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芮之只好作罢,连减租的话都没机会说出口,问:“你那些包裹自己收拾?”

“您真看得起我。”乔苑林说,“放心吧,我在网上预约了家政阿姨,顺便把一楼也打扫一下。”

“多少钱?”

乔苑林说:“付过了。”

王芮之:“你这孩子也不跟我商量一声,你爸妈离婚了,你花你爸的钱没事,我这个前丈母娘可不能花。”

乔苑林有点骨气,离家出走没带乔文渊给的零花钱,用的奖学金。

出门之前,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丝绒质地,看上去很贵重。他怕家政阿姨弄丢,交给王芮之,说:“姥姥,你先帮我收一天。”

王芮之以为他把乔文渊和林成碧的结婚戒指偷出来了,好奇地打开,失望道:“就这啊?”

乔苑林说:“这特别重要。”

“我店里多得是。”王芮之打发他,“给你收着,快上学去吧。”

晚屏巷子离学校很远,乔苑林打车过去,不出意外地迟了一刻钟。身为迟到惯犯,门卫已经习以为常。

国际(1)班的教室里充满了无人管教的快活气氛,各小组扎成堆,正在讨论周末作业。

乔苑林姗姗来迟,脱下书包扔到第一排,上讲台开多媒体。

第一排的同学自觉打开他的书包,拿作业,一边问:“苑神,你每天迟到不觉得羞愧吗?”

这个外号听着玛丽苏,背后却是个悲伤的故事。乔苑林一听见就头皮发麻,也记不清是哪个孙子先叫起来的。

他投降道:“麻烦换个称呼。”

大家很配合:“好的,班长。”

乔苑林说:“我大名是烫嘴吗?”

王珍妮拿着他的数学卷子,一共八张,其中夹杂着一页课题报告的目录,说:“烫嘴倒没有,有点烫手。班长,你这儿怎么有微积分的课题报告?”

每个学科分模块,每个模块除了平时的作业、测验、摸考,最终还要独立完成一份课题报告。而重点是,今天才即将学微积分第一章第一小节。

乔苑林回答:“哦,打印完忘装订了。”

距早课还剩一分钟,乔苑林弄好投影,上面是数学老师七点钟发给他的一道思辨题,让他带全班同学在早课上讨论。

他走下讲台,作业被瓜分完了,只抢回目录和书包。

忙碌的周一过得很快。

除了去卫生间,乔苑林几乎不离开座位。中午,等别人都走光了,他才慢吞吞地离开教学楼。

姚拂在(2)班,半路发来信息,通知他饭已买好,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就是食堂一层坐满了,又懒得上二三四层,便在外面的桌子上晒着太阳吃,也俗称“校园地摊儿”。

乔苑林买了两瓶饮料,找到姚拂。他饿死了,叉起一块牛肉塞嘴里,太阳悬挂在头顶,照得他白皙的皮肤中浮起一片朦胧的浅红。

姚拂咂舌:“你是有多饿啊,搬去你姥姥家吃不饱饭吗?”

“别提了。”乔苑林说,“离家出走太辛酸了,你知道我现在住的房间多小吗?连张桌子都没有。”

姚拂幸灾乐祸道:“不至于吧?”

“何止。”乔苑林说,“我还被租客欺负,想起他我就不爽。”

姚拂问:“是什么人啊,怎么租房子还带欺负房东的?”

“不清楚什么人。”乔苑林把鸡排咽下去,“凶巴巴一男的,上来就吓唬我,骑个摩托就当自己是古惑仔了。”

姚拂好笑道:“那你要住下去吗?”

乔苑林暂时没有搬走的打算,家里房子大有保姆,可他不想面对乔文渊。学校宿舍的环境也不错,可室友打呼噜,他当初住了三天就跑了。

“先这么着吧。”乔苑林随遇而安道。

姚拂吃饱了,说:“珍惜你现在的校园生活吧。”

乔苑林:“什么意思?”

“一个准确率百分之九十九的小道消息,关于你们的新任老班,要不要听?”

乔苑林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反问道:“什么条件?”

“老娘上完体育课很累,别再让我给你买饭了!”

