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把小乐家的院门撞了个四分五裂。

那一次之后,小乐不敢再擅自爬梁承的摩托,但他怀恨在心,几天后拿着一把小刀偷偷去扎摩托车胎。

梁承在窗内欣赏了全过程,从侧门出去拐入后巷。小乐报复完溜回家,一进巷口,梁承倚着墙冲他吹了声口哨。

小乐想逃走。

梁承说:“我要是你,就拿刀拼一下。”

小乐攥着刀刺向梁承,手腕剧痛,刀被踢飞了,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没来得及求饶,梁承一把拎起他,走向旁边三个半人高的大垃圾桶。

掀开盖子,恶臭刺鼻,梁承把他狠狠掼进了不可回收垃圾里。

小乐几乎晕在里面,惊吓后生了一场病,十天没出门,痊愈后整个人的戾气都消失了,再也没闹腾过。

有一夜父母加班,小乐饿着肚子蹲在巷口,遇见梁承回来。在他吓得发抖时,梁承分给他一半热腾腾的蛋堡。

讲完,小乐挥舞手中的零钱,说:“小乔哥哥,我要去便利店买文具,你想吃雪糕吗,我请你。”

乔苑林不想小乐破费,便说下一次。他望着小乐奔跑出巷子,无法消化这个懂事的小孩儿曾经那么顽劣。

阳光燥热,乔苑林看了一眼停在旁边的摩托车,又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垃圾桶,觉得后脑勺有些发凉。

梁承将空调又调低一度,正对着吹。对面房间本来有一只窗机,旧到加不了氟,他搬来后帮忙拆除了。

门留着一道缝,他听见脚步声上来,比平时轻缓,过去拉开门,门外乔苑林犯怵地一个激灵。

梁承又把门关上了。

乔苑林在走廊上愣了半分钟,回自己屋,不消片刻闷出一身汗。他把刘海反复往后抓,蹭红了额头。

刚才的门缝,是留给他的?

他返回走廊,顶着一头穿堂风一吹能颤三颤的乱毛,敲开对面房门。梁承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一套卷子,没有回头。

乔苑林轻咳一声,问:“你刚才有事要说?”

梁承的语气和空调的冷气同温,说:“你害怕就算了。”

“我……没有啊。”乔苑林走进去,冷气包裹上来,手臂竖起一层细小的汗毛。他停在梁承身后,双手扶住椅背的两角,看见梁承拿的是满分的数学卷。

他求证道:“你真的把小乐扔垃圾桶了?”

梁承说:“那件事我做错了。”

乔苑林没料到这个答案,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梁承又说:“应该扔可回收垃圾。”

“……”乔苑林语塞了好一会儿,“我之前惹毛你,你为什么没揍我?”

梁承回答:“你姥姥说你不禁揍。”

“我姥姥根本没说过那些话。”乔苑林这次没上当,他壮起胆子覆上梁承的肩,轻轻按压,掌下的骨骼硬得硌手。

梁承不适地动了一下,把卷面捏出一道折痕。

乔苑林问:“我以后再惹你,你也不会揍我吧?”

梁承说:“没事干就出去。”

“为什么,你开门就是让我来吹空调。”乔苑林是猜的,见梁承没否认,心中一动又猜了一句——

“对你来说,我跟别人是不是不一样?”

☆、第24章 第 24 章

梁承将数学卷子放回一摞试卷的顶端, 从底部精准地抽出生物卷,卷面大片空白,分数不忍卒视,他说:“确实不一样, 我十六岁的时候没见过这么烂的成绩。”

乔苑林的一点希冀光速破碎, 不服道:“我只是偏科。”

梁承问:“偏科很光荣?”

乔苑林说:“我不是学不会,是故意不学。”

梁承又问:“不学很骄傲?”

一刹那, 乔苑林恍然觉得面前坐着的是段思存, 不得不说,七中出来的师生都很会扫人兴致。他移开手, 说:“要是没啥事,我回屋了。”

“你不是要吹空调么。”梁承站起来, 把乔苑林按在椅子上, 一抖试卷, “卷子不改等于废纸, 帮你扔了?”

乔苑林问:“扔哪啊……”

梁承回答:“不可回收垃圾桶, 这次应该不会错。”

乔苑林夺回卷子, 在桌上铺平,随便拿起一支笔, 梁承的手掌仍按在肩上,他歪过头用下巴蹭了蹭,说:“大哥, 我改还不行吗?”

