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头,他盯了几秒,拿出手机点开乔苑林昨晚发给他的图片。图上是顶层那件T恤的大特写,平整美观,而下面几件横看成岭侧成峰,被巧妙地避开了。

还是个小骗子。

他收好衣服去收拾书桌,昨天走得急,那一沓资料来不及收进矮柜,此刻整整齐齐摆在中央,页脚上压着一只水杯。

梁承挨着桌沿站立片刻,想要洗澡睡觉了。

今天各科周考。乔苑林蹭办公楼的电梯上来,再从空中廊桥去教学楼,半路碰见周晴。

周晴刚从段思存的办公室出来,抱着两大袋卷子,一袋是考试卷,另一袋是判过分数的巩固卷。

乔苑林的左肩挂着书包,伸出右手拿走一袋,说:“我帮你拿。”

周晴愣了一下,笑得很甜:“谢谢班长。”

乔苑林问:“你好像很意外?”

周晴解释道:“因为你第一次帮我干活儿……”

乔苑林回想了一下,貌似还真是。他拎不动水,跑不了步,也只能靠帮人抱抱作业彰显男子气概,没想到帮得不够均匀。

“跟你没关系。”他说,“我不喜欢生物。”

周晴:“以你的成绩,想补肯定能补上。”

乔苑林笑笑,他不想。

周晴鼓起勇气:“我可以帮你。”

乔苑林完全没那个需求,但不好拂女孩的面子,转移话题道:“欸?这是什么卷子?”

周晴回答:“周考卷。”

“第一节课才考,不怕漏题吗?”

“段老师说早课一打铃就考,省略课间,第一节课剩半小时讲巩固卷的错题。”

德心中学的老师从未拖过堂、占过课,乔苑林忍不住吐槽:“我觉得段教授身在德心,心在七中。”

周晴问:“为什么?”

乔苑林说:“他把公立重点的恶习全带来了。”

话音刚落,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能听出是段思存。

乔苑林呆滞了一瞬,没有回头,装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听见,腰杆笔直、落落大方地走了。

早课连着第一节生物课进行考试,段思存坐在台上监考。

考完余下三十分钟讲错题,乔苑林展开巩固卷,他不关心分数,目光逛街似的在卷面上乱晃悠。

段思存在讲台上说:“时间有限,先把错误率最高的几道题讲一下,现在看第九道选择题。”

乔苑林不信梁承选了“C”,错了没得分。

这时,段思存说:“正确答案是B。”

乔苑林倏地抬起头,在一众对着卷子的脑袋里格外明显。段思存越过镜框边缘看向他,问:“有问题么?”

乔苑林摇摇头,捏紧笔杆改掉了答案。

所有人都憋坏了,一下课就冲向卫生间排队。乔苑林在位子上默默发呆,没呆出个结果,揣上手机去了办公室。

他和段思存前后脚,敲门的时候对方刚坐进椅子里。

段思存打趣道:“我没找你算账,你倒主动来找我了。进来吧。”

乔苑林关上门,走到办公桌旁站好。他瞧着挺乖,结果开场白都没有,直接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段思存确实没在公立重点见过这般场景,说:“你真当我不会没收?”

“啊,不是。”乔苑林解释,“我有事请教。”

他打开相册翻到昨晚拍的图片,放大第一张,说:“段老师,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段思存盯着图片阅读上面的内容,读到一半便停下来,问:“这些资料你从哪得到的?”

“有什么问题吗?”乔苑林说,“是关于哪方面的?”

段思存继续看,一张一张地看完,说:“这是英国一所名校的专业课程,癌症学那一部分。”

乔苑林惊讶得以为听错了,问道:“那……一般什么水平能看懂这个?”

段思存说:“一般人肯定看不懂。”

拍摄距离很近,空白处的注释没有拍到,但划线部分能看出有人读过,段思存问:“你自己看的?”

