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便利用家长这一需求,谎称教育局有人脉,能拿到有限的入学名额,与柳刚合伙诈骗择校费。小升初的价格几万至十几万不等,高中的价格高达四十万。

应小琼瞄了眼乔苑林身上的名牌,怕这位小少爷不识人间疾苦,说:“别觉得少,普通家庭半辈子的积蓄就没了。”

不料,乔苑林考虑了更严重的层面,说:“这不光是钱的事,那些家长轻信他,以为交钱就能搞定,到时候别的学校错过报名,孩子就没学可上了。”

应小琼道:“这样的不在少数。”

乔苑林问:“报警了吗?”

“当然。”应小琼回答,“不过涉案的受害人太多,从发觉受骗到互相建立联系,再到联合报警立案,柳毅和柳刚早躲得没影了。”

乔苑林说:“既然报了警,那你们是怎么参与进去的?”

应小琼说:“你还小,不懂被人骗几万、几十万的感受,更不懂孩子没书念的愤怒,这些家长会用尽一切办法找到骗子。”

乔苑林:“所以……”

“所以他们找到了我。”应小琼一拍胸口,“每人出一点钱,委托本人有偿捕捉柳毅和柳刚。”

问题绕回了原点,乔苑林疑惑道:“你只是大排档的经理,为什么会委托给你啊?”

应小琼回答:“本人主业餐饮,副业要债。只要钱到位,平海地面上的神仙妖精我都能给你揪出来。”

乔苑林处在久久的冲击之中。

应小琼搭着他的椅背,小声说:“先报警,再发民间通缉令,这叫警民合作。那天你不报警,我们把柳毅和柳刚带回市区,也要送到公安局的。”

乔苑林低喃:“因为你们……”

“嗯,确实像聚众斗殴,暴力了点。就当为受骗的人们出气吧,况且柳刚都掏水果刀了,难不成跟他口嗨啊。”

乔苑林仿佛误入了一爿陌生的地界,这里的人,发生的事,在浓郁的烟火里有着强烈的江湖气。

他不禁慌神,水果刀不是梁承的,二十八号的事并非绑架勒索,他认为的真相和事实大相径庭。

可是天色已晚,晚了太多。

乔苑林的大脑、头颅一瞬间锈掉了,又僵又硬,眼眶跟着一并干涩。他茫然地张着眼睛,眺向湖水和白玉栏杆,彩色串灯和扎啤桶,一张张油光醉红的脸。

倏地,他看见了停在一角的摩托车。

乔苑林像被烫了一下,压在膝盖的手掌握成拳头,关节发白,他见到应小琼便冒出的问题从牙缝往外挤,抿着唇也忍不住了。

“梁承……是不是在这里?”

应小琼回答:“他不在,车也不要了。”

乔苑林朝人群中四处张望,越找不到越不相信:“你们是朋友,你们在这儿,那他一定也在。”

应小琼嘀咕:“谁家大排档请高材生,暴殄天物嘛。”

乔苑林没听清楚,他焦躁地扫过每一个人,可每一个人都不是梁承,他自我安慰往好处想,说:“梁承回家了吧。”

应小琼却道:“他哪有家。”

乔苑林被这句话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的,他问:“能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吗?”

“行。”应小琼说,“回头微信帮你问问。”

乔苑林听得出对方在揶揄他,但只能受着。他误会在先,咄咄逼人在先,此刻的马后炮除了减轻自己的惭愧以外,毫无用处。

他离开大排档,打包的烩饭和豆奶一热一冷,如他慌张错乱的神经。

出租车将夜市抛远,滑入商业街,繁华没完没了地接踵而至,乔苑林怔了半路,枕着窗的脸上空有一片流光溢彩。

手机时不时地响,明天春游出发,同学们在群里聊得火热。

乔苑林将群消息设置为“免打扰”,世界清静了。他盯着列表中的仙人球头像,伸手,犹豫,真怕有刺会扎一下似的。

过了两条街那么久,他点开梁承的头像,输入文字时心虚到快要不会汉语拼音。

乔苑林:你搬到哪了?

按下发送,这句话前面有一个红色图标。软件系统提示,对方拒收了他的消息。

梁承已经删掉了他。

乔苑林无措地望向窗外,熟悉的街道,老胡川菜一闪而过,出租车拐到长林街,便利店,吴记早餐,所经之处都残存着一点回忆。

他下了车,径直走到电线杆下,将盖住超人二维码的广告一把撕掉。

暗处有一星橘红的火光,猝然熄灭。黑影贴着墙边从巷口拐到街上,呼出最后一口烟,同时回头瞧了下乔苑林扫码的背影。

梁承在酒店房间里看书,手机振动,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接通:“喂?”

