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的全部疑问、猜忌和不满终于爆发,乔苑林憋不住了,也不想拖了,既然谈不拢就不再白费功夫。

梁承的身份关他什么事?梁承在做什么、是好是坏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梁承说得对,他只是房东,出租房子图的是安稳赚钱,不合适就不租,有隐患就不租,何必非要弄个一清二楚?到底有什么好优柔寡断的?

乔苑林怒气汹汹地追出去,冲厨房喊:“姥姥,别煮了!”

王芮之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啦?”

乔苑林说:“房间太小,我住不惯。”

王芮之道:“可是小梁租着大卧室……”

“如果他搬走呢?”乔苑林踩上楼梯,“反正这件事你别管了!”

梁承前脚踏进房间,乔苑林后脚跟进来,嘭的踹上了门,仿佛要来一场决斗的架势。

梁承抱起手肘,反身靠坐在桌沿上,然后捻燃了床头的台灯,

昏黄的屋子里,乔苑林停在屋中央,说:“既然我是房东,你是租客,那我行使房东的权利没问题吧?”

梁承说:“你要怎么样?”

乔苑林道:“收回房子,这间卧室不租了。”

似乎料到了,梁承说:“跟我签合同的是你姥姥。”

“如果我告诉老太太你的所作所为,你是什么人,你觉得她还会愿意租给你?”

梁承平静地说:“看来你挺了解我是什么人。”

乔苑林把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你二十岁,平时不念书不上班,打零工生活,这是你自己说的。可除了偶尔跑腿以外,没人知道你还做些什么。”

“你的确没有向房东交代的义务,也拒绝沟通,那我只能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去判断。”他走近一步,“你跟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那个应小琼,他认识刑警队长,他有前科对不对?”

梁承下巴微抬,说:“你比学生物的时候聪明多了。”

“所以我猜对了?”乔苑林继续道,“你跟那些有前科的人称兄道弟,打架斗殴,甚至绑了人讹钱,闹到要进派出所。”

“你以为我不厌其烦地问你是什么人,是看你长得帅?是因为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干这些事!”

“在轮渡上我就说过,你不适合租我姥姥的房子,可你受伤了,我才没有让你离开。”

“现在你伤好了吧,又添了一道疤,那些旧疤是不是说明你也前科累累?”

乔苑林一口气说完,很累,很渴,声调陡地变轻:“你搬出去吧,找别的地方住,或者回家。”

梁承全程没有表情变化,此刻眉心稍动,说:“回家?”

“你是本地人,家应该就在平海。”乔苑林说,“家人、亲戚,总有一两个吧。”

梁承道:“一个也没有。”

乔苑林顿了顿:“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又是什么导致了你现在的生活。我深感不幸,但做不到共同承担。”

梁承重复道:“承担?”

“可能用‘牵连’更准确一点。”乔苑林说,“你以为在外面打打杀杀,有人哪天报复你找上门,跟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老太太能平安无事吗?”

该讲的话都讲了,天彻底黑下来,乔苑林走到台灯晕开的光圈里,离梁承很近。

林成碧教过他,做事要有一套流程。计划,要搜集关于梁承的线索,行动,试探和跟踪,检查,确定最终结果。

现在是最后一步,处理。

乔苑林转脸望着墙上的影子,一高一低,轮廓晕成柔和的毛边,他放低声调:“谢谢你帮我跑腿,生病时照顾我,还有送我上学……房租和押金会全部退给你,你搬走吧。”

梁承放下手臂,问:“我要是不愿意呢?”

“那我只能。”乔苑林突然卡住。

梁承笑了一声:“只能给你妈打电话?小朋友,你的大招就是叫家长?”

这一笑,一声不屑的“小朋友”,把乔苑林的最后一点犹豫粉碎,他刻薄地回击道:“至少我有家长可以联系。”

“真让人羡慕。”梁承眼中嘲弄,“联系到连重点都没机会说出口,被挂了电话只能在天台上哭鼻子。”

乔苑林被戳到了痛处:“你他妈才哭!”

他冲上前,双手揪住梁承胸前的衣领,说:“我给你留面子了,不然上一次是在川菜馆,下一次等警察找上门看你还拽个屁!”

梁承攥住他的手腕,表情冷下来:“又跟踪我?”

乔苑林吃痛挣扎,却扯着梁承的衣领死死不放,扭打中书桌被撞得来回晃动,放在桌角的半杯水掉下去,嘭,摔成了一地碎片。

在四溅的水花里,梁承将乔苑林绊倒,丢在床上,俯身压过去一只手掐住了乔苑林的脖子。

平整的床单漫上褶皱,乔苑林一拳砸在梁承的嘴角,他睁大眼睛,张着嘴,拼命掰扯,指甲在梁承的小臂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唔……唔!”

