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宁点了点头,走上前几步,双手将手里拿着的几卷佛经递过去:“是那日在寺里领的纸张笔墨,答应要抄写的三卷《金刚经》。这些日子因为琐事缠身,所以今日才来交付。”

语气温和,眉眼清隽,气质高华。

冯嬷嬷不说话,目光望着他。

那日就觉得许攸宁眉眼间有几分像阮云兰,这会儿可能是因为刚刚她差点儿错将许攸宁认成当年的庆仁帝的缘故,竟然觉得许攸宁这相貌也有几分像庆仁帝。

特别是这通身温润内敛的气派,就越发的跟庆仁帝相像了。

许攸宁面上浅笑不变,不过捧着佛经的手又往前伸了些,相当于是无声的催促了。

冯嬷嬷反应过来,伸手接过了这几卷佛经。

当年的事许攸宁也曾听人提起过,知道眼前的这位嬷嬷是伺候在那为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而她刚刚口中说的那位娘娘,也应该就是那位皇后娘娘了。

论起来当年的事确实很荒唐,但许攸宁知道有些人为了权势,再荒唐的事都愿意去做。

但他这辈子只求一家人平淡安稳度日,对这些事并没有半点兴趣,也不欲多知道一星半点,所以这会儿见将佛经给了冯嬷嬷,他对冯嬷嬷和那位领他进来的僧人行了礼,转身就要离开。

不想他这一转过身,冯嬷嬷却眼尖的看到他右耳根处有半粒芝麻大小的红痣。

因为这处红痣生的隐秘,且很小,所以平常也鲜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会儿要不是因为两个人实在离得近,今日日光又甚好,冯嬷嬷也不会看到。

冯嬷嬷心中当即大震,忙叫许攸宁:“你且站住。”

许攸宁眉头微拧。不过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神情平和一如刚才。甚至眉眼间还带有两分浅淡的笑意。

“请问嬷嬷还有何见教?”

其实冯嬷嬷哪里有什么见教,不过就是看到许攸宁耳根处的那粒红痣,猛然间的想起来小殿下的耳根处也是有这里红痣的。

记得那会儿小殿下才刚生下来不久,哭闹的时候她抱着他满殿慢慢的走,哄他入睡。然后将他哄睡了,放到阮云兰身边睡的时候,小殿下一偏头,就教她看到了他耳根处的那颗小红痣。

她还记得那会儿她指着这粒小红痣给阮云兰看,阮云兰还笑,说小殿下一个男孩儿竟然生了一粒红痣。还说得亏这红痣生在耳根处,不引人注目,若生在脸上,岂不是显得跟女孩儿一样,没气势?

但是没想到现在她竟然会在许攸宁耳根后面看到这粒一模一样的小红痣。

而且先前她还总觉得这个许攸宁相貌上有几分生的跟阮云兰,甚至跟庆仁帝相似......

冯嬷嬷心里不由的快速的跳动起来,手掌心里面都紧张的汗湿一片了,目光死死的盯着许攸宁。

看他这模样,也就二十岁左右,就是年纪也是对得上的。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眼前的这位青年就是小殿下?若他真是小殿下,那日叶细妹怎么会说这是她儿子?而且谈话中她也得知叶细妹只是个农妇罢了。

小殿下怎么会成为一个农妇的儿子?

冯嬷嬷心里满是疑问,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许攸宁面上浅淡的笑意虽然仍在,但见冯嬷嬷叫住他之后却一直不说话,反而目光一直在审视着他,心里也渐渐的生了几分不耐。

正要开口再作辞,这时忽然听到里屋有个声音在叫:“冯嬷嬷?”

原来是阮云兰听大师讲解完佛法,起身正要回去。但出门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原应守候在外的冯嬷嬷,不由的出声开口叫她。

这声音听着明明柔软的很,可是落在许攸宁耳中,却如同有一个炸雷在他耳旁猛然炸响,只震的他一时都心神恍惚起来。

自幼时起他就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里他能看到猩红的鲜血,熊熊的火光,还能听到有个女人在凄厉的大叫宁儿。

他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画面,也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否跟他有关联,又或者这些只是他做的一场比较固执的噩梦罢了,但是刚刚,听到那道女声在叫冯嬷嬷的时候,他却莫名的觉得跟梦中那个女人的声音很相像。

饶是他以往再是个镇定的人,这会儿也不由的迅速的抬头望过去。

就见有个妇人正从正屋走出来。身上穿着一套葱白色的衫裙,外面罩一件黑色的轻纱外衫,仿似在穿着孝衣。

看其相貌,是极秀丽的,应该还不到四十岁,但却满头白发。也没有挽发髻,只随意的用一根黑色的绸带在身后系了起来。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个妇人。但是许攸宁却很奇异的发现,他对眼前的这位妇人仿似有某种奇异的亲切感。

阮云兰看到他也怔愣了一瞬,心中莫名的也觉得有几分亲切感。随后她看向冯嬷嬷,问:“冯嬷嬷,这是哪家的少爷?”