乔苑林无辜地说:“我每节实验课结束,也都帮你买了啊。”

姚拂冷笑一声:“弟弟,你以后恐怕不能翘生物实验课了。”

乔文渊给乔苑林规划好了,出国读生物学本科,再进医学院,将来做一名医生。乔苑林不乐意,为了气乔文渊把生物学成绩搞得惨不忍睹,偏科偏得极具主观故意性。

姚拂一口气说道:“你们的新班主任是段思存,生物学教授,曾经的市七中特聘教师。他不仅会教你们生物,还将担任项目学务长和学科论文高级审查员。”

乔苑林的关注点落在其中一句,惊喜道:“七中?”

“没能进入梦中情校,让它的老师教一教也算是种安慰吧。”姚拂摸摸乔苑林的头,“估计你将是段教授的重点整治对象。”

乔苑林被拉回现实,问:“你这八卦准不准?”

这一小道消息很快传开了,当天下午学校官方网站更新了教师资料,新增段思存的个人主页,就此证实。

放学前,上周末的生物学测验卷发下来,乔苑林不及格,往常他会第一时间拍照发给乔文渊挑衅,这次偃旗息鼓没了兴致。

乔苑林直觉好日子要到头了,回家闻见熟悉的米粥味道,连饭也吃不下了。

晚上旗袍店关了门,他在操作台上写作业,那份生物试卷扔在一沓废布料上,直至深夜也没改一个字。

写完最后一题,乔苑林摸摸饿瘪的肚子,决定吃个消夜。

他打开外卖软件,老城区没有夜生活,附近的小餐馆大多打烊了,搜来搜去选中一家评分很高的大排档,不巧的是超出配送范围。

他正觉可惜,忽然想到在电线杆上扫的二维码。

乔苑林打开微信,在列表找到“超人跑腿”,头像没设置,地区是埃及,朋友圈空无一物,怎么看怎么像没人用的废号。

他试着问了句:你好,能下单吗?

对方没有回复。

乔苑林又发了一句:小玉大排档的虾仁烩饭加一盒豆奶,能送吗?

超人:地址。

居然是活的?乔苑林莫名激动,他怕吵醒王芮之,回道:长林街晚屏巷子,送到巷口的电线杆。

超人:二十分钟。

这里到小玉大排档单程开车也不止二十分钟,乔苑林婉转提醒:你确定?

对方又没有回复。

乔苑林听了十五分钟广播,然后从侧门悄悄出去等他的外卖,走到巷口,路灯是坏的,他打开手机电筒半举着当信号灯。

寂静的街道尽头,梁承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车灯射/出强烈的白色光束,扫过暗色的路面,在巷口拐弯,刷地照亮了电线杆。

以及二维码下面的人。

乔苑林快被闪瞎了,偏过头嚷道:“别撞着我!”

摩托车刹停,梁承一条长腿支住地面,将车把扭到一边。他摘下头盔,把短发从前额向脑后,微昂起头。

两个人看清彼此,互相皱着眉。

谁也没有闪人的意思,梁承问:“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乔苑林道:“关你什么事。”

梁承并不关心,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单手打字不方便,发了条语音过去:“我到了,出来吧。”

乔苑林默默脑补,大晚上叫谁出来?

难道他女朋友住在附近?这种人还能谈到女朋友?

举着的手机“叮”的一声,打断了乔苑林的思路。

他点开消息,超人发来的语音新鲜热乎,外放出来竟是耳熟的冷淡——“我到了,出来吧。”

靠,怎么会这样?

☆、第 5 章

乔苑林抬起头和梁承对视了数秒,惊讶地说:“你就是超人?”

梁承的反应淡定许多,确认下单的是乔苑林,拎出烩饭和豆奶,说:“记得付账。”

餐盒还是热的,乔苑林低头看外卖小票,客户一栏直白地写着他的微信昵称:吃嘛嘛香。

嗡的一声,梁承骑着摩托车冲进了巷子。

乔苑林也返回去,抱着外卖发了付款红包,才消化对方就是超人这件事。

拐到楼侧,梁承上前开门,钥匙插/入锁孔,后巷里突然爆发出争吵声。他松了手,回头对乔苑林说:“你先进去。”

乔苑林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梁承已经朝后巷走了。

吵架声持续传来,貌似是那对经常干仗的夫妻,乔苑林上次没看成,于是拔下钥匙追了过去。

整条后巷仅有一只灯泡,光线灰蒙蒙的,梁承的脸色被暗光涂抹得一片冷峻,走到一半发现乔苑林在后面跟着他。

他停下,出声问:“你干什么?”