迫于梁承的淫威,乔苑林老实改了一下午卷子, 心里烦, 一只手在下面抠牛仔裤的破洞, 改完把洞扩大了一倍。

他怕梁承继续拿生物折磨他, 决定出门避风头,于是向补习班预约了几节课。

第二天一早,乔苑林挎着绛紫团花购物包出门,小乐去上学,遇见他还以为现在不流行背书包了。

旗袍店里,收音机年头久远,唱到一半变成刺啦刺啦的声音。

这是乔苑林姥爷送给王芮之的生日礼物,她一直凑合着用,上一次故障送去修理,维修店的老板劝她换个新的。

梁承从二楼下来,见老太太守着收音机按来按去,电流声断断续续,没多久彻底吱不出声来。

王芮之不死心,说:“小梁,你帮我关下门,我去趟维修店。”

长林街上就有一家,把东西送去:“不用关,我帮你看着。”

王芮之道:“那家店的老板上次说不好修,我不找他了,多跑几个地方问问,一时半刻恐怕回不来。”

梁承看了下收音机的型号,说:“给我试试。”

王芮之问:“你会修?”

梁承回答:“我专门学过。”

“真的?”王芮之惊讶道,“年轻人很少学这个的。”

梁承没接腔,把收音机拿进屋里,王芮之去仓库抱了一只小箱子,上面是工具盒,下面尽是些有毛病的物件。

梁承有一年多没修过了,方法没忘,但手生,耗费一个多小时令收音机起死回生。

店内又响起邓丽君的甜嗓,王芮之欢喜得很,非要支付他一笔维修费。

梁承转移话题,问:“这些都是坏的?”

“是啊,有些还挺新的,我没舍得扔。”王芮之说,“你有兴趣就都给你。”

梁承没兴趣浪费时间修一堆破烂儿,但为了拒绝王芮之的维修费,便收下了,谎称修好拿去卖二手。

他端着箱子上了楼,放在椅边,开始看书。

乔苑林的电脑上贴着一张便签,写着密码、已付费可直接使用的软件、不要动的文件夹。梁承查了些资料,不小心关掉页面,只好拉下历史浏览记录。

有一条显示“平海市第七中学校内论坛——询问贴……”

后面的字看不到了,梁承点开记录,跳转到贴子首页,发帖时间是昨天乔苑林改完卷子的傍晚。

标题很夸张:走投无路,打听一下七中的学霸。

梁承握住了拳头,向下看正文,出现一张生物卷子的照片。

乔苑林把个人信息打了马赛克,写道:理竞班的学霸帮忙看看,凭良心说,你们真没见过这么烂的成绩吗?

有人说“没见过”,乔苑林回复:别吹牛。

有人认出是德心的周考卷,乔苑林回复:我们周五考,不用周六去学校。

有人问年级排名,乔苑林回复:很稳定,常年第二。

有人笑他“万年老二”,乔苑林回复:段思存是你吗?

梁承松开拳头,牙关也松开逸出极其无语的一声笑,看完关机,屏幕变黑的一刻才想起资料忘了查。

他索性合上书,低头瞥见那一箱破烂儿。

有4、血糖仪,梁承翻了翻,发现一支八成新的录音笔,原是林成碧采访用的,一年前落在这儿,被茶水泡过一次。

梁承拿了把小号螺丝刀,把录音笔拆解开,从内置麦克到芯片一一检查。

一辆货车驶入巷口,梁承太专心没听见,他将全部零件重新安装,固定外壳,然后测试一下有没有修好。

录音全部清空了,梁承先按电源键,再按下“录音”。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风把门吹开,乔苑林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门口,喊道:“梁承哥,我下课了!”

梁承按下“停止”,头也没回:“帮我关上门。”

“你出来看!”乔苑林没邀到功是不会走的,“我买新热水器了!”

补习班附近有一家电器城,乔苑林说到做到,去买了一台新的,把奖学金花得一毛不剩。

安装师傅进浴室干活,梁承和乔苑林在走廊上立着,斜阳的橘彩洒进来,带着热气。乔苑林贴住墙壁降温,说:“一会儿你先洗。”

梁承看他霞色的脸,忽然想吃一碗西瓜味的冰。

崭新的热水器装好,天黑了。淋浴间的架子上多了一套洗护用品,花香型,是乔苑林砸金蛋中的三等奖。

梁承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湿着头发,去阳台上吹自然风。

天台落下一声口哨,吹得有点漏音,梁承回头看,乔苑林塞着耳机站在上面,嘴唇还微微噘着。

梁承问:“又打电话?”

