣张道:

“早晚都要扯破脸,在乎这么一天两天么?谁说我是师出无名,我不是早就在宴上警告过他们,这北来的灾民当中有我的贵客,谁敢怠慢,就是跟我过不去。他们不给我面子,我还给他们留面子作甚,你只管派人给我砸了他们的场子,有什么后果,全由我来担着。”

话到这份上,孙雷也知她意已决,聪明如他,岂不知遗玉会如此仓促地做下决定,以至于给人留下把柄,是为了哪般。

偏她还将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硬是拿出一副强横刁蛮的模样,让他在暗叹她的“不智”之余,又不禁又敬她一分。

“此时天亮,未免惊动百爉姓,不如等到入夜再——”

“不必等,”遗玉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请示,眼中盛满亮光,“这天明日高,正是扫污除秽的好时候。”

孙雷也是见惯风浪的人物,心性沉稳,少有冲动的时候,此时却不由地被她的话激出了满腔的血性,朝她一礼,恭声领命,大步离去。

“遵王妃嘱命,属下定当全力而为。”

孙雷走后,遗玉又在窗边坐了会儿,便吩咐屋里的丫鬟:

“去备水,我要沐浴更爉衣。”

就在安阳城中的名门望族们等着都督府弹尽粮绝,坐等着看笑话时候,二月十八这天上午,一件让他们始料未及的突袭就这么席卷了大半座城,待他们回过神来,人已是抓的抓,放的放,全没有给他们一点应对的机会。

戴良接到消息,还是先从县衙那边的眼线,他昨晚歇在新收房的四姨娘那里,一夜翻腾,损了老腰。

日上三竿,戴良都没有起,正躺在年芳二八的四姨娘腿上享受美爉人儿按爉摩,听外间禀报说下面关人的地方都被都督府派兵搜剿,差点没把他气的从床爉上滚下来。

“你们这群废物,是怎么办事的,到现在才来禀告!”

“回禀老爉爷,事出突然,等咱们这头接到信儿,城里看爉守的人手都被捆送到县衙去了。”

“什么!?他们还敢抓人?”戴良一胳膊拨拉开给他抚胸顺气的四姨娘,胡乱套好衣裳,铁青着脸走下床。

“是啊,他们不光抓人,还把咱们捉来的流民都给放了,据说魏王妃已经亲自登门去找邓县令,要他开堂审理此案,说什么城里有人草菅人命、逼良为娼,坏她福梦,得罪她的贵人,今天务必要给她一个交待。老爉爷,这可怎么是好,那群地爉痞混混嘴巴可都不多牢靠,真被问到您身上,您难道还要上堂去被审吗?”

门外禀报的管事苦着一张脸,就见眼前的门板被拉开,劈头盖脸两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混账!审我?他们谁有这个胆子?”

话刚说完,门外又有人来报:

“老爉爷、老爉爷,不好啦,衙门来人,请您过堂候审!”

县衙大堂

坐在三面开窗,四通明亮的审堂上,遗玉一身莹红正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偶尔回头看一眼正堂上面色发虚的邓县令。

堂下跪着十几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地爉痞无赖,没有平日在街上嚣张横行的模样,不知是都督府的兵队手底下吃了什么亏,一个个鼻青脸肿被绳子反绑,老老实实地跪着,把该供的人都给供出来,除了被问话,就再不敢抬头。

“从城南到城北,不过两盏茶的路程,这都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影,邓大人,我还没用午膳,你且再派人到那几家府上去催一催吧,我如今身爉子不利索,坐久了可是会不舒坦。”

听见遗玉不大高兴的催促,邓文迎额角又落下两滴冷汗,心里苦哈哈的,但瞅着端坐在那里的大肚子王妃,嘴上不得不由着她:

“好、好,下官这便派人再去请一请,王妃若是不嫌弃,不妨到后堂去稍后片刻,让厨房烧点饭菜,让贱内陪您用上一席。”

邓文迎的夫人许玲就躲在堂后的屏风下,听见她夫君开口邀请,眼里一喜,就等着遗玉应下,便叫侍女去准备好酒好菜。

遗玉皮笑肉不笑地放下茶盏,“邓大人客气,还是再等等吧。”

屏风后头,孙玲沮丧地拉下脸,瞬间又打起精神,继续趴着缝隙往外看,屏风前头,邓文迎偷偷擦了擦冷汗,赔了个干笑。

邓文迎心里那叫一个苦啊,难怪早起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还同夫人说是好事,这下可好,被人逼上爉门来开堂审案,提爉审的都是这安阳城里的大佬们,两头为难,两头都不好得罪,要不是夫人赶鸭子上架,他今天真想装病不出。

