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愁绪满腹回了房,进屋就猛灌了自己两瓶酒。

酒劲上头,宛宛便来了。来问他事情。

面前的小姑娘一如往常,眉眼嚣张,气势咄咄逼人,映在序生眼里,却恍惚陌生了。

“…你是谁?”他喃喃问出。

她是谁呢?

不是妹妹,不是他一直疼爱的妹妹,甚至不能是一个他可以疼爱一辈子的人…

“我又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是谁?他不是柳序生,而是黄益生,那个被碧染灭了全家的黄家的孩子。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心平气和待在这里?

眼前的宛宛笑得肆意,他忽然就想起,母亲孟青竹原该抱着她同归于尽的,母亲却死了,她还活着…

此念头一起,杀气便倾斜而出,身体甚至快过了他的思想——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宛宛先是疑惑,等挣扎时,出招便已无力,更何况,她的路子他一清二楚!

他一头热血地掐住她,看着她在慢慢地颓败下去,到了最后只能颤颤地盯着自己,目光清冽凄楚,慢慢灰败…

还差一步,她便可断气。

断气…

序生猛地清醒,松开了手。在意识到她会断气的那一刹那,绝望铺天盖地袭来,到了最后关头,竟再也使不出一分力道。

他没有忘记,眼前的女子从小被他一路呵护着长大,被他捧在心尖子上疼爱,即便知道了不是亲妹妹,这份爱也只多不少。

一边想一手毁了她,一边又想拼命疼爱她,当爱与恨矛盾地激烈碰撞,理智便在这一刻化作泡影,徒余身体的本能。

吻上去的时候,心顿时宁静了。所有的纷繁尽皆灰飞烟灭。

清醒的时候,压抑爱,压抑恨,喝醉之后,他才知道,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这两年来,他不再回家,一是不知该怎样面对唐家,面对碧染,二是害怕自己再次伤害宛宛。这两年来,身为大夫,大江南北,停停走走,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场面,心头的恨意渐渐的平息了。

安静的时候想起,才发现,这些年来唐家给了他一个寻常的家的温暖,而碧染也是真心地疼爱他,视如己出。

但他能再次回去,能够与碧染心平气和地如从前一般对话,便已是他的极限。

至于碧染的亲生女儿,宛宛…

想到这里,他抬起手抵住额头,愁容满面地闭上了眼。

他哪里知道,他这会儿在客栈里伤怀,宛宛正拉着陶止闵瑶在布庄里折腾。

方才温婉的气质让她自认不如矮了一截,心头想着怎么扳回一城,却始终找不出自己这副江湖草莽模样的任何优势。

温婉能将一袭淡蓝穿得清新雅致。她思来想去,自己的衣服除了深色还是深色,袖口缠上布条避免动手的时候拖拉,一双马靴将裤腿一套,不管是骑马还是轻功,是都挺方便,但远远做不出那副步履生烟的模样。

温婉如水,楚楚动人。她要是个男人,也会忍不住疼惜!还有什么好比的?越比越觉得自个儿是没有礼数的野丫头。

要是她也能这么大家小姐一回,序生是不是也…

想到这儿,宛宛叉着腰,看着布庄里琳琅满目的布样,色厉内荏道:“桃子,闵瑶,瞅着哪件最大家闺秀,指给本姑娘看。”

闵瑶扫视了一遍众花样,眼睛忽然一亮,拉着宛宛欢喜地指着右手边某处:“那个…”

宛宛乐滋滋朝闵瑶指的方向一瞧,顿时笑容一僵。她错了,她不该只记得闵瑶是卓家大小姐就忘了她那奇异的品味。那块蓝布缀黑点的尿布花式,村里面的大妈穿得都比这个喜庆!

“宛宛姑娘,你看看这个怎样?”桃子将她拉至别处,指着某件淡黄色暗绣银纹的布帛道。

还未等宛宛出口评价,闵瑶便出声附和:“我觉得很好看诶。”

卓家小姐此话一出,宛宛那正要脱口而出的赞美便被生生地咽了回去,那件布帛在她眼里顿时蒙上了重重的阴影,她甚至还怀疑自个儿是不是眼光也出问题了,怎会与卓家大小姐“英雄所见略同”?