乔苑林诚实地摇摇头。

段思存说:“你现在的水平当然看不懂,肯学就不错了。你从哪找的,这种资料我要找同行朋友拐几个弯才能拿到。”

乔苑林更为惊讶,只好编了个理由:“是我爸给我的。”

“你爸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他是医生。”乔苑林直觉再聊下去要露馅儿,便给人添堵地说,“段老师,你如果有病就说一声,我可以帮你拿专家号。”

段思存把手机还给他,问:“你还有别的事么?”

乔苑林说:“没了。”

段思存道:“出去。”

从办公室离开,乔苑林走到空中廊桥停下,倚住栏杆想让风吹一吹心头飘荡的疑虑。

他冒出许多个问题——梁承真的辍学了?为什么会有那些资料,并且能看懂?平时行踪不定又是在做什么?

乔苑林脑补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蓦然发觉自己忽略了一点——梁承的家人。

这个年纪除非是孤儿,否则极少离开家庭,难道梁承也是离家出走?

乔苑林撸了下头毛,林成碧教过他,依靠足够的线索去获得真相,主观臆断是没有用的。

他得找一找线索。

放学后,乔苑林和小组成员去咖啡馆做团队作业。

他这种时候最像个班长,调配分工,主动承担难点和收尾,并请大家吃了顿晚饭。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他轻轻上楼,对面房门紧闭,不知道梁承在不在里面。

周六休息,乔苑林睡到快八点,张开眼翻身一趴开始听第一节网课。

手臂支在床上,网课结束又酸又麻,他哆哆嗦嗦地换好衣服,出门一拐见梁承拎着浇水壶走出浴室。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几秒,谁也没打招呼。

浴室里的脏衣篮空了,乔苑林洗漱后去阳台,他的校服和梁承淋湿的那一身挂在一起,是早晨刚晾上的。

梁承少见地穿着一件浅色T恤,牛仔裤也洗得发白,站在花花草草之间的画面格外清新。

乔苑林闻闻一盆矢车菊,问:“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

梁承“嗯”了一声。

继而一段沉默,乔苑林负手靠着墙,轻声说:“那道题真的选B。”

梁承:“噢。”

乔苑林问:“你会做?”

水壶空了,梁承放下擦擦手,回答:“蒙的。”

乔苑林将手臂改抱在胸前,他肤色很白,两只肘尖却明显发红。梁承以为他在哪蹭脏了,目露嫌弃。

乔苑林说:“你什么表情,我是因为杵在床上学习,磨红的。”

梁承轻嗤。乔苑林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掌捂住手肘,说:“笑个屁,我又没桌子。”

那双休日的作业写完,岂不是要磨破了皮?梁承浇完花回房间,走到门口停下,叫道:“哎。”

乔苑林:“我不叫哎。”

“那算了。”梁承说,“还想问问‘哎’要不要用桌子。”

乔苑林怔了一下,立刻拎上书包过去,耽误一秒钟都怕梁承反悔。

桌面上干干净净,那份资料已经收起来了。

乔苑林坐下来,打开书包拿数学卷子,捏住又松开,换成一般放在最后才写的生物。

梁承坐在床上玩手机,十分钟过去,房内一点写字的声音都没有,他便受累抬了下眼。

乔苑林凝望着一道大题,不知道在思考还是走神。

梁承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乔苑林扭头问:“啥事?”

梁承说:“你这个效率,桌子是不是要用一天?”

乔苑林支吾道:“我读题……比较仔细。”

用软件逐字翻译成中文也该读完了,梁承说:“不会就跳过。”

“嗯。”乔苑林道,“我就是一步步跳到这儿的。”

梁承开始后悔请来这尊佛。

乔苑林别开脸,指腹来回碾着卷翘起一块的页脚,说:“我最烦癌症学这部分了,题都很难做。”

梁承望向卷子,说:“你写的是生态学。”

乔苑林道:“啊,我看错了。”

梁承放下手机,双手向后撑在床上,嘲弄地说:“小朋友,你们学校的课程等级分初级和高级,后者包含前者的内容。但无论你念的哪一个,生物都没有癌症学这部分。”

乔苑林正中下怀,问:“你怎么知道?”