寻亲

冯嬷嬷看到阮云兰走出来,已经转过身往她这里走了。待听到她的问话, 冯嬷嬷想了一想, 就叫她:“娘娘, 您随奴婢来, 奴婢有话跟您说。”

一面还对站在旁边那位刚刚对阮云兰讲解佛法的大慈大师说道:“还要劳烦大师先陪这位许少爷坐一坐。”

大慈大师应承了下来, 冯嬷嬷便扶着阮兰云的胳膊往里面走。

阮云兰见她一脸按捺不住的激动和紧张, 虽然心里觉得奇怪, 但还是随着她转过身重又走回刚刚最里面的那间净室。

净室里面幽幽檀香仍在,花几上一盆天目松盆栽枝干遒劲。

冯嬷嬷心中急切, 一进净室,才刚将净室的门关上, 她就迫不及待的压低声音问阮云兰:“娘娘,方才你见到那位青年,心里可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阮云兰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问, 但她自小就是冯嬷嬷照料长大的, 这些年在这寺庙中也是冯嬷嬷陪伴在侧, 对她的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就老实作答:“我刚刚见到他,也不知道怎么, 忽然就觉得他很亲切。倒仿似我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一般。”

但明明今日她才头一次见这个人,甚至她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

冯嬷嬷一听,眼中险些落下泪来。

当下也不隐瞒, 就急急的轻声说道:“这便是上次我同您提起过的,住在山脚下禅房那户农妇家的儿子,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 心里就觉得他眉眼间有几分像您,但回来之后我也没敢对您提起,但是方才,方才,”

说到这里冯嬷嬷的声音有些儿发起颤来:“他转过身要走的时候,我发现他右耳根处竟然有一粒小红痣。就跟当日小殿下右耳根处的那粒小红痣一模一样。”

阮云兰心中大震,一时脑中如有巨石滚过,轰隆作响,只目瞪口呆的看着冯嬷嬷,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等到反应过来,她全身止不住的都在发抖。

“嬷,嬷嬷,你,你是说外面的那个人他,他是我的宁,宁儿?”

难道她的宁儿真的没有死,现在佛祖竟然还将他送到了她面前来?

心中激动澎湃如有滔天大浪席卷过来,她转过身就要往外走。

她要去好好的看看许攸宁,也要好好的问问他,证实他到底是不是她的儿子。

若真的是她的儿子,那她,她真的是,纵然让她现在就死了她都心甘情愿。

但她实在是太激动了,仓促间往外走的时候脚竟然被门槛给兜住了,若不是立刻就伸手扶住了门框,险些儿就要一头栽到地上去。

冯嬷嬷也连忙赶过来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又轻声的劝她:“娘娘,您先别急,别急,他到底是不是小殿下,咱们还得叫人细细的访查。您不能现在就冲过去跟他说这件事呀,万一他要不是,知道了咱们的真实身份,心里又起了坏心思,想要冒名顶替可怎么办?您要知道,若是小殿下的身份一旦泄露出来,那这天底下是要大乱的呀。而且若教,教那个人知道了,小殿下也会有性命危险的啊。”

冯嬷嬷虽然没有明确的指出来那个人是谁,但阮云兰心里是很清楚的。

“不错,”她用力的抓紧了门框,手指关节处泛起青白,“我不能急,我不能急,他的身份咱们要叫人查。”

许攸宁的身份她是可以叫人慢慢的查,但是现在,她还是忍不住的想要再看一看许攸宁。

无奈刚刚她一番激动之下,这会儿竟然觉得双腿都有些软了,连半步路都迈不了。扶着门框平息了好长一会儿时间,又叫了冯嬷嬷过来扶她,这才抬脚慢慢的往外面走。

大慈法师已经邀了许攸宁到内堂吃茶说话,一面暗衬其气度,心中暗自赞叹。

许攸宁面上虽然还是从容平静的,心里却有些不耐起来。

那位冯嬷嬷不让他走,叫这位大慈法师陪着他,自己却跟那位妇人去里间说话。

也不知道刚刚冯嬷嬷为什么会忽然神色大变,开口就叫住他。更不知道她又为何忽然会叫那位妇人到里面说话。

他直觉冯嬷嬷跟那位妇人说的话肯定是跟他有关的,可是他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事。而实际上,他也并不想跟这位冯嬷嬷扯上半点关联。