“梁承。”是程立业。

梁承合上书,猜得很准:“又去蹲我了?”

程立业走在街头:“没蹲着,撤了。”

梁承说:“不用白费功夫了。”

程立业静默须臾,道:“你小子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这么快就跑了。”

梁承面色沉郁,说:“我没有罪,也没必要跑。”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立业出于用词习惯,向他解释,“我是说,你搬走了?”

梁承知道程立业的原则,不会利用职权随意调查他的信息,他回答:“是,所以别再去找我。”

程立业感到交织的疲惫与无奈,在风声中妥协道:“梁承,我没告诉你妈,一个字都没说,她更不会主动来找我。我保证,保证不再打扰你,你安顿下来行不行?”

梁承捻着打卷的书脚,用力捻平,却回弹卷得越严重。一页纸能倔强成这样,何况是一个人。

他不说话,程立业叫了几声:“梁承……梁承,你搬到哪了?你还在平海吗?”

痛惋的语气扎在耳朵上,梁承出自本能把手机移开,挂断,他不想再接任何电话,索性关了机。

第二天早晨,一辆破金杯停在酒店门前,梁承办理退房出来,车窗降下,应小琼朝他挥了挥手。

后车厢内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四,另一个是风情万种、整条街都有名的美人,应小玉。

汽车走火车站方向,梁承说:“玉姐,你也来了。”

应小玉道:“小琼说你要走了,一起送送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梁承回答:“没想过。”

“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应小玉说,“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会有大好前途的。”

梁承轻扯嘴角,在当下的境遇里,他没设想过所谓的前途和未来,免得白日梦一醒只剩下空虚。

应小玉拿出一封红包,叮嘱道:“多了你不要,就两百块,火车上买盒饭和零食,把我当姐就老实收下。”

梁承接过:“谢谢玉姐。”

老四说:“到了新地方常联系,下次旅游去找你玩。”

“好。”梁承说,“但你别穿得像一桶黄豆酱。”

老四突然解开腰带,很是感性:“你倒提醒了我,昨晚才说要走,没空给你买一份礼物。这条皮带哥送你了,路易威登的!”

梁承说:“你自己留着用吧。”

应小琼一直专心开车,到了火车站,他瞅准时机超过一辆大巴,抢占了临时泊车区仅剩的一处位置。

大巴急刹车,司机愤怒地按了按喇叭,未果,只得重新找车位。

车上的学生集体朝前栽,乔苑林的头撞在前面的椅背上,醒了。他昨晚握着手机熬到三点半,现在困得想改签一张卧铺。

临时泊车不能久停,应小琼没熄火,回头看着梁承。

梁承抓着背包,简短告别:“应哥,保重。”

“照顾好自己。”应小琼说,“到了来个电话。”

梁承拉开车门,应小琼叫住他,问:“差点忘了,你那个长得特好看的小房东叫什么?”

梁承愣了下,说:“乔苑林。”

“挺巧的,小乔同学昨天去大排档吃饭,岛上的事我告诉他了。”

梁承看了眼手表,无所谓了,他要走了。

下了车,梁承走向检票大厅,手机还关着,他掏出来打开,随后微信迫不及待地响了一声。

是十小时前的消息——

“吃嘛嘛香”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验证理由拐弯抹角到山路十八弯的地步,写着:那道答案是B的选择题,你能给我讲讲吗?

☆、第 21 章

梁承大概猜到乔苑林的意图,但事已至此,联系的意义不大,而且他不想再和麻烦精产生什么瓜葛。

他点击“忽略”,汇入排队检票的人群。

平海市天高海阔,风物宜人,一年四季都有不少旅客来玩,火车站里面人来人往,大屏幕上变换着通达全国的车次信息。

梁承要乘坐的那一列是候车状态,在六号候车厅,二十一号进站口。

手扶梯上升到一半时,他回头透过玻璃幕墙望向车站外,在心里对这座城市说了声“再见”。

金杯开走了,大巴车徘徊半天终于停在了门口,学生们陆续下车。

两个国际班的学生不足六十人,乔苑林用一包牛肉干让田宇帮他拉行李箱,自己只背着一书包零食。

他无精打采地跟在队伍末尾,检完票,将棒球帽的帽檐扭到脑后,抬头看大屏幕上的车次,念道:“五号候车厅……”

田宇在一旁:“二十一号进站口。”

乔苑林怀疑同桌的近视又加深了,说:“串行了,是二十号。”

“噢。”田宇捏着车票,“你几号座位,靠窗吗?”

