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咱们站的这个位置。”万组长说,“患者爸爸一棍子敲下来,想吓唬人的,没想到梁医生没躲,砸在肩上愣是一声没吭,所有人都懵了。”

刘护士小声道:“怎么会耐痛力那么强。”

因为捱过痛楚更深的暴力,乔苑林紧张地问:“然后呢?”

万组长心有戚戚:“然后家属发泄了,也清醒了,我调解到天亮,等我们把家属送出医院……”

晨雾之中,街对面,立着三十多号黑衣黑裤的马仔,为首的老大穿着一件姹紫千红的花衬衫。

有个黝黑如黄豆酱的马仔走过来,号称他们是梁承的兄弟。众人惊骇,后来再也没人来若潭医院闹过事。

讲完,雷君明说:“我明白孙主任为什么找梁医生做节目了,一定非常有看点。”

乔苑林想说点什么,身后轻咳,梁承开完会找过来,恰巧听见一帮人在嚼他的奇闻轶事。

万组长意犹未尽,问:“还用得着我吗?”

梁承思索片刻,道:“你带小雷熟悉熟悉,多拍点照片。”

人群四散,梁承带乔苑林转病房,随口介绍着,三床做了二尖瓣手术加心房颤动消融;八床灌注不良,手术风险很大;十一床卖医疗器械的,满嘴跑火车,自己开完胸一醒,说手术时的牵开器弄得他巨疼,

麻醉师特意过来翻了个白眼。

乔苑林听乐了:“你瞎编逗我呢?”

的确有夸张的成分,梁承说:“那你心情还好么?”

在心外科,面对一群心脏病人,梁承只能这样掩盖住医院里弥漫的伤春悲秋,甚至不敢提谁时日无多,谁饱受折磨。

“谢谢。”乔苑林第一次在医院感到踏实。

梁承道:“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

乔苑林想着那个没抢救过来的患儿,问:“每一次面对病患的死亡,医生会挫败、甚至想放弃吗?”

对亲朋而言是悲痛,可在每天上演生离死别的医院里,医生会一次又一次触动,还是日久麻木。冷静到让家属误会的梁医生,又会是什么感受?

乔苑林被梁承握住手腕,带到一间重症监护室,透过窗,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身体插着管子。

“半年前的患儿也是个小姑娘。”梁承说,“医生不是神,一边尽全力,可能一边无能为力。所以医生一面要和命运抗争,一面要和命运和解。”

乔苑林说:“这二者是博弈的关系吗?”

“是相辅相成。”梁承回答,“我曾经丧失全部信心,认为命运剥夺了我当医生的机会,我再也没资格拿手术刀。后来我跟它和解了,现在我每一天都在和它抗争。”

乔苑林问:“和解的契机是什么?”

梁承松开手,掌心朝上:“是因为一个人对我说,我不是坏人。”

咔哒,乔苑林按下“停止”键,目光垂在录音笔上。录到这里就够了,他已经想好了采访内容的核心。

梁承打了一声哈欠,摊开的掌心被乔苑林放上一粒薄荷糖,压着感情线的小分叉。

在医院泡了两天,乔苑林和雷君明进行资料采集和筛选,摄影组来考察取景,节目的各项工作都在推进中。

有老人在病房里寿终正寝,家属哭成一片,护士连连安慰。同时有年少轻狂的少年在门诊撒野,被梁医生冷嘲热讽。

感谢与投诉,痊愈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就在采集工作结束的前五分钟,乔苑林还收获了一个令人遗憾的八卦。

医院对面的商铺很吃香,梁医生曾和一位郑姓法医合伙接手一间,卖鲜花,因审美堪忧,守着医院竟然经营不下去。转手后改成寿衣花圈,生意极好,老板成功在平海买了一套房。

乔苑林没笑死,鲜花哪有丑的啊?

人家说,主要是难听,谁探望病人送白狗花,把人气嗝儿屁了!

乔苑林笑容凝固,离开医院时都不跟梁承告别了,出门坐上车,梁承追出来,他隔窗骂了一句:“怎么没赔死你!”