就这么又耐性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堂外才响起通传声,人到了。

遗玉打眼望向门外,衙门外头聚了不少百爉姓围观,就见人群让开,六七位衣帽光鲜的老爉爷在衙役的引领下,走进堂内,进门,一齐拿眼“瞪”她,帽子戴的越高,眼白的地方就露的越大。

遗玉冷眼扫了他们一遍,暗笑,难怪这半天才到,原来是先结伙去了,这定是商量的对策才来的罢。

比人头,她是比不过他们,可比金贵,遗玉轻轻摸了摸肚皮,眉眼一柔。

宝贝儿,要惩治这些坏人,娘可全靠你了。

第305章狠角色

这公堂之上,人都到齐了,容不得邓文迎充当和事老,只能一步步按规矩来,惊堂木一拍,先提了戴良、博正承几人上前,一一对证了身份,才较为“温和”地审讯起来:

“现魏王妃状告你等草菅人命、逼良为娼,人证和口供皆在此处,有十数人认罪,正受你等支使,捉拿外来流民强行关押,本官经派人前去查看,却有血污遗尸抛埋之迹,你等可愿供认?”

孙雷留个心眼,送了第一拨人到县衙时,便派人请衙门差役到他们藏私的地点搜查,想当然是搜出不少证据来,遗玉才会理直气壮地告他们草菅人命。

这也不怪戴良手下做事不干净,毕竟安阳城里的人口买卖由来已久,谁没事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戴良几人显然早有准备,人证物证皆在,却不惊慌,相反个个摆出一副荒唐之相。

“县令大人明鉴,”博正承被推出来说话,他伸手指着地上跪的那群混混无赖,正色道:

“这些人,确有三两个是我雇用在城里做事的,可博某绝没有指命他们杀人行凶。相反,博某是见今年灾民多流,心生同情,谅他们衣食无处,所以才同几位好友私下商议,自掏腰包,将这些外来的灾民聚起,供应他们吃喝住宿,试问大人,这怎么就成了强行关押呢?”

好么,这一开口就把黑白颠倒了过来,做坏事倒成了行善。

遗玉皱起眉,不知是该笑他们无耻,还是该夸他们急智。

邓文迎瞟了遗玉一眼,继续问道:“既是供应他们食宿,又怎么会弄出人命?”

“大人不知,”戴良接过话头,上前一步,揖手道:“这北来的灾民,一路流亡,身体本就不多好,有几个染上痨咳的,就是能吃饱肚子,身上的病也能要了他们的命,这病死过去的人,如何能赖到我等头上,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

遗玉面色不变,手指却悄悄捏紧,病死,亏他敢说,从小草那几个孩子嘴里,她不难得知,他们是怎样残虐被抓来的灾民,做些禽兽不如的事情,直到把人折磨死了,再毁尸灭迹。

邓文迎再问:“那有人证供说你等逼迫灾民卖身为奴,逼良为娼,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可就更叫冤枉了,”戴良拔高了声音,满面受屈之色,“大人您想,戴某同几位友人,不过是家中有些基业,但并非能坐地生金,若要养活这么多人口,肯定要给他们另外安排活路,这卖身为奴换条活路,不是很常有的事吗?戴某还特意交待了他们,卖身与否,全凭自愿,想必是雇来的人手领错了意,这遭人误解。”

这世上最难打的就是嘴官司,眼看这伙人三言两语,就将罪责推的一干二净,邓文迎明知这里头猫腻,却又无可奈何,话问完了,他不得已扭头去请示遗玉:

“王妃,您看,他们已经解释过,这是不是您误会了?”

听见邓文迎话锋转了向,戴良几人得意,目光转向遗玉,就看她怎么收场。

听出邓文迎这句话是在给她找台阶下,可遗玉并不领情,把手一挥,十分不耐烦地开口道:

“行了,我可不管你们什么误会不误会的。那日酒宴上我便提醒过你们,这北来的灾民当中有我的贵人,为了给我腹中孩儿积福,你们怠慢了哪一个,就是同我作对。前阵子我府上收留了几个孩童,昨日被抓走一个,昨晚我做了一夜噩梦,梦中有人告知,若这孩子有个万一好歹,必祸及我身。我怀疑这孩子就是那位贵人,你们到底是哪个抓了他,现在、立刻将人给我送过来,我可以大人大量不同你们计较,若是你们执意不肯把人归还——”

遗玉声音跟着脸色一起沉下:

“我自派兵到府上去叨扰也可,至于伤着碰着,坏了什么东西,那就恕我冒犯了!”