宛宛摆摆手:“换…”

“那这个呢?”闵瑶指着某花式。

宛宛头也不抬:“换…”

“宛宛姑娘,这个?”

一听是陶止的声音,宛宛勉强抬了一眼,霎时怀疑陶止是与闵瑶待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黑…太黑了!那好比丧服的素黑色要是穿着,走大街上会不会被人同情地注视?

换了无数种的花式,让宛宛不由得感叹布庄藏量的丰富。最后,布庄老板为宛宛解决了烦恼。

买了布,量了身,约好几日后取衣,宛宛一行这才回客栈。

“去哪里了?”一进门,便听序生询问。

陶止与闵瑶想起宛宛一路上再三叮嘱,于是极有默契地将目光投向宛宛,只见她面不改色扯谎:“游西湖去了呗。”

“这么晚了?”序生看看窗外天边的霞光。

宛宛摊手,开始胡扯:“你是外地人,怎懂杭州西湖该怎么品?所谓“夕下西湖染血色,船头船娘花中择”,白天去有什么看头?”

序生摇摇头,没有再多问,出门下楼去叫晚饭。

序生一走,桃子少年连忙凑到宛宛跟前,好奇问道:“宛宛姑娘,西湖晚上真有这么好看?”

“你若去寻欢作乐的,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宛宛如是解释,末了嘴角扬起一枚邪魅的笑:“但是晚上好玩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哦?”

“喂,桃子,想不要跟着姑娘我干一笔?”宛宛笑得一脸无害,开始拐卖单纯少年。

“干一笔?”陶止眼睛一亮。

“我也要去!”凑热闹的,还有卓家小姐。

“嘿嘿。那就一起去吧。”

于是,夜半三更时,在城内某僻静幽黑的巷子口,出现了三个蒙面黑影。

黑影甲:“宛宛姑娘,我们要去哪里?”

黑影乙:“八王府别院。”已故的八王赵元俨曾经在杭州住过一阵子,有一处大宅子,王妃与几房后人还住在这里。

黑影丙:“宛宛姐姐,我们去别院做什么?”

黑影乙:“调戏美人。”

美人姓赵,名丽晶,乃是八王庶出的三子之庶女,地位不高,朝廷连个如“县君”的封号都没有。但赵家小姐自认血统高贵,在杭州城里当螃蟹,曾与杭州一霸柳恶女从街头掐架到街尾,结仇之后,摩擦不断,宛宛出个门看上个什么,只要赵家小姐在旁,势必争到手。偏偏杭州城里大部分商家碍着王府的颜面,又痛恨柳恶女的恶行,一来二去,总让赵小姐得手。

得罪了宛宛,一般的下场便是被她惦记一辈子。

(二十四)恶整小姐

在宛宛还住在杭州的那一段时间里,仗着自个儿三脚猫的功夫硬是将赵小姐的内衣从别院闺房偷了出来,高悬于王府牌匾上,让赵小姐足足有三个月不敢出面见人。

三个月后,宛宛便被娘亲碧染接到京城去住了,此后数年,心头这口没发泄完的恶气一直憋在心中,无处发泄。

于是,赶到杭州的第一天,宛宛便迫不及待地去“问候”赵小姐了。

问候的过程是:闵瑶以她擅长的轻功引开那为数不多的守夜侍卫,陶止守着门,宛宛则以从娘亲某好友那里学的开锁之术开了房门,大大咧咧下手。

问候的结果…据说第二天清晨赵小姐被发现绑在床上,衣衫凌乱,裸/露的肌肤上印着深浅不一的红痕,而赵小姐嘴里塞着团布,双目含泪…进去服侍赵小姐的丫鬟尖叫一声,引来了看众无数,将赵小姐推向了无尽的深渊。

回程的路上,桃子少年好奇道:“宛宛姑娘,赵小姐身上那些红痕是怎么来的?”