梁承注视着乔苑林痛苦的面孔。

掌下的脖颈纤细、柔软,颈动脉贴合掌心纵向的生命线,咚,咚,一下一下饱含求生欲望地跳动着。

救,救救我……

梁承深黑的瞳仁一闪,惝恍间听到未出声的呼救。

他松开了手。

乔苑林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打个滚爬到床头,惊魂未定地蜷缩成一团。

蓦地,梁承沉声说:“我明天就搬。”

☆、第 19 章

梁承前所未有的疲倦,捻熄台灯,合衣躺下沉沉地睡着了。

半夜又下了场雨,乌云像一大团丝缕交错的龙须糖,黏在天空,风吹不散,因此早晨比平时天亮得晚一些。

梁承省略浇花这一步,洗漱完,将毛巾牙刷直接扔了,床单枕套这些也卷起来塞进了垃圾桶。

他收拾了衣服和书刊,只消十分钟,一个大背包就能装下。其实他做着随时随地离开一个地方的准备。

不过,偶尔也会产生一点对安稳的留恋。

梁承用钥匙打开书桌抽屉,拿出几张证件,装进背包里面的夹层。他关门下楼,对面房间紧闭着。

玄关处,王芮之握着一张不薄的信封,等梁承下来便递上去。

信封里是这两个月的租金和押金,梁承抽出押金,将余下的钱放在了鞋柜上。

王芮之说:“小梁,你拿上吧。说好租给你半年,现在等于我违约了,你又经常帮忙,这两个月租金都退给你。”

梁承兀自换鞋,说:“用不着。”

王芮之道:“突然让你搬走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找新住处需要时间,你拿上这钱,住酒店花。”

梁承从挂钩上摘下头盔,问:“还有事么?”

王芮之明白了劝说无用,梁承根本不是一个“听话”的人。而且都让人搬走了,多说只会显得虚伪。

她道:“小梁,你有什么打算?”

梁承敷衍地说:“回家。”

王芮之希望是真的,说:“到家了报个平安。”

门前的垫子被乔苑林抹过鞋油就扔掉了,裸/露的地面不太平坦,每逢雨后会积聚一片浅小的水洼。

梁承走后,王芮之静立在门口。老伴去世,孩子也不常来,她嫌家里冷清所以出租一间卧室,房租很便宜,图的是有个上楼下楼的声响。

两个月前,她要卖掉一台旧缝纫机。收废品的是一对夫妇,妻子在外面跟她谈价,丈夫去仓库里搬机器。

梁承骑着摩托车冲进巷子,停在一旁看热闹,等价格谈好,他冷不丁地说:“我多出二十,卖给我吧。”

王芮之说:“小伙子别捣乱,你要缝纫机干什么。”

“我会修,修好转手能赚个差价。”梁承看着收废品的男人,“再说多得一块真丝布,不亏。”

男人的表情很不自然,梁承目光向下,说:“不用干活的人才穿真丝,大哥,你这样的,那双糙手一碰就勾丝了。”

男人的衣摆下方垂着一截极细的丝线,外套里面藏着一块从仓库顺手牵羊的布料。王芮之把那对夫妇轰走,感谢道:“小伙子,多亏了你帮忙。”

梁承说:“我不是来帮忙的。”

王芮之问:“那你是?”

梁承欣赏面前的小楼,掏出在巷口电线杆上撕下的租房信息,说:“哪一间向阳,我租。”

明亮的光线从窗户照进卧室,乔苑林靠着床头发呆。他早就醒了,听梁承往返于走廊两头,门锁转动,脚步消失在楼梯拐角。

几分钟后,楼外引擎嗡鸣,梁承骑摩托车离开了晚屏巷子。

乔苑林并不开心,心中大石落地却没有预料中的轻松感,反而闷闷的。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一堆药品中拿出那只银灰色盒子,指腹搓捻薄薄的丝绒,双手握着又发了一会儿呆。

他这样做对吗?

乔苑林打开盒子问里面的东西,但得不到答案。

浴室和房间收拾得一干二净,梁承的东西要么丢掉,要么带走,没落下一丝一毫。乔苑林查看一圈,不禁怀疑有没有人租住过,一切会不会是他的幻觉?

他走上阳台眺望巷口,梁承已经走了,连一点影子都寻不见了。

晾衣杆上挂着他给梁承包扎伤口的T恤,挂了好些日子,梁承用水泡过,反复搓洗过,重新漂白过,可依然留下了痕迹。

乔苑林想,果真不一般,唯一留下的痕迹竟是一片血污。

他又迟到了,整整错过第一节课。

中午,乔苑林没去食堂,扯出几页德心中学专用稿纸,留在教室里写检查。

姚拂拎着一份盒饭进来,说:“你怎么回事,不饿吗?”