乔苑林说:“靠。”

段思存从他身边经过,投来锐利的一眼,然后意有所指地说:“出门在外,大家代表了德心中学的形象,别让我听见不文明的词语。”

乔苑林决定离段教授远点。

一群青少年浩浩荡荡地前往二楼候车,五号和六号候车厅其实是一间大厅分成两半,中央隔着一排零售店。

乔苑林抱着书包找了个座位,拿出手机,除了设置的法语广播、背单词、在线刷题的固定提醒,没有其余消息。

他戳开微信,发送出的好友申请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就是梁承的回应。

他后悔写那句蹩脚的验证理由,梁承看到肯定翻了个白眼,以为他闲得蛋疼。

乔苑林摘下棒球帽,盖在脸上,突然想起上一次戴这顶帽子是去岭海岛,梁承亲在了上面。

他的内疚减轻一些,不怪他误会,正经人谁随便亲别人啊?

正想着,旁边坐下一人。乔苑林从自己的世界抽离出来,把帽子戴好,说:“段老师。”

其实这种活动有艺术老师陪同,班主任不必随行,段思存任职不久,为了和学生亲近一点主动要求来的。

他说:“一个人噘着嘴坐在这儿,怎么兴致不高?”

乔苑林连忙抿起唇珠,说:“没,可能是昨天睡太晚了。”

“注意休息。”段思存道,“你爸爸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乔苑林挺直后背,像进入警惕状态的动物:“是不是问我周考成绩?我最近住在姥姥家,没跟他报告。”

“你误会了。”段思存说,“你爸爸说你身体不太好,这周外出,拜托我多照顾你一些。”

乔苑林放松下来,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段思存见惯了各式亲子问题,安静了几分钟,他问:“想聊聊么,你是不是和你爸爸有矛盾?”

乔苑林支吾:“是……有点。”

“并且和你的生物成绩有关?”段思存笑道,“为了气你爸,故意的?”

乔苑林担心有诈,他也不爱和老师聊天,想找个理由闪远一些,搔搔下巴说:“老师,我想去洗手间。”

段思存却不容他糊弄:“憋着。”

乔苑林尿遁失败,蹬腿踹了一脚空气。他不理段思存了,低头摆弄手腕上的蓝宝石表盘,心说候车时间怎么这么长?

段思存瞧着他的散漫样子,说:“你不愿意聊就算了,虽然我带了些公立学校的恶习,但不至于逼学生谈隐私。”

乔苑林抬起头,解释道:“您还记仇啊,我那次吐槽是开玩笑的。其实我想读的就是公立,可我爸让我读德心,闹矛盾也是因为他让我将来按他的计划走。”

段思存并不关心乔文渊的教育大计,起码在当下如此,他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对未来有什么计划?”

乔苑林不由得正色,他没想到第一个听他谈这件事的人不是父母,而是认识不久的老师。他回答:“我以后想学新闻,做新闻记者。”

段思存说:“许多人的目标会随年龄变化,你确定了?”

“嗯。”乔苑林不知道乔文渊透露了多少,微微含糊,“我身体不好,说不定哪天就挂了,有生之年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段思存按他的肩:“别胡说,小小年纪路还长。”

乔苑林摇摇头:“我十三岁那年出过一次意外,差点就……唉,我一个病秧子,我爸还想让我治病救人,这不扯淡吗?”

“你爸希望你当……医生?”段思存说。

乔苑林有一大筐抱怨等着,却忍住了,他见段思存说到“医生”时神情忽暗,和上一次在实验室里一样。

“段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起有个学生,他的理想就是做医生。”

乔苑林凭直觉问:“是您提过的那个最优秀的学生?”

段思存默认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乔苑林很好奇,说:“您讲讲呗,让您看重的七中学霸都是怎么努力的?”

段思存暗下去的目光变得柔和,轻声道:“他有天分,对医学也感兴趣,因为他妈妈是医生,所以耳濡目染学了很多,课余时间还自修大学课程。我当时坚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好牛啊。”乔苑林问,“那他高中毕业念了医学院?”

段思存推了下眼镜,目光躲闪到一边,自说自话地转移话题:“他不是纸上谈兵,是切实救过人的。”

乔苑林只好顺着对方的话:“真的吗?”

“嗯。”段思存说,“记得是三年前,他曾经救过一个小男孩。”

乔苑林明显一怔:“怎么救的?”