喝,这话说的,竟是打算要派兵闯进人家宅邸里搜人?

这派私兵搜人家宅院,说不好听同夺人女子清白一个道理,真被这么搜上一回,那还要不要脸在安阳城里混,更甚者,万一翻出来一两件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好日子就算是彻底到头了!

大半辈子没见过说话这么猖狂的,戴、博几人傻眼,邓文迎也没料到遗玉说翻脸就翻脸,满堂皆惊,只有扒在屏风后头偷看的邓夫人望着遗玉不可一世的神情,眼睛瞪的发亮。

邓文迎甩了好大一把冷汗,站起身,结结巴巴地劝说道:

“这、这、这可使不得啊,王妃三思,您一无军令,二无职权,怎能派兵去搜索他人宅院?”-

遗玉哈哈一笑,一反方才正经,倾身向前,戏谑道:

“我如何不能,兵是我府上的私兵,王爷给过我印号,我就是支使他们去了,最多你算我一个私闯民宅,事后不就是挨上二十板子,在牢里关上十天半个月,你当我怕吗?”

她状似无意地抬手放在隆起的腹上,轻轻摸了两下,这动作落在旁人眼中,哪个背上不冒冷汗。

这位主儿肚子里揣的可是正经的王子皇孙,那是魏王爷的头一个孩子,魏王是谁,那是能让东宫太子爷都吃哑巴亏的人物,打她板子、让她坐牢,谁敢!?

又不是嫌命长!

若说他们起先还当遗玉说要搜宅是在威胁,那意识到她那圆滚滚的肚子,可是半点都不怀疑她会不敢了。

让她搜,那是万万不能的,可不让她搜,把人交出来,这不就证明了他们的确抓了她的人,到时候再被她编排出理由,咬住不放,谁知道下场会是个什么样。

戴良和博正承一群人,脸上青红交加,被逼到这份上,总算明白过来,这魏王妃哪里是个恃宠而骄的任性女子,分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遗玉将堂下几人五颜六色的表情通通收入眼中,端起茶壶,给自己续了半杯,也给了他们半盏茶使眼色的时间。

“怎么样,几位可是想明白了,是你们自己把人送回来,还是我派人去跑一趟。”

戴良同博正承对了个眼神,把心一横,上前一步,冲着遗玉揖手,这一回再不敢不客气:

“王妃既然一口咬定人是被我们抓去,且不论是与不是,当务之急,是把人先寻回来,容戴某安排一下,这就派人去找,还请王妃详说一下那孩子征象。”

罢,这宅子是肯定不能给她搜的,大不了把人送回来,就是吃个闷亏,也好过被翻了老底。

戴良心中暗骂:真是晦气,早知如此,一早就把那嘴硬的臭小子放了,没问出半点有用的,倒成了祸根。

闻言,遗玉抿嘴,眼中一笑,冷淡道:

“他叫小迪,七岁大点的男孩,你们谁抓了人谁心里清楚,未免节外生枝,你们就在这里,同我一起等上半个时辰,交不出人,那就恕我冒犯了。”

几人心知她不会给他们机会私底下说话,便分头招了衙门外候着的仆从管事,就在堂上交代了他们去找人,当然几个隐晦的眼色是少不了的。

“都听见王妃说的了?去,在城里找一个叫小迪的孩子,找到人就赶紧带过来,要快!”

食指摩挲着杯口,遗玉若有所察地转过头,眼一抬,正对上邓县令脑后头那扇屏风镂空处,露出来的一双窥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看。

同遗玉目光对上,那眼睛的主人似受惊吓,出溜一下便逃不见了踪影。

遗玉想了想,回忆起那天酒宴上一人,大概猜到是谁,不由摇头暗笑,这邓大人无趣,夫人倒是有点儿意思。

堂上众人各怀心思,却没人注意到衙门口,几道人影随着前去寻人的仆从一起悄悄离开。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安阳城不比长安大,从城东头走到城西头,也就这么大会儿工夫。

戴良他们眼瞅着遗玉让人找出来计时的水漏滴的飞快,衙门外头的百姓越聚越多,额头上也渐渐冒出细汗,来回在堂上走动,露出焦心之态。

遗玉看着是不着急,中间还离了一回席到后堂去更衣,再回来,继续坐着等,半个时辰很快就近了。

“嘭”地一声轻响,遗玉手中的杯盏落回桌上,这一声不大,却惊的众人齐齐扭头看向她。

“咳咳,”邓文迎抢先开口:“王妃若是觉得累了,不妨先到后堂休息一下?”