“我拧的。”宛宛轻描淡写回答。为了达到吻痕的效果,宛宛还特别在赵小姐那被她拧得深浅不一的玉臂上咬了一口,脏了她的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赵小姐果然病了,对外宣传是风寒,但看众过多,难免有人说漏了嘴,于是全杭州城都知道了,赵小姐在夜里遭了采花贼,清白被采了去。

再过了两天,又传出赵小姐出疹子求诊之事。恰逢“妙手回春”大典在杭州举办,天下名医都在杭州涌现,倒方便了赵小姐求医。

只是“尊贵”的赵小姐又怎肯让男子轻易地瞧自己,望问关切少了一环,不少大夫败下阵来。

剩下的经验丰富的大夫想红线诊脉,又被赵小姐以“仪表不整”给请了出去。而赵小姐口中的“仪表不整”,无非就是指人丑了点…

一来二去,筛去了一大堆大夫后,剩下的见病人太傲慢,干脆拂袖而去。

赵丽晶小姐虽是庶出,但其母管氏却是王府得力管家之女,亦是老王妃的干女儿,深得王妃喜爱,管氏死后,老王妃爱屋及乌,对丽晶小姐百般疼爱,才养出了这么个性子。这下一病可急坏了老王妃。

老王妃四处寻医,后听闻柳小神医一表人才,妙手回春,特别派人到客栈去请。

序生初听吃了一惊,而后淡定下来对着来人道:“请回禀王妃娘娘,外祖母陈氏在上,王妃娘娘的孙女,序生必当尽心竭力。”陈氏乃是娘亲碧染的母亲,与老王妃曾是手帕交。

话是这么说,但真去到了别院后,才知困难重重。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赵小姐根本不想见人!连下人都被轰了出来,汤水不进,不吃不喝,也不知是想跟谁赌气看。

老王妃的孙子赵景华被老王妃遣来探望,恰逢序生被下人劝走,赶紧拦住序生,问道:“可是柳公子?”

“正是。”

“久仰,”赵公子学着江湖人抱了抱拳,“柳公子可是为了‘妙手回春’大典来?”

“正是。”序生端着不变的笑容,说着不变的话。

“不瞒公子,本公子便是此次大典代表朝廷的那一方判官。”说着他凑近了几分,神神秘秘低声道:“柳公子这次若能治好堂妹,讨得奶奶开心了,本公子定会对柳公子刮目相看!”

序生听得此等黑幕,笑容微微僵了一刹那。若这赵公子真的“久仰”他,便可知道,他柳序生无需走这些捷径,更看不起这些捷径。就算他真的要走,也是走他师父医仙辛夷那边,毕竟行内人更懂这些。但他面上还是淡淡一笑:“在下会尽力的。”

好在得了赵公子引荐,序生顺利进了闺房,又听赵公子隔着垂曼跟赵小姐嘀咕了几句,话语中无非是赞赏他多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赵小姐这才挑了垂曼一角看了柳序生一眼。

这一眼过来,垂曼的缝隙忽的被快速挑开,赵小姐大敞着闺床,一张布满疹子的脸惊呆了一般痴痴看着序生,挪不开眼。

只消这一眼,序生便知,这赵小姐,多半是着了自家妹子的道儿了。

宛宛虽顶着个恶女的头衔,但下手捉弄人时,并非如同世人所传言的那般不找理由滥伤无辜。

况且,瞧着赵小姐这一脸的疹子,再回想传言中赵小姐那一晚的遭遇,便可猜测到宛宛对这小姐的恨意,否则也不会这样将赵小姐往死里坑,既伤身,又损名节。

“在下已知小姐病症。”序生退到门口,“且待在下改日再来。”

赵小姐这才回神,想起对方已将自己惨不忍睹容貌看尽,不禁“哇”地一声尖叫,钻进了被子里,闷闷问道:“公子你什么时候来?”

“至多明日。”

“那奴家等公子来。”赵小姐语气中带了娇羞。

待到序生回到客栈一问,才知果然是自家妹子下的手。

“哥你要治她?”宛宛挑眉瞪目。

“呃…”从医者的角度来说,他应该治的。但…“她可是得罪了你什么?”

宛宛冷哼:“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抢我看中的首饰。”

“就这样?”为了曾经被抢的首饰,就下此毒手?序生不信。

“比如…喝茶喝得好好的,她来凑热闹同桌,上了茶喝一口就装病倒下,赖我下毒,仗着王府的名儿让我吃牢饭。”宛宛垂下了眸子。

序生一怔,平静的心底窜起了一股子火气。“还有呢?”