乔苑林回答:“去瞧瞧。”

梁承说:“别人家吵架有什么可瞧的?”

“那你去干吗?”乔苑林不理会,扬着下巴大步从梁承的身边经过,“我爱去哪去哪,管好你自己。”

梁承在原地站定,抱起手臂说:“就这儿。”

不早说,乔苑林讪讪地退回来,停在梁承身旁。

激烈的叫骂从对面的门中倾泻,字句肮脏,乔苑林呆呆地听着,庆幸乔文渊和林成碧没有闹到这般难看的地步。

门打开一条缝,小乐垂头丧气地逃出来避难,见梁承如见到救星,狂奔过来抱住了梁承的大腿。

乔苑林讶异地看着这一幕,好奇梁承和小男孩的关系。

但梁承并不热络,捏住小乐的衣领从腿上撕下来,语气也和平时毫无区别:“打起来了?”

“还没。”小乐说,“我爸刚下班回来,怪我妈没煮饭,然后就吵起来了。”

梁承问:“你吃饭没有?”

小乐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饿。”

乔苑林一直沉默着,闻言掂了掂手里的外卖。虽然他不认识小男孩,但来都来了,束手旁观似乎不太合适。

“那个,小弟弟?”

小乐早就注意到了乔苑林,他有些认生,悄悄拉梁承的衣服:“梁承哥哥,这个哥哥是你朋友吗?”

乔苑林抢先回答:“不是。”

梁承索性闭上了嘴,小乐则一脸茫然。乔苑林就这么把天聊死了,尴尬地递上外卖,说:“我有饭,给你吃吧。”

小乐看向梁承,用眼神请求指示。

乔苑林问:“你看他干吗?他是你哥吗?”

梁承批准道:“吃吧。”

小乐感激得给乔苑林鞠了一躬:“谢谢哥哥!”

乔苑林不好意思地往旁边躲了一步,碰到梁承的手臂。他赶紧缩回手,揣起卫衣口袋。

小乐打开餐盒,香气飘满半条巷子。

乔苑林情不自禁地吸了吸气,盯着那盒饭,虾仁好多啊,笋丁一定很脆,火腿粒咸香,再配一口甜甜的豆奶……

梁承的余光全瞧见了,一时忽略了刺耳的争吵声。

小乐吃到一半,没那么饿了,说:“哥哥,你也住在这里吗?”

乔苑林咽下口水:“噢,我前两天刚搬来,就住在前面的旗袍店。”

小乐说:“原来你跟梁承哥住在一起啊。”

乔苑林含糊道:“算是吧,但一点也不熟。”

小乐单纯地问:“为什么住一起还不熟?”

乔苑林在同辈的兄弟姐妹里是最小的,没应付过小孩,他若有若无地碰了碰梁承的手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来答。”

梁承就说了三个字:“吃你的。”

乔苑林内心:啊,原来这么简单?

吵架声变得微弱,小乐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好像可以回家了,梁承哥,他们要是半夜打起来怎么办?”

梁承道:“110报警。”

乔苑林冲小乐帅气一笑,说:“情况不好你就跑,可以去旗袍店待一会儿。”

“谢谢哥哥。”小乐想起一件事,问,“哥哥,那我能看看小狗吗?”

乔苑林:“什么小狗?”

小乐说:“梁承哥哥前两天没睡好觉,他说因为房间里跑进去一只小狗。”

吵架声终于停了,梁承说走就走。

乔苑林愣了几秒明白过来,跟在后面愤怒地喊:“姓梁的,你说谁是小狗?!”

返回旗袍店,梁承一摸兜,想起钥匙在乔苑林那儿,便闪到一旁。

乔苑林揣着两把钥匙,跟揣着五百万似的,得意地威胁道:“进不去吧,你先说一遍你才是狗。”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咕噜一声,在深夜叫得特别清晰。

乔苑林略窘,掩饰道:“……你快点说。”

梁承看了眼时间,说:“你自便吧,我去吃个消夜。”

乔苑林想都没想:“去哪吃?”

梁承说:“愿意跟就跟着。”

乔苑林不愿意:“我都走多少路了,我下单,你去给我买回来,就不用说那句话了。”

“不好意思,超人下班了。”梁承转身朝外走。

乔苑林在原地纠结,附近真有消夜吃?肚子又叫了一声,就算回家也饿得睡不着,他只好相信姓梁的一次。

老城区不够繁华,这个时间长林街黑了一片。乔苑林跟着梁承走了五十米,到便利店门口,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就这儿?”