遗玉摇摇头,眼睛盯着桌上的铜壶水漏,手指轻叩在案上,一下一下,敲的人心底发慌。

博正承忍不住开口,声音干的厉害,“是啊,王妃身体不便,就先到后堂去休息一下,这人一找回来,我等立刻让人到里头知会您。”

“嗒、嗒、嗒”,遗玉敲着手指,看着铜壶上一道刻度水满,抬起头,隔过一个个人头,望见门外推开人群,大步走进来的孙雷,始终平静的眼底这才稍微露出一点担忧,用眼神询问。

孙雷走进公堂,先对邓县令行了一礼,随后在一片注视下走到遗玉身侧,低下头,极轻地说了一声:

“王妃放心。”

人已经找到,半路上被他们劫了过来,一切平安。

遗玉眼中忧色一扫而空,她冲着戴良几人隐隐一笑,在他们略带惊惧的目光中,摊开手,露出手心捏出了汗的小巧玉印:

“孙典军,持我私印,派兵分头搜查他们几人府上,务必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轻易放过他们。

第306章小迪

遗玉持私印指派孙雷领命带兵去戴良、博正承几府搜查。

眼见大势已去,戴良几人总算明白过来,魏王妃压根就没打算对他们留手,这是非要挖出来他们的命根把柄不肯罢手。

老底都要被人揭了,再低声下气也就没了必要,戴良最先反应过来,阴着一双眼威胁遗玉道:

“王妃硬要仗势欺人,戴某无力阻挡,只是你这般苦苦相逼,戴某就是拼了身家性命,告上京城,也要讨回一个公道!”

面对戴良的垂死挣扎,遗玉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摆手示意孙雷去办事。

“那也要你有这个机会。”

闻言,戴良面色一灰,跟在他身后的几人已经慌成一团,汗如雨下,眼瞅着孙雷要离开,总算有人待不住了,咬咬牙,上前对遗玉拱手道:

“还请、请王妃收回成命,博某自愿认罪,我们确实、确实是有指使下人私自捉拿外来灾民,强掳强**、逼良为娼,不过——这些都是戴良他强拉我们几个去做的,至于那些被害的人命,全是他放下话说死活不论,那群手下才会不顾人命死活!对了,博某揭发,戴良他不光是草菅人命,他还在西山私挖山矿,雇佣铁匠大批地私造兵械!王妃明鉴,邓大人明鉴啊,我们几人只是一时晕了头,才会被戴良引诱,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都是他!”

被一根指头指到鼻子上,戴良猛地转过头,瞪视着相识多年的老友,不敢信在这节骨眼上,他会掉过头反捅他一刀,踩着他的脑袋往岸上爬!

可事实容不得他不信,博正承几句话,将剩下参与此案的名门乡绅都拉到他这边,几人转眼间纷纷挪动脚步站到了博正承身侧,一齐“怒视”戴良,一副同仇敌忾,苦大仇深的样子。

“好、好你们几个,枉我、枉我、我——”

大惊大怒之下,戴良抖着发紫的嘴唇抬起手,哆哆嗦嗦地反指向对面曾经的知交好友,想要骂,却一口气没能提的上来,翻了个白眼,向后栽下去。

“噗咚”一声,戴良晕倒在地,满堂上下,没一个有意上前搀扶,不能怪人无情,只怪这世道变化太快。

眼前的一幕,戏剧性十足,就连算盘打足的遗玉都没料到,这些人会当场反目,更甚者,不费吹灰之力就又揭了一桩大案出来——

朝廷明文规定,民间止铸,就连铸把菜刀都是制式,他戴良却敢私自开采山石,大批制造兵械,就算他没有谋反的心,这顶大帽子也非得扣死在他头上!