“已经打完了。”乔苑林说,“其实是段老师打给我。”

梁承似乎没兴趣知道,拿起水壶浇花。

乔苑林说:“段老师向我问起你,问你现在做些什么,过得怎么样。”

“你告诉他了?”梁承问。

“没有。”乔苑林说,“你应该不想让他知道你帮人追债吧,至于过得怎么样,我也不好说。”

梁承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乔苑林说:“段老师还问你的联系方式,他很想见你。”

梁承说:“算了吧。”

“可段老师一直惦记着你。”乔苑林道,“他教过那么多学生,你是他最:“行了,别吹了。”

乔苑林还有许多不明白,梁承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做医生的妈妈在哪里,那名老警察是谁……他没有立场询问,也没有信心能问出答案。

月淡星疏,有一颗星星却出奇地亮,乔苑林说:“哥,你上来。”

梁承:“恐高。”

“真的假的,那我下去。”

乔苑林抓着墙边的梯子往下爬,铁管松动了,一边摇晃一边咯吱作响,铁锈和墙灰一并簌簌飘落。

他凑到梁承身边,闻见薄荷香皂味,说:“你没用新沐浴露啊。”

梁承挪开一步:“我晕香。”

乔苑林习惯了这种糊弄,梁承生人勿近,那他可以另辟蹊径,说:“你不喜欢被人了解,那你想不想了解我啊?”

梁承回答:“不想。”

乔苑林问:“你不好奇救的是什么人吗?”

梁承说:“事儿逼。”

乔苑林不太爽,碍于恩情只能忍着。这时,梁承放在花架上的手机亮起屏幕,来电显示“应哥”。

梁承接通,简单说了两句,挂线后放下水壶。

短发吹得半干,他呼了一把往外走,迈出的步子还没踩实,乔苑林已经抓住了他。

去做什么并不难猜,只是乔苑林不确定今晚是盯梢,还是逮人。他明知梁承会烦,仍忍不住说:“别去,行不行?”

梁承脱开他的手,说:“少管闲事。”

乔苑林道:“你非得去追债么,上一次受伤才过去多久,别干这种危险的活儿了。”

梁承说:“你管得太宽了。”

“我知道,咱们没熟到那份上。”乔苑林顿了一下,“那我怎么做能跟你更熟?”

梁承回答:“够呛,差四岁有代沟了。”

走廊没开灯,梁承大步穿过一条窄长的黑暗,把乔苑林抛在亮光里。手臂内侧,沾着一点对方掌心留下的锈斑。

长林街上的店铺络续打烊,晚屏巷中的家家户户也逐渐灭了灯火。

乔苑林赶在便利店关门前买了一只灯泡,大瓦数,回来换掉旧的。他用新沐浴露洗澡,真的很香,早知应该把梁承熏晕。

一过凌晨,老城区变得半死不活。

梁承绕过大半个平海,四肢吹得发麻,中途在加油站停留,他打开微信,除了委托人的转账没有其他消息。

目的地是一处公租房,一切还算顺利,没发生口角或肢体冲突,找到人就交了工。

应小琼叫他去大排档吃消夜,他没胃口,凌晨三点一路飞驰,加满的油又耗尽了。

摩托车慢下来,在巷口彻底熄火,梁承把车停在墙边,勾着车钥匙和头盔缓缓地走回去。

几十米的昏暗走完,到小楼一侧,梁承不禁站住,小小的门庭里,一盏白炽灯亮得晃人眼睛。

灯下门前,乔苑林坐在小板凳上,疲倦,苍白,执着,膝头平摊着翻掉页的法语单词本。

乔苑林在寂静里等过医院加班的乔文渊,也等过电视台赶稿的林成碧,耐心锻炼得和黑夜一样长。

梁承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蹲下身,与他平视。

离近才看清,乔苑林裸露的皮肤上叮了许多蚊子包,眼尾也有一颗,他痒,粗暴地抓了几下。

梁承制住他的手,没用力,说:“你是不是有病?”

乔苑林翻过一页书,嘴硬道:“我不是在等你,是为了准备法语考试。”

梁承说:“噢。”

乔苑林蹙起眉毛,不幽怨,流露出的是一份不被在意的窘涩。忽然,梁承伸出手,虚悬地罩住他的脸。

那只手掌很大,很冷,乔苑林放弃从指缝中窥视,眼皮一抖合住了。

他闷声道:“你干什么?”

梁承第一次主动提三年前,说:“记不记得那天我救你,先这样呼了你一把。”

乔苑林记得,他当时痛苦地眯着眼睛,有一个人跑过来,用一样温度的手掌盖住他的脸,然后他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梁承遮着那目光,说:“我不想让你看见我。”

乔苑林问:“为什么?”