梁承回答:“我在德心当过保安。”

乔苑林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且是黑心棉。他有点泄气,翻卷子时碰到鼠标,电脑显示器一下子亮了。

他震惊于这玩意儿还没报废,问:“能用?”

梁承:“凑合。”

“我能试试么?”

本来就是对方的东西,梁承说:“随便。”

乔苑林打开浏览器,对照卷子上的题目搜索相关资料,一页页往后翻,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一会儿。

他说:“查不到啊,你过来。”

梁承问:“你查什么?”

乔苑林说:“就那些论文啊,资料啊。”

桌面投下一片影子,梁承到他背后,俯下来,一只手环过他握住鼠标,然后拉下了历史浏览记录。

施普林格、爱斯维尔……乔苑林掠过一串网址,头向后仰至极限,以死亡角度直直地看着梁承。

梁承垂眸和他对视,说:“从坐这儿就试探我,你想知道什么?”

乔苑林问:“你到底什么来头?”

梁承回答:“从城西来的。”

乔苑林皱起眉:“你这人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啊。”

后脑一暖,梁承的手掌摸上他的头发,可落下来的声音是冷的:“没有,所以少打听。”

乔苑林一动不动,感觉被这只手恐吓了。

结果梁承松开他,说:“用完关机。”

梁承拿上车钥匙走了,门“嘭”地关上,仿佛一声不耐烦的警告。乔苑林贴着椅背,听脚步在楼中消失。

他将电脑页面关闭,要关机时,右下角的图标闪了闪。

原来挂着QQ忘了退出,乔苑林移动鼠标,速度太快卡住了,恢复后一个对话框抖动着弹了出来。

他不想看也晚了。

对方的网名像个中年非主流,叫“玉宇琼台”,备注名是“应哥”。

一共发来两条消息——

二十八号上午岭海码头仓库。

带上家伙。

☆、第 10 章

关了机,乔苑林对着黑掉的屏幕发呆。

平海市主要是平原,南城连着一个有山的小岛,叫岭海岛。市区到海岛大约三小时车程,坐轮渡会快一些。

岛上的码头原来是货船集结点,近两年要搞旅游开发,码头冷清下来,岛上一大半变成了建筑工地。

那些仓库拆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部分也废弃了。总之,一般没人会约在那个地方,并且带着家伙。

乔苑林兀自思忖了一会儿,倾身撑住桌面,双手抱住后脑勺抓了满掌发丝。家伙,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甚至脑补出梁承拿着家伙的样子,就……还挺和谐的。

使用书桌的时间有限,乔苑林压下所有不解,埋头学习。期间梁承一直没回来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黑前写完了作业,乔苑林拿着法语书下楼。

王芮之每个双休日参加老年模特队,提前关了门,将清汤面和榨菜炒肉端上桌,道:“吃饭的时候别看书,对脑子不好。”

乔苑林说:“不是对胃不好吗?”

“你既然知道,还看?”

王芮之多拿了一只碗,摆在旁边。乔苑林挑出一根讨厌的海带丝,啪叽甩进了碗里。

王芮之说:“这不是给你当垃圾碟用的。”

“那干吗用——”乔苑林还没说完,门锁响了。

梁承外出回来,背对着餐厅换拖鞋、放头盔。乔苑林看不见梁承的表情,只看见对方把他的帆布鞋收进了柜子。

王芮之喊道:“小梁,没吃饭吧,过来一起吃碗面。”

梁承说:“不用了。”

乔苑林埋头在碗里自动隐形,等梁承利落地上了楼,他抬起来,往嘴里夹了一根面条。

王芮之觉得不对劲,问:“怎么了这是?”

乔苑林说:“不饿呗。”

王芮之说:“你俩又闹矛盾了?”