遗玉原本就有些疑惑,她当初派孙雷去调查,就发现有大量的流民无缘无故地失踪,这下疑惑解开,原来他们都是被安排到了深山里去开石挖矿造兵。

想想看,谁会在意四处流亡的灾民无端消失,自然也很难有人发现戴良私造兵械的小动作,这可真叫做“物尽其用”。

邓文迎有些茫然地坐在堂上,忘了要拍惊堂木,忘了要喊肃静,这还是屏风后头的夫人隔着镂花的窟窿,鼓足了气儿朝着他的脖子上吹了一口凉气。

“呼!”

突地打了个激灵,“啪”地一声拍响了醒木,邓文迎努力纠正了曲扭的表情,重咳了一声,审时度势,厉声发话道:

“来人,将他先带下去。你们几人,如实将罪行交待清楚,连同戴良私造兵械一事,不得有半点隐瞒!”

“是、是。”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遗玉稍一思量,便对已经走到堂外,却被堂上这一幕留住脚步的孙雷摇了摇头。

搜查宅院这档子嚣张事,这回看来是干不成了。

博正承带头交待了罪行,遗玉听了半堂,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把剩下的事情丢给邓文迎解决,带着人手,在两队私兵的护送下,回了都督府。

没到别院去,是因为还有事要交待府里的给事们去做。

一进门,周总管便哈着腰迎上来:

“王妃,上午城中突然添了许多灾民,小的又从库里支取了一百石粮食,照这么下去,恐怕撑不到下个月啊。”

遗玉同孙雷对视一眼,摇头一笑,后者在周总管摸不清头脑的眼神中,好心情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怕,最迟明日,这城中的商行便会老老实实地给咱们送粮。”

交待了周总管几件事,遗玉最后才问道,“小迪怎么样了,可是请大夫给看过了?”

在回来的路上,孙雷告诉她,小迪被人抓去一夜,受了不少皮外伤,他们半路上把人劫回来,那鼻青脸肿的小倔头早就厥了过去,被送回都督府,又请了大夫。

周总管答道:“大夫诊断过,几处皮外伤好弄,只是扭到了骨头,得在床上躺上一阵子,别的没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

“他从昨天饿到现在,醒过来就是不肯吃饭,平霞姑娘劝了好半天,他一声气儿都不吭,好像是、好像是哑巴了一样。”

遗玉一听,微微皱眉,哑巴了,那小孩儿该不会这么不经吓吧?

“带我去看看。”

孙雷道:“王妃,您累了一上午,还是先休息一下,属下过去看看。”

他且过去瞧瞧,管教管教那个不懂事的小子,好歹是要让他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遗玉摸摸肚子,想想是得先把这个顾好了,便点头道:“好,你去瞧瞧。”

吃了一餐,遗玉便开始犯困,春眠睡在下午,是极容易过头的,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平卉正在掌灯,听见身后动静,扭头见遗玉掀了床帐要下来,忙放下手上的活上前搀扶,又喊了外间打盹的平云进来服侍。

“您先洗把脸,可是饿醒了?”

遗玉用清茶漱了漱口,拿帕子擦擦嘴角,开口说话,声音还有点涩哑:

“煮了汤品么,弄些清甜的来喝。”

“有的,厨上炖着参汤,奴婢让人给您盛一碗来?”

“不喝那个,腻的慌,就去煮两只鸡蛋,洒些糖霜给我端来。”

过来年,她口味就时常变化,昨儿还想吃酸的,今儿就爱喝甜的,说她挑食吧,偏偏一碗香菜馄饨都能应付得了。

平卉听言,下去准备,平云扶着她到软榻上坐下,照着李太医的叮嘱,每回睡醒都把她的腿脚揉压小半刻。

破了壳的鸡蛋好煮,不一会儿平卉便端了糖水鸡蛋回来,遗玉咕咚咕咚喝下,舒服地喟了一口气,道:

“外面可有什么事来报?”

平卉道:“孙典军来过一趟,说是城外十里的两座木场已经收拾干净了,场子里空置的木料,他派人运送了一批回来,搁在城南建马场的那块地上。邓县令也派了人来送话,说是案子都落清楚了,该关的关,该押的押,他明日要过府拜见您,留了名帖。”

遗玉满意事态的进展,那批木料,正好可先简单搭建几座房屋,将一部分餐风露宿的灾民先安置下来。

邓文迎还算上道,虽有些见风使舵的嫌疑,但本质还是干净的。

“那小迪呢,下午回来不是说他不肯吃饭,也不肯说话,到底怎么回事,他吃东西了吗?”