下班高峰期,出租车堵在盘桥上,乔苑林将整合好的资料检查一遍,问雷君明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雷君明说:“梁医生和家属发生冲突的事情,我觉得可以加上。”

医患关系极其敏感,那件事已经结束大半年,难以复制原貌,而偏颇不正是新闻的大忌,乔苑林不赞同。

雷君明作罢,低头玩起手机。

回到电视台,乔苑林直奔主任办公室,将这两天的工作成果交上去,如果没问题就可以着手构思采访内容。

“辛苦了。”孙卓围着一只颈枕,举起文件平视,“说说。”

乔苑林立在桌前,背着包和相机,陈述道:“想围绕医生、患者和疾病三者之间的联系,梁医生为核心,展示他的治疗、心理和从医的一些想法。”

孙卓放下文件:“切入点没错,加一点新意会更好。”

新闻不是综艺,要的是真实,乔苑林问:“您有什么想法?”

“听说梁医生经常被投诉。”孙卓打开手机,“小雷发给我一些资料,如果放进节目里,会非常有看点。”

乔苑林立刻说:“老大,我觉得不合适。”

孙卓笑道:“为什么?”

乔苑林按住桌沿儿,回答:“梁承是冷静,不是冷漠,他不会无缘无故刻薄病人,就算再看不惯,也会尽全力治疗。我不介意采访他被投诉的事,但应该表现的是他的态度和医生群体偶尔面对的无奈,绝非放大一件无从证明的旧事,来博眼球。”

孙卓没那么容易被动摇,问:“你想说他事出有因?”

乔苑林答:“我在说记者的责任,起因经过结果,现象利弊反思,都具备才是一篇好的报道。”

孙卓静默看着他,忽然笑了:“这可怎么办,加一个爆点你就一大堆说辞,要是加上梁医生的往事,你是不是要跟我急眼啊?”

乔苑林的脸色刷地白了。

“一个棍子砸下来都不肯低头,有一帮疑似涉/黑的兄弟,犯过大错如今做着世界上最神圣的职业,梁医生实在太值得报道了。”

乔苑林在桌面留下一手冷汗,往后退了退,他一开始就在担心,心存侥幸地进行到这里,孙卓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行,”他沉着嗓子,不让自己喊出来,“孙主任,不行。”

孙卓说:“梁医生本人还没拒绝,你能做他的主?”

乔苑林将背包单反甩在脚边,翻出手机,他当着孙卓的面拨通梁承的号码,然后按下免提键。

接通了,他盯着孙卓说:“采访节目到此为止,你不再接受了。”

手机里,梁承察觉到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乔苑林的忧惧、愤怒和自责一并爆发,吼道:“我根本就不想让你参加这个破节目!”

几秒钟后,梁承什么都没问,只说:“好。”

一挂线,孙卓摘下脖子上的颈枕砸在桌上,骂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还想不想干了!”

乔苑林知道,他在自毁前途,但不单是为了梁承,也为自己当记者的初衷。

“瞧着软绵绵的没经过事,没想到你主意大得很!”孙卓指着门口,“捡起你的包,采访部容不下你!”

乔苑林一句软话不说,满脸苍白的倔强。

孙卓气得脸红脖子粗,强忍火气:“看在我和你妈是旧同僚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说服梁承完成采访,还是从二组滚蛋?!”

乔苑林昂着下巴:“滚哪?”

孙卓撕下一张纸,潦草写了两行字,揉成团丢在他身上,说:“收拾你的东西,明天开始你调到十二楼了。”

乔苑林弯腰拾起来,嘴角颤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窗外夜色渐浓,新闻中心归于严肃寂静。

孙卓眉头舒展开,抬手敲了下电脑的空格键,显示器骤然变亮。

面是一篇十多年前未能发表的报道,少年杀死养父,写得洋洋洒洒,署名林成碧。

当年孙卓费了好大力气压下这一篇,这么多年过去是第一次翻出来看。

许久,他蓦地笑了,感慨道:“老林,你的儿子跟你不太一样。”

☆、第第45章 第 45 章

乔苑林用一只纸箱收拾了全部物品, 工位光秃秃的,他背着包,挂着相机和水壶, 抱着箱子离开了电视台。

他不想回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就满身物件儿沿着大街漫游, 模样太沮丧,迎面路过的陌生人纷纷扭头看他。

他小声发飙:“看你个头啊。”