“谁跟他闹矛盾?”乔苑林心虚地哼了哼,“那这碗我当垃圾碟了啊。”

王芮之很无语,乔苑林本着尊敬老人的原则,把这一页掀过去,说:“姥姥,我明天回趟家。”

王芮之问道:“你爸叫你回去?”

乔苑林说:“什么呀,他早把我忘了。”

“那你还回来吗?”

“嗯,我回家练练琴。月底的服务活动要去幼儿园,我好久没弹得练一下。”

王芮之说:“月底几号?”

“二十八号。”

乔苑林说完想起那两条QQ消息,当时他只顾着乱猜,没发觉和CAS活动是同一天。

二楼格外安静,梁承半躺在床上看书,大敞着门。

没多久,乔苑林趿拉着拖鞋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口。他敲了敲门框,进屋收拾自己的书包和作业。

梁承的目光没离开过书,似乎进来的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乔苑林明白,他上午的试探越了界,这位租客不爽了,于是出门纹了个身,在脑门上明明白白地刻着:我们不熟。

虽然他不在乎,但他还没弄清楚一切疑问。

乔苑林试图缓和关系,便根据实际情况酝酿出一个比较自然的开头,说:“我零食就剩一包了,能下单吗?”

梁承回道:“没空。”

乔苑林又问:“明天上午要出门,能送我一趟吗?”

梁承答案依旧:“没空。”

乔苑林没话讲了,他的脸皮也不容许他碰了两次壁还一往无前。

沉默的间隙,梁承的肚子叫了一声。

乔苑林心道,原来没吃饭啊,给你汤面不吃,这么拽有本事就不要饿。

他抱起书包离开,走到床尾,忽然想起在便利店吃泡面的那个深夜。

梁承终于移开视线,看乔苑林侧影单薄,弯着红红的手肘掏出最后一包零食,扔果皮似的扔在了床上。

是一包黑巧威化饼,乔苑林说:“就当书桌使用费。”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潇洒地带上门,表情立刻垮成惋惜状。那是他留到最后的最爱,便宜姓梁的了。

周日天气升温,街上几乎一水的轻薄夏装。

乔苑林终于换上了短袖T恤,干净的白色,背后一双肩胛微微凸起,风一吹,好像一只能乘风而去的蝴蝶风筝。

他当然不会乘风,走到巷口就已经嫌累,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离市中心不远的博御园,号称百分之八十住户都是高知的高档小区。剩下百分之二十是高知的子女,除了市重点就是顶级私立,倒个垃圾都能遇上一场学历PK。

乔苑林的印象中,乔文渊从没度过一个囫囵的双休日,如果周日休息,上午会在小区的健身房锻炼。

电梯停在十二层,他祈祷着家里没人,在门外输入了密码。

可惜事与愿违,客厅电视开着,乔文渊正在跑步机上一边看新闻一边跑步,听见门开按下了暂停。

乔苑林杵在玄关,说:“是我。”

乔文渊揩了把汗,这两天健身房维护器械,他就在家跑跑,坚持锻炼所以精瘦的身材没有丝毫走样。

走下跑步机,乔文渊在沙发上坐下来。乔苑林一路也渴了,过去倒了杯水喝。

父子俩七八天没见面了,乔文渊等呼吸平复,问:“SAT成绩出来没有?”

乔苑林的门牙不小心磕上杯沿,很痛,他放下杯子抿了抿嘴唇,回答:“1555。”

满分一千六,乔文渊说:“发挥得不错。”

乔苑林冷着眉眼:“你们那天不是办离婚么,我很振奋。”

乔文渊道:“不管你高不高兴,我跟你妈已经分开了,这是必须接受的事实。”

乔苑林绷紧了面孔,他没发表过一句意见,没表示过一声反对,还要怎么接受?

乔文渊说:“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所以你躲到姥姥那儿,我也不催你回来。只要——”

“只要别影响学习。”

“你明白就行。”

乔苑林实在不想聆听教诲,起身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