若她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奴仆便罢了,但她可是先朝宫里的人,伺候的还是皇后娘娘。若跟她扯上关联,那他肯定就安稳平淡不了。

而他一旦安稳平淡不了,叶蓁蓁,叶细妹和元宵还如何能安稳平淡?

想到这里,许攸宁就开口跟大慈大师作辞。

他不欲再等冯嬷嬷和那位妇人出来了。这里对他而言是个是非之地,他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不得阮云兰和冯嬷嬷发话,大慈大师自然也不敢放许攸宁走。正要开口说挽留的话,就听到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随后就听到阮云兰在说话:“这位,这位许公子,你且慢走,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许攸宁心中微震,抬头循声望过去。

就见冯嬷嬷正扶着阮云兰从内室走出来。阮云兰刚刚应该是哭过了,眼圈微红。虽然面上的神情看着还算平静,但望过来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的激动和紧张。

许攸宁心中明知这件事不对,理智上知道他应该掉头就走,不理会阮云兰才是,但是在情感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下意识的就想跟阮云兰多亲近几分。

竟然没有坚持再说作辞的话,而是弯腰对阮云兰行了个礼。

阮云兰刚刚听冯嬷嬷提起,这会儿是有心想要看许攸宁右耳根处的那粒小红痣的。趁着他弯腰的这功夫,就快速的往旁边移动了两步,然后踮起脚探头凝神望过去,果然看到了他右耳根处的那粒小红痣。

饶是她刚刚才告诫过自己,面对许攸宁的时候一定要镇静,万不能让他看出一点儿端倪来,可这会儿看到他右耳根处的这粒小红痣,她还是忍不住的激动起来。

所幸她硬生生的忍住,没有扑过去抚摸那粒小红痣,也没有直接问出什么话来,只转过头叫冯嬷嬷:“嬷、嬷嬷,你,你看。”

一面说,一面眼泪水忍不住的就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冯嬷嬷见了,忍不住暗中轻叹了一口气。

好在这寺庙里面都是她们自己的人,若不然,只娘娘这个样子,传到了当今那位的耳中去,可不要心中起疑?

就不晓得眼前的这位青年会不会起疑了。不过只看着就知道他是个极聪明的,只怕心中这会儿早就有了疑心。

但暂且也不用管他。任凭他再如何的聪明,想必也猜想不到这其中的根由。

就扶着阮云兰在旁边的一张椅中坐下。而那位大慈大师在看到阮云兰出来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起身站起,这会儿静默的站在一旁不说,还低头垂首,看着极恭敬。

这一切自然都被许攸宁看在眼中。但他不动神色,也没有说什么。

这种时候自然还是少说话的好。

冯嬷嬷安顿好阮云兰,就请许攸宁坐。

许攸宁心里暗暗的忖度了下,还是在旁边的一张椅中落了座。

他虽然已经猜出来阮云兰和冯嬷嬷的身份,但她们两个人应该并不知道这个,若他这会儿表现得太恭敬太拘束反倒不好,还是自然些的好。

反正看目前这个样子,阮云兰和冯嬷嬷也没有打算将她们的真实身份告诉他。

不告诉他才好。有些事便是这样,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来之后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就极有可能会惹麻烦上身。

冯嬷嬷这时已经在笑着跟他说话:“上次跟你母亲一别,也有好些日子了,她最近好?你的弟弟妹妹们也好?”