乔苑林今天确实没胃口,说:“不想吃了,你吃吧。”

姚拂大呼反常,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乔苑林说,“我也不是全天候吃嘛嘛香。”

姚拂表面大大咧咧的,但心思很细腻,她察觉到:“弟,你有心事啊。”

乔苑林停住笔头,后知后觉写了一行病句,说:“没什么,梁承今天早上搬走了。”

姚拂道:“这么快?”

“嗯。”乔苑林说,“我逼他搬的。”

姚拂惋惜了五分钟,说:“唉,虽然帅哥走了,但你可以住大房间了,应该高兴啊。”

乔苑林点点头,可他高兴不起来。

“算了,别琢磨了。”姚拂笑道,“看学校内网公告没,下周国际(1)、(2)班去外地参加国粹文化节,为期五天。”

德心中学国际班的学生没有寒暑假可言,正规假期排满各种培训、高校交流和知识讲座,所以每学期一次的校外实践活动堪比团体旅游,弥足珍贵。

乔苑林作为班长有一堆琐事要操心,以往他嫌烦,这一次却巴不得忙碌一些,可以忘记别的烦恼。

说来,人真够倒霉,总有烦不完的事情。又幸好生活有强大的自愈力,总能恢复风平浪静。

一周过去,休息日生意火爆,吉祥公园旁边的大排档下午提前出摊。白色桌椅摆了一大片,在太阳下明晃晃的。

应小琼握着把弯钩砍刀,手起刀落,砍了个新鲜的大椰子。

每逢营业前他必须喝点东西,大排档不比西餐厅轻声细语,迎客、喊单、骂耍酒疯的,全靠一把嗓子。

他刚插上吸管,梁承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冲上便道,以一厘米之差没把他撞飞。

“操!”应小琼大骂,“我以为仇家来了!”

梁承热得够呛,抢过椰子吸了一口,便抱着坐下来,说:“椰子我喝了,车归你。”

应小琼道:“老子开金杯的,看得上你这破摩托?”

梁承没想到开金杯也能炫耀,有点担心平海市的经济发展了。他陷在椅子中散了散热气,说:“那你帮我卖了吧。”

“哪个意思?”应小琼在一旁坐下来,“这车你不要了?”

梁承说:“嗯,我要走了。”

应小琼瞪着他:“这几天你一直住酒店里,我觉得不是长久之计,还他妈想给你找个新住处呢,结果你要走?”

梁承咬着吸管,说:“废话,程立业都盯上我了。”

应小琼道:“要是程怀明来盯就好了,哥用美男计帮你迷惑他。”

梁承笑了:“上回在仓库你抛了多少个媚眼儿,他有反应么,根本不吃你那套。”

“他越刚直不阿,我越想恶心他。”应小琼凭空一呸,“不说条子了,还说你,真要走啊,你走哪去?”

梁承潇洒地说:“随便。”

他随便买了一张车票,对于没有家的人而言,全国那么大,幅员辽阔,去哪里都没有区别。

厨子开始炒招牌海鲜的底料了,香气与烟火融为一体,飘得到处都是,梁承只觉口干,加速喝完椰子汁,把车钥匙放在桌子上。

应小琼装起来,说:“二手摩托谁买啊,先搁着吧。”

“按废品处理也行。”梁承没有一丁点舍不得,像扔毛巾牙刷和床单枕套时一样。

应小琼问:“准备什么时候走?”

梁承回答:“周一的车票。”

“那不就是明天?”应小琼脸色难看,“合着你做好一切决定就是来通知我一声,你拿不拿我当大哥?”

梁承笑着默认,他不喜欢拖泥带水,不喜欢郑重告别,不喜欢土得冒泡地聚餐喝醉大喊一声“别忘了兄弟”。

梁承对接下来的生活亦无憧憬,只求别再遇见一个麻烦的房东。

他自然想到了乔苑林,那小屁孩儿现在住大房间,没人添堵,应该挺快乐的。

顾客越来越多,梁承跟已经旅游归来的老四打了声招呼,沿着路边的梧桐树荫,边走边想需要收拾的行李。

书、充电器、袜子、常备药……

乔苑林列了一张清单,在书桌上。

他每天在这间卧室里学习,但拖着没搬进来,一望向床边,总是想起梁承坐在床边玩手机,靠着床头看书,以及掐他的脖子。

当时他真的害怕,此刻回忆还有点皮肉发紧。

乔苑林试图想点好的,比如梁承第一次帮他跑腿,买了一份虾仁烩饭加豆奶。可惜一口没吃给了小乐。

他打开微信,滑了滑聊天列表,梁承的超人头像换成了一盆仙人球。

看来这幢房子里梁承喜欢的,也就窗台上的仙人球了。

乔苑林出门透透气,经过巷口的电线杆,发现一张新店开张的宣传广告覆盖住了超人的二维码。

挺好,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超人。

乔苑林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坐进去,说:“小玉大排档。”

路上很堵,半小时只走了二分之一,他至今想不通一件事,请教司机:“师傅,晚上不堵的时候,外卖二十分钟能到么?”