梁承没理他,推开玻璃门进去。

便利店老板正在点货,对深夜来的客人司空见惯,说:“吃消夜的吧,快餐还有一个肉松饭团,泡面提供热水。”

货架上只剩一桶红烧牛肉面,梁承和乔苑林同时伸出了手。

乔苑林刚要收回,梁承把泡面推给了他。

窗边有桌子,梁承买了饭团,曲起一条腿坐在高脚椅上,另一条腿踩着地面。乔苑林趴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泡面桶。

外面夜色浓黑,乔苑林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又要迟到了。”

玻璃像镜子一样清晰,他往梁承那边瞧,抿了抿嘴巴,欲言又止的模样,说:“你每天晚上干跑腿?是兼职么?”

梁承剥开饭团吃起来,说:“看心情。”

“你早出晚归的,我以为你在考研。”乔苑林又道,“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梁承抬眸从镜子里觑向他,闭口咀嚼着,声调近乎阴沉:“我不上学。”

乔苑林觉出气氛一下子变了,他拔下固定在泡面桶上的叉子,掀开纸盖说:“我的面好了,不跟你说了。”

两个人安静地吃了几口,老板在收银台后面喊:“要不要办充值卡,凭借学生证可以领早餐券,还送笔记本。”

乔苑林下意识地问:“你办么?”

梁承反问:“你说呢?”

“噢……瞧我这记性。”乔苑林咬着叉子,终究是没忍住,“你的意思是辍学了么?”

梁承毫无反应地吃着,喉结上下滚动,没否认就等同于默认。

以乔苑林的年纪和家境,周围的人只有上不完的补习班,“辍学”实在是一个遥远又意外的词。他想脑补因由,甚至都找不出一条合理的线索。

梁承倏地开口:“还要问什么。”

可神情和语气都在表明——别再跟老子说话。

乔苑林安生吃面,本来吃得就慢,渐渐几乎静止住了。他从消毒柜里拿出一副碗筷,挑了半碗面进去,倒上红亮的热汤,推给梁承。

大概是动了恻隐之心?

“我吃不完。”他故作无谓地说。

梁承没说什么,将饭团掰开一半,礼尚往来地递过去。

乔苑林摇摇头:“不用,我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梁承说:“在别人睡过的床上睡得倒挺香。”

“切。”乔苑林找了条死无对证的借口,“我是怀念我姥爷。”

凌晨一点多了,梁承先吃完,没钥匙只好等乔苑林一起。十分钟后,他发现乔苑林吃面的速度还赶不上面条泡发的速度。

老板等着下班,开始赶人:“小哥俩,我要打烊了。”

乔苑林不满道:“可我还没吃完呢。”

“那你抓紧吃啊,急死我了。”老板说,“要不我赠你一根火腿肠,你回家吃去?”

深夜的街边,店铺全都关门了,路灯在树影里明明灭灭,乔苑林双手捧着一桶红烧牛肉面过马路,嘴里咬着叉子。

一辆面包车疾速经过,完全没有避让的意思。梁承在后面薅住乔苑林的帽子,把人拽到了身边。

乔苑林哼了声抽象的“谢谢”。

梁承松手向下,在他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回道:“不客气。”

说完就扔下他走了。

回到旗袍店,梁承上楼休息。乔苑林吃完泡面被困意袭击,没收拾操作台上的作业,也上楼刷牙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店里残留着泡面味,梁承下来,王芮之喊他帮忙拉一下卷闸门。

他单手把卷闸门掀上去,店面立刻亮堂堂的,一阵风吹进来,台上的试卷抖落飘在他脚边。

梁承捡起来,翻到正面看试卷抬头——德心中学。

平海市最难进、最拔尖、最昂贵的私立高中,录取率不足百分之六。

科目是生物学,考试范围是遗传与进化模块,卷面全英文,应该是国际班的章节小测验。

梁承大致扫了扫,回去看分数。

噢,不及格。

乔苑林比平时晚醒半个小时,一看闹钟吓得睡意全无,收拾完下来,就见梁承未经允许擅自欣赏他的生物卷子。

乔苑林原话奉还:“给我放下。”

还挺记仇的,梁承把卷子放桌上,忽然笑了一下。他第一次在乔苑林面前笑,稍纵即逝,带着一点不加掩饰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