冯嬷嬷是想要套许攸宁的话。但两个人也才见过两次,并不熟悉,若什么事都贸然开口问,反倒会让许攸宁起了疑心,便想着先从跟他的家人问好说起。

但许攸宁是个很聪明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冯嬷嬷的心思?当下谨慎作答。

即便接下来冯嬷嬷又想要套问他的父亲在哪,是做什么的,从小在哪里出生,长大,以及他到底是否叶细妹亲生的,许攸宁都回答的滴水不漏。

冯嬷嬷也是没法子了。这人的嘴实在太严,也实在太聪明了,她压根半句话都套不出来啊,倒差点儿被他给套了话去。

最后只能无奈的看着阮云兰,意思是,算了吧,就暂且让他先回去,等后面咱们再叫人慢慢的访查这件事。

阮云兰虽然不想让许攸宁回去,但也明白目前没有更好的法子。总不能凭着右耳根处有一粒小红痣就说许攸宁是他儿子啊,那这样也太不谨慎了。便点了点头就算是答应了,然后目送着许攸宁一路远去。

敌意

等看到许攸宁走远, 阮云兰才收回目光。坐着发了会儿怔之后, 她才开口叫:“林平。”

原还低头垂首站在一旁的大慈连忙上前对她行礼,恭敬的说道:“小人在。”

这大慈现在虽然是这寺庙中掌管藏经阁的僧人, 但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庆仁帝在时建立的一支皇家暗卫, 俗家姓名叫做林平。而且非但是他,这寺庙中好些僧人都是皇家暗卫,不过当年为掩人耳目,便剃度做了僧人罢了。

当年宫变, 庆仁帝不幸遇难,阮云兰虽然幸免于难, 也得当今皇帝封了公主之位, 但她固不接受, 反而只愿在这曾经的皇家寺庙中居住,一来固然是不想, 也不愿再面对自己的父母家人, 二来,她心里也知道这寺庙中的僧人大多数都是皇家暗卫的缘故。

其后更是以寺庙日渐破败为由,将寺庙中一干不是皇家暗卫的僧人遣散, 至如今,这寺庙中可以说都是前朝皇家暗卫。

好在这些年他们都很低调,便如真的僧人一般, 晨昏敲钟诵经礼佛,一概不问世事,当今的那位皇帝心中便也起疑。

而现在, 便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了。

阮云兰就吩咐大慈:“遣两个身手好的人,暗中跟着刚刚的那位许公子。再遣两个人,去他刚才所说的家乡,好好的询问一番他的身世。”

大慈忙应了一声,转过身自去调度人手。

阮云兰又坐着发了一会儿怔,然后才转过头跟冯嬷嬷说话。

“嬷嬷,你说,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宁儿?”

她的夫家,也就是前朝皇帝姓季,她儿子出生的时候夫妇两个人商议一番,给他取名长宁,也是希望他长久安宁之意。

冯嬷嬷见她一来凄楚,晓得她肯定想起了当年惨烈的那一幕,心中难过,便柔声的安慰着她。

“您这些年日日诵经礼佛,佛祖都看在眼里。您放心,就凭着您的这一番诚心,佛祖肯定会将小殿下平平安安的送回到您身边来的。”

......

许攸宁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刚刚的事。

冯嬷嬷和阮云兰对他的态度忽然就有了那么大的转变,肯定是因为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无论他如何的想,他始终都想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就是他那会儿跟冯嬷嬷作辞,转身抬脚要走的时候,冯嬷嬷忽然开口叫住了他,才有了之后的这一切......

冯嬷嬷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东西?而且应该还是在他的后背上,应该当时他是背对着冯嬷嬷的。

想到这里,许攸宁就停下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但是并没有摸到什么。

没办法,人的双眼只能看到自己的前面,后背就无能为力了。就算要凭借外物,如镜子之类的东西,那到底也不能将自己后背的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楚明朗。更何况只是耳根底下一粒小红痣了,就连许攸宁自己以前都不知道这件事。

想不明白,索性就暂且不想,只加快脚步往家赶。

等回到家,却看到有个陌生的妇人正抱着叶蓁蓁在哭。叶细妹牵着元宵站在一旁,脸上的情绪比较复杂。

这个妇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抱着叶蓁蓁哭?而且看叶蓁蓁面上的表情,好像很不情愿。

许攸宁心中当即就一跳,忙快步走上前,不由分说的就将叶蓁蓁从那个妇人的怀里拉出来,侧身挡在她面前,目光戒备的望着宁夫人,冷声的问:“你是什么人?”

宁夫人这会儿刚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难过,只想好好的抱着叶蓁蓁,再也不放手。哪里知道忽然来了一个人,不由分说的就将叶蓁蓁从她的怀里拉走了,她心里如何能好受?

当下也问许攸宁:“你又是什么人?快让开,将我女儿还给我。”

说着,就要去拉被她挡在身后的叶蓁蓁。

别看宁夫人平时跟蒲草一样柔弱,但这会儿护女心切,别说面前只站着许攸宁,就是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她也依然敢动手。

“你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