平卉叹口气,“没呢,平霞都哄了他半天了,也不见他理人,李太医也过来给他检查了一遍,说他嗓子没有问题,只是不愿开口罢了。”

遗玉想了想,左右这会儿闲着,出去散散步也好,便穿戴一番,领着几个丫鬟去看小迪。

“小迪少爷,小迪公子,算是我平霞求求你,你就是不肯说话,东西多少要吃上一点儿呀,你瞧瞧,这粥煮的烂烂的,多香啊,你闻闻,闻闻就想吃了。”

遗玉进屋的时候,平霞正端着一碗粥弯腰在床边哄人,那态度,低声下气的,就差没跪下求他了。

可再看小迪,抱着被子坐在床头,不大一张小孩儿脸愣是拉的老长,对平霞的哄劝不理不睬,直到她把一勺吹的温热刚好的粥送到他面前,挨近了他的鼻子,这才有了动作,手一抬,大声道:

“我不吃,走开!”

“啪嗒!”

一碗热粥打翻在床下,汤汤米米溅得四处都是,平霞捂着被烫到的手背,吸着凉气倒退开,疼的眉眼都揪巴到一块。

小迪也傻了眼,不复方才冷淡,呆呼呼地看着她。

平卉平云吓了一跳,一个扶着遗玉,一个慌忙上前去看。

“你们都下去,带她到李太医那拿药。”

听这冷冷一声命令,丫鬟们哪还不知主子生了气,平云和平卉就拉扯着频频回头的平霞往外走,门关上,还听见平霞苦巴巴地请求:

“他不是故意的,主子...”

等脚步声走远,遗玉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床上,小迪同她眼神对上,极力地隐藏着脸上的紧张。

“下床。”

遗玉口气不好,小迪脾气倔,咬咬牙,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扭伤的骨头疼的“咯咯”发响,只是在床边站好,他脸上便挤出了汗来,嘴唇也白了一层。

“别想我会谢你,”他嘴硬道,又补充上一句,“也别想我会道歉。”

“你可以不谢我,也可以不向我道歉,”遗玉就站在门口,没有一步往前的打算,“我不怪你,因为你年纪还小,但是你必须要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你肯定不会希望,等到有一天你长大,会像你现在憎恨的那些人一样,分不清楚对错。”

遗玉不想去细究这孩子是否听懂她的教训,对他有些失望,便没了留下来同他说话的心情,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便转身打算回房,刚走开两步,却听见身后渐响起了哭声,从雨点大小,变成一场暴雨:

“呜...呜呜...哇!对、对,对不起!哇!”

遗玉愕然回头,就见那死不认错的小孩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一个劲儿地道着歉,鼻涕眼泪全抹进嘴里。

头疼,她也没想把这孩子说哭呀,怎么着有种欺负人家小孩子的羞愧感往外冒。

“好啦,好啦,别哭了,快起来,别在地上坐着。”

“哇!”

“啧,不许哭了,都说了不怪你,还哭个什么。”

“哇!我、我要回家!”

“回家?回哪啊,你还有家吗?”

“呜呜,有、我有家,有爹,也有娘...”

“诶?你还有爹娘?”遗玉哭笑不得,“他们在哪?”

“呜...夔、夔州。”

夔州?遗玉纳闷,那不是隶属山南道么,“你怎么会一个人流落到河北,可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呜呜,我、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遗玉嘴巴一圆,好么,这臭小子是离家出走!从夔州到这里并不近,丢了孩子,他爹娘还不急死。

忍住骂他一顿的冲动,遗玉问道,“你还记得家里的址处吗?”

先派人送信过去,给他父母报个平安,等他腿脚好了再把人送回去。

“就、就在夔州。”

遗玉一听就知道他不认门,想也是,七岁大点的孩子,哪会去记这个,算了,还是先问清楚他父亲名讳,再派人到夔州去打听。

“那你还记得你爹字号吗?”

“迪...知逊。”

“迪知寻?”遗玉默念了一声,偏过头,小声嘀咕道:“好像在哪里听过。”

小迪抹了抹鼻涕,含着两泡泪仰头道:“我、我爹是夔州都督府上的长史。”

遗玉恍然大悟,难怪她听着耳熟,李泰曾将各个州县五品以上的官员名单拿给她看过,夔州长史的确是一个叫做狄知逊的——

咦?

“你不是姓迪么,启迪的迪。”

“那是你乱说的,”小迪一撇嘴,止住哭声,把鼻涕吸回去,伸出一只黏糊糊的手来比划道,“是这个‘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