途径星巴克,乔苑林进去买了杯焦糖拿铁,坐在边角小桌。嘬一口,好苦, 他皱着脸,邻桌四个人在激情开会,而他像个被炒鱿鱼的失业青年。

手机连响几声, 他打开微信,组里的同事包括北京出差的祥爷他们, 都来问什么情况,问他怎么会惹毛孙老大。

看来大家已经接到通知了,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乔苑林又嘬一口拿铁, 真他妈的, 放没放焦糖啊,怎么那么苦。

组长直接打过来, 铃音响得乔苑林头疼,他谁也不想理, 任性地挂断电话, 关掉了手机。

为了学新闻, 当记者,他不惜跟家长闹翻,好不容易毕业工作,下定决心干一番事业,多忙多累却乐在其中。

他想证明给乔文渊看,他的理想和治病救人一样高贵,他的选择没错。他也要让林成碧明白,他比后来生的孩子优秀,他才是最像她、最让她骄傲的那个。

可是转正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卷铺盖滚蛋了。

宁缘街尾,黑色奔驰轰鸣着冲出若潭医院,梁承给足了油,戴上耳机,给乔苑林拨打第二通电话。

半小时前,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结束,他给患者看了两张胸片,等下班再打回去,机械的女声说用户正忙。

此时,用户索性关机了。

梁承一边往电视台赶,一边分析发生过什么,那句崩溃的大吼,我根本不想让你参加……思来想去,八成是他的缘故。

“傻子。”他用力按着喇叭,语调却很轻,“还是那么傻。”

到了电视台,大门敞着,梁承几乎把车头楔进院里,吓得门卫室的大爷连忙出来,看他觉得眼熟,说:“外面车不能进,你找人?”

新闻中心的大楼亮着几排灯,多半漆黑,梁承问:“采访部的人下班了么?”

“采访部的人多着呢,你找的人在哪个组啊?”大爷说着,“哎,我记起来了,你之前来过吧?”

梁承应道:“对,我找的人姓乔。”

大爷肯定地说:“他啊,走了。抱个纸箱子,那叫一委屈,脸蛋儿都耷拉到脚背了,绝对被领导臭骂了一顿。”

梁承怀疑这老头以前是说书的,感染力很强,听得他心头烦躁,倒车一脚油驶远了。

华灯亮过好几轮,乔苑林离开星巴克,漫无目的地走过两个路口,手酸,脚疼,一群中学生放学结伴回家,追逐嬉笑无忧无虑,他羡慕地跟着人家转了弯。

后来又被跳交谊舞的大爷大妈吸引,在一片小广场上。他驻足发呆,一瞬间消极地想,上个屁班,不写新闻了,明天开始做自媒体写公众号。

走走停停流浪至夜深,气温降下来,他一惯怕冷,而且累得走不动了,总算招手叫了辆出租车。

一直驶进明湖花园的大门,离家越近,乔苑林的理智逐渐恢复,他搓了搓脸,说:“师傅,就在这里停吧。”

这么晚了,乔文渊和贺婕可能已经休息,汽车的声响难免惊扰。如果没睡在等他,他就说临时加班,手机没电了。

下了车,乔苑林步伐沉重地向前走,走到楼前松了一口气,家里黑着灯,至少他不用撒谎装蒜。

抱着东西不便,乔苑林侧身用肩膀顶开院子的小门,吱呀一声,等他抬头,几步外的门庭下灯泡昏黄,梁承立在阶上。

俱是无言,乔苑林顿住,周围仅有蚊子恼人的振翅。

梁承走下台阶,看清了,原来门卫大爷没胡诌,当真委屈,脸蛋儿青白,明明下午从医院走时还神采飞扬的。

忍耐几个钟头,失魂落魄地晃了八条街,情绪和疲惫在面对梁承这一刻纷至沓来,乔苑林快要撑不住了。

梁承先一步靠近,左手拿走箱子,抬起右手搂住他摇晃的身躯。

大手覆上那截冰凉的后颈,揉红揉热,蹭乱了发尾。

“为什么你要回来?”乔苑林埋在他肩上,“都怪你……你为什么要回来……”

而梁承说:“我不会再走了。”

乔苑林缓慢地抬起头,似恨似痛,霎那潮湿了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