“比如…当街骂我是爹娘不要的野种…”说到这里,宛宛的声音渐小。

其实,这才是她心头最痛之处。当年她被娘亲嫌弃,扔给在杭州的舅舅代为抚养,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总羡慕其他孩子摔了病了有爹娘嘘寒问暖。赵小姐这一言无疑是刺痛了她最最软弱的地方,何况她还是当街骂出的。

“我知道了。”序生只给了这四个字,绷着张脸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柳小神医一派春风和煦的告诉赵小姐,脸上的疹子没得治,会越来越多,布满整个身子,然后溃烂…最后整个人只剩一架骨头。

说完小神医拂袖而去,而赵小姐花容失色晕了过去。

再之后,赵小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三天后,一直晴朗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序生又一次上别院拜访,声称找到了治病的法子。

赵小姐一听,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管自己多难看多憔悴,跳下床抓住序生:“是什么?我不想死,救我!”

序生不留痕迹地抽出手,温和笑道:“再过几个时辰便有无根水降下,届时小姐只需要跪在地上仰面朝天受无根水洗礼便好。”无根水,便是雨水。

他那日瞧了赵小姐脸上的疹子,确定是宛宛所制的某种可令人皮肤过敏的毒粉,其实洗掉就好,但赵小姐受了侮辱脾气乖张,不让人碰,才会任疹子越生越多。

但宛宛的事,让他决口不提用水洗这种疗法。甚至违背了医者的医德,出口恐吓了病人,让病人惊恐绝望了四天,拖到了快下雨才上门来给医。

他可以不医,但时间一久,那毒粉便会因赵小姐的汗液而慢慢清掉,届时他恐吓的谎言便不攻自破。所以趁着赵小姐以为自己没救,他又一次上门了。

“必须跪着?坐着可不可以?”赵小姐还想讨价还价。

“不可以。”序生笑着给了斩钉截铁的回执。

赵小姐难为地抿了抿嘴,才向外面吆喝道:“来人,在院子里准备…”

“不能用蒲团,”序生连忙打断,“双膝需接地气,才可吸天地之灵气。”

“那…等下雨了我便去院子里跪着,就能好?”赵小姐再一次确认。

“不能在院子里。”序生摇摇头,“这院子里晦气重,小姐恐怕得在外面跪着。”

“你说…大街上?”赵小姐那布满疹子的脸抽搐着。

“正是。”

“不行!我这副模样…太丢脸了!”

“小姐若不想丢脸,那就只有丢命了。”说完序生转身就走,料定了赵小姐贪生怕死。

果然,两个时辰后,赵丽晶小姐跪在了王府门口的大街上,受雨水洗礼,受民众围观,彻底将那一丝仿佛还存在的脸面丢了。

雨后,赵小姐疹子好了大半,人却倒了,这次是风寒。而她残花败柳又毁容的消息也传尽了整个杭州城。

序生的“诊疗”还未结束,风寒也是病,得治。上吐是排污,下泻是排毒。生生将本来还有些圆润的赵小姐折磨得花容憔悴,人比黄花瘦,才收手。

这算是他第一次,这么狠地对待一个病人。一来为了一开始被轰出去的同行,挫挫赵小姐的傲气,再来…算是为宛宛出一口气。

而收手的原因,不是他那颗从医治赵小姐开始,就丢弃的悲悯众生的心被重新拾起了,而是…

明日,“妙手回春”大典开幕。

他没有时间耗在赵小姐身上了。

(二十五)旧事如烟

序生回到客栈,正是晌午时分,却不见宛宛踪影。

一问,桃子少年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决口不提宛宛其实是去布庄取衣服了。

“那她回来后你让她别出去了,我找她有事。”序生吩咐道。

陶止疑惑:“序生大哥你要出去么?”

序生点点头:“我去一趟‘碧云天’。”温婉之事,他想在“妙手回春”大典前便做个了结。

碧云天是典型的“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此时烈日当头,一楼的人都在歇息。序生敲了门,开门的丫头正想出声拒客,见是序生,连忙将他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