司机说:“不可能,撑死跑个单程。”

可是梁承二十分钟就到了,乔苑林依旧想不通。

一小时后,乔苑林在吉祥路口下车,整条夜市灯火绚烂,小玉大排档的招牌在公园湖边亮得眼瞎。

他没找位子,走到竖在路边半人高的点餐板前,从今日特价看起——余光瞥见一道鲜艳的身影。

乔苑林抬起头,愣住了。

应小琼穿着去海岛那天的花衬衫,摇着一把大折扇,看见他也微微惊讶,随后笑道:“熟人啊,就你自己?你们新闻编辑部的同事没一起过来?”

乔苑林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应小琼说:“我是经理啊,天天都在。”

“经理?”乔苑林震惊道,“那天……你不是混黑/社会的么?”

应小琼乐开了花:“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我家生意火成这样,闲出屁了去混黑/社会。”

乔苑林有些懵,甚至结巴起来:“那、那你们绑架、勒索是、是什么情况?”

应小琼将扇子刷拉一合,指着月亮,仿佛夜空挂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说:“你这小孩儿诽谤谁呢,我告诉你,我们那天用官方的话讲,叫见义勇为!”

☆、第 20 章

应小琼揽着乔苑林寻了一张空桌,坐下来,他抖着腿,见乔苑林呆呆的,于是加大幅度抖得整个人都嘚瑟起来。

乔苑林蹙眉问:“你真是经理?”

“怎么,你真以为我是社会大哥?”应小琼说,“这家大排档是我姐开的,我当经理,家族企业懂吗。”

乔苑林仍有怀疑:“那你的手下呢,那个跳窗抓我的打手。”

应小琼想了想:“打手?你说老四?”

防雨棚里是热火朝天的后厨,应小琼扬手放在嘴角,冲里面喊了一嗓子,很快,老四穿过人群出现了。

与先前的凶恶形象截然不同,老四此时裹着长围裙,戴着橡胶手套,手握一柄大纱网,完全是一位辛勤的劳动人民。

他嚷道:“正忙着给十九号桌捞螃蟹呢,喊我干啥?”

乔苑林呆若木鸡,他以为的打手居然是服务员?

“瞧见没?”应小琼口若悬河,“老四是行家,负责海鲜的进货和挑选。他爸是卖水产的,他爷爷是渔船船长,他祖上曾经是加勒比海盗。”

乔苑林:“……”

应小琼:“这下信了吗?”

乔苑林要搞清楚最关键的,问:“岭海岛的事究竟什么情况,你说的见义勇为是什么意思?”

应小琼说:“白打听啊,先消费。”

乔苑林差点忘记是来吃饭的,说:“一份虾仁烩饭,加一盒豆奶。”

应小琼迟疑了一下,梁承点过的单屈指可数,他都有印象:“有一回梁承在这儿,走之前打包了烩饭豆奶,难道是给你捎的?”

乔苑林终于明白了梁承二十分钟送到的原因,他急切道:“我点好了,能说了吗?”

事情过去了半个月,风波已平,应小琼说:“告诉你也成——”

“我们在岛上抓的是一对亲兄弟,柳毅和柳刚。那哥俩在平海市骗了上千万,二十八号要从岭海跑路。”

乔苑林吃惊道:“他们是骗子?”

回忆事发当天,柳毅和柳刚面对警察的反应的确耐人寻味,乔苑林当时觉得奇怪,却没有仔细思考。

他问:“骗那么多钱,是非法集资么?”

应小琼笑道:“你还懂非法集资?”

然而比非法集资更缺德,柳毅早年经营小生意,开网吧、日租旅馆,近两年摇身一变装文化人,办了一家补习机构。柳刚是司机,在教育局给领导开车。

现在竞争激烈,家长们都希望孩子念一所好学校,如果分数不够,愿意掏高额的择校费换取一个入学名额。

但政策很严,基本有钱也办不到,而且拿最难进的七中来说,只要分数不够一切都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