梁承放下手,指尖滑过乔苑林眼尾的蚊子包,他站起来,打个不耐烦的哈欠,说:“困了,上楼睡觉。”

乔苑林顷刻间心绪如麻,全堵在胸口,追喊道:“梁承,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天快亮了,屋内是灰调的水墨色。

对面房门嘭的一关,带着不小的气性,梁承捏着衣领一顿,安静后换下衣服搭在椅背上。

桌面维持着昨天下午的状态,他拿起录音笔,借稀薄的光按下播放键,修好后存储的第一句录音跳进耳朵里——

“梁承哥,我下课了!”

梁承困乏的身体续上一点精神,从工具盒里拾了支螺丝刀。

早霞朦胧,星星隐没,梁承走到阳台,将挂在墙面上的梯子拧紧了。

☆、第25章 第 25 章

那一晚之后, 乔苑林把补习班的课约满,在外面逗留一整天才回家。

他关心梁承,也明白无权让梁承接受他的关心,所以郁闷之外, 只能独自缓一缓受伤的自尊。

梁承感觉得到乔苑林在躲他, 有一次他去洗手间,对方趁他不在进卧室找书, 他便装聋作哑地多等了几分钟。

周五晚上, 乔苑林洗完澡趴在床上,今天是文化节的最后一天, 举行庆祝派对,朋友圈被同学们刷屏了。

他点了一通赞, 然后塞上耳机做一套听力综合。

空气潮闷, 没响雷, 起了阵风便飘飘洒洒地落下雨点。

梁承去阳台收衣服, 他只有一两件, 大多是乔苑林的, 一并收下后返回卧室外,敲了敲门。

门缝透出一线灯光, 他知道乔苑林没睡,又敲了两下,始终没动静, 本着“事不过三”的原则,他把衣服拿回了自己房间。

平海的雨一向温和, 且绵长, 飘了一夜在清晨才停。卷子对折放在床头, 乔苑林昨晚写完滚半圈躺平, 握着笔就睡着了。

屋檐坠落的水滴砸在窗户上,很吵,他醒过来,伸手寻摸枕边的手机。

有一条未读,田宇发的:苑神,我们今天回平海。

乔苑林眯着眼睛打字,回复:回来有你好看。

田宇:别这样,我给你带礼物了,还有你的行李箱,你来我家吧?

乔苑林把“零钱”里仅剩的十五块发了个红包,说:发同城快递。

田宇:什么人才能治好你的懒癌?

乔苑林:杏林高手,医学奇才。

聊完没了困意,乔苑林打开浏览器搜了个“检查书模板”,收藏页面。他因私人关系缺席集体活动,需要上交一份检查书。

耳朵莫名胀痛,他抬手一摸,蓝牙耳机塞了一夜忘记摘下。

刚七点,乔苑林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不料对面卧室的门没关,梁承不在。铺过的床上放着一摞叠好的衣服,貌似是他的。

乔苑林走过去,盯着衣服,是梁承帮他收下来叠得方方正正?故意敞着门,让他看到进来拿?

受挫的自尊心似乎愈合了。

他高兴地翻了翻,靠,怎么夹着两条内裤?千鸟格的,谁看了都说像马赛克。

乔苑林尴尬地抓了下耳朵,叫出声:“啊!”

门口,梁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面容淡定,颀长的身形斜倚着门框,说:“瞎叫唤什么。”

这几天没说话、没照面,冷不丁对上,乔苑林有些不知所措,回答:“我,耳朵疼。”

梁承说:“过来。”

乔苑林走过去,侧身给梁承检查。鬓边的碎发遮着耳廓,梁承拨开,冰凉的指尖不像夏天的温度。

天色比平时阴,梁承把乔苑林拉近一点,看清楚些,那只耳朵很薄,很红,毛细血管隐约可见,疼是因为有一点破皮。

乔苑林问:“用擦药吗?”

“晾着就行。”梁承说,“怎么弄的?”

乔苑林回答:“昨晚练听力,耳机戴一宿没摘,磨的吧。”

原来不是故意不开门,梁承把他推回原位,想说他娇气得像纸糊的,沉吟一瞬,只道:“这两天别碰水。”

乔苑林把衣服抱走,洗漱后又端着书本过来。梁承在窗前给仙人球喷了点水,然后下楼搬了把椅子,坐在乔苑林旁边。

窗外鸟鸣不绝,衬得屋中格外安静。

梁承看一本厚重的专业书,笔记本被乔苑林的经济学课本压着,他抽出来,从共同使用的笔筒里拿了一支碳素笔。

笔尖戳在一行字的末尾,乔苑林低着头,余光从那本书的页眉蔓延到梁承写下的笔迹,以同桌的视角。

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和梁承念不同的学校、相差几届,但此刻在同一张桌上用功。这样的场景,他无数次徘徊在七中门口寻觅梁承的时候,曾一遍遍幻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