段思存回忆道:“那个孩子应该是心脏不好,在上学途中发病,倒在街边,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只有他冲过去了。”

乔苑林问:“然后呢?”

段思存继续道:“他给那个孩子做了心肺复苏,又打了120,等急救车赶到,他拎上书包直接走掉了。”

乔苑林有些呆滞:“段老师,你没有骗人?”

“骗你图什么。”段思存说,“那天他迟到很久,我问过原因才一直记着。”

乔苑林僵坐着没有动弹,连续眨了几下眼睛,醒着的,段思存的话在耳际翻覆萦绕——

七中学生,三年前,心脏复苏。

他磕磕绊绊,一张口便控制不住情绪:“宁缘街……是不是在宁缘街?!”

周围的同学纷纷看过来,段思存惊讶于他的反应,顿了一拍:“没错,你怎么知道?”

乔苑林猛地起身,问:“他是谁?”

段思存愣着:“难道……”

乔苑林急得要揪对方的领子了,大声问:“他是谁?那个学生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段思存轻靠着椅背,他很久没提过那个名字了,握紧冰凉的金属扶手,低声回答:“他姓梁,叫梁承。”

大厅内响起广播,提醒乘客开始检票。

梁承把最后一章读完,合上书,进站口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他走到末尾,随便选了份歌单戴上耳机。

队伍逐渐缩短,他正要进站时,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扛着大包小包从洗手间方向跑来,生怕误了火车。

梁承错开身体让对方先过,老太太在自助闸机前举着车票,不知道怎么弄,他指向插票口,说:“这儿。”

闸机打开,老太太感谢道:“谢谢你啊,小伙子。”

这一点小插曲耽误片刻,梁承和其余乘客拉开一段距离,所幸始发站上车时间充足,他不慌不忙地走向月台。

五号候车厅,乔苑林伫立在原地,回不过神。

三年前救他的人是梁承。

会做心肺复苏,给他配的药分毫不差,听他说有心脏病却毫不惊讶的梁承。

被他误会又赶走的梁承!

乔苑林浑身的血液汩汩地冲向大脑,整个人懵了,傻了,他该怎么办,该去哪里把梁承找回来?

他去大排档,去求应小琼,天天去,就蹲在摩托车旁边等?

同学都在排队了,田宇来叫他:“进站了,走吧。”

乔苑林被田宇拽着一只胳膊,周围同学欢声笑语,他失魂落魄地混在里面,被踩了一脚都没有察觉。

检完票,学生们涌向宽阔的月台,有拍照的,有闲聊的,老师心累地放弃维持秩序。

经停的列车还没进站,两个月台之间隔着一道空空的铁轨,乔苑林张着涣散的眼睛,看远处的人群微微虚焦。

两个男人因为插队在争辩,情侣牵着手,小孩哭闹,大声讲电话的中年人,扛着包的老太太。

他好像全部看在眼里,又仿佛谁也没有看到。

陡地,一只背影闯入满眼纷杂中,高冷而挺拔,置身事外地站在人群边缘。

乔苑林一点点凝神,眼中迸着光,冲到几乎越过安全线的位置。

“梁承。”他先低叫了一声,接着大喊道,“——梁承!”

所有人看过来,段思存尤其一惊,就连对面月台上的人也纷纷回头,唯独梁承没有任何反应。

乔苑林不相信会认错,放开嗓子:“——梁承!”

梁承动了一下,朝前走,耳机里响着一首暴躁的硬摇滚。

乔苑林立刻慌了,竭力大喊:“梁承,你别走!”

“梁承!不要走!”

“你留下来吧!梁承!”

乔苑林喊得嗓子哑了,梁承始终没有听见,他等不及了,拨开四周层层的人群往回冲,书包带子挤掉一边,一晃一晃地砸在后背上。

姚拂喊他,田宇也喊他,同学们都惊呆了。

段思存急道:“乔苑林!”

嘭地,乔苑林干脆把书包扔了,头也不回地决定道:“我不去了!我不去参加文化节了!”

他上下电梯,绕了一大圈到另一边月台,边跑边喊梁承的名字。

一时间所有长眼睛的生物全被乔苑林吸引了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

梁承走到列车门前,递上车票,乘务员却惊讶地望着远处。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也转过了头。

十几米外,乔苑林满头大汗,焦急如焚,每跑一步都害怕心脏病发,却又不敢停,以一种战战兢兢的滑稽姿势“狂奔”而来。

梁承诧异地一顿,目睹乔苑林离他越来越近,那张脸通红、殷切,冒着鲜活的热气,忽然咧开嘴,笑出了一种苦尽甘来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