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双怨妇一般的眸子瞅着,宛宛心生不爽,努努嘴:“这么萎靡不振,又失眠…莫不是肾虚?”

她明显看见序生嘴角抽了抽,然后两眼一阖,继续睡。

宛宛“啧啧”道:“这么年轻就肾虚哟…”

序生呼吸微重,紧闭双眼。

竟敢不理她?!

宛宛磨了磨牙,将脸又凑近了几分,纯心挑战序生的底线。

序生皱眉,惆怅地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经今晨三更一番折腾,如今又是清晨,对于男子来说比较敏感难熬的时期,宛宛靠这么近,他真的是…

想拼命忽视都不行!

就在他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拼命冷静忍耐时,桃子少年的声音如天籁一般在门外响起:“序生大哥,你起了吗?大婶说早饭好了。”

序生眼神一乱,朝门口望去。

宛宛依旧凑得很近,目不转睛瞪着他。

陶止没走,又传进来闵瑶的声音:“宛宛姐姐,你今天好些了么?”

宛宛一动不动盯着序生,丝毫不为所动。

“我进来了哦。”陶止说着,伸手推门。

就在他推门的一刹那,序生眼一闭脖子一歪,就地装睡。他没办法推开宛宛,就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于是桃子少年携卓家小丫头欢腾地进来时,就看见他家宛宛姑娘倾身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家序生大哥的睡颜,不由得好奇:“宛宛姑娘,你在看什么?”

宛宛不回头,支应道:“数他睫毛。”

桃子少年一听,来了兴趣,几步跑过来,“多少根?”

“多如猪毛…”说着宛宛直起身子,懒得与序生继续耗,心生一计,坏笑道:“桃子,笔墨纸砚伺候。”他装睡,她就在他脸上画王八!

序生听后便知宛宛又要使坏了,连忙转醒,睡意朦胧看着面前三人,“大家都来了?”

宛宛极其鄙视地瞥了序生一眼。装得真像!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宛宛的伤口渐渐愈合。

到了第七天吃午饭之时,宛宛刚坐下,就皱着眉头身子左右扭动。

序生马上注意到,询问:“痒?”

宛宛难受地点点头。

“别挠,多半是在长肉。一会儿吃完我看看。”序生说得一脸淡定。

饭后,他果然将宛宛带到房里,一进门便笑着吩咐道:“脱了我看看。”

宛宛揪着襟口缩了缩脖子,看了看窗外天光正好,又回头装得楚楚可怜的模样指控道:“白日宣淫…”

序生一听哭笑不得。他刚刚那句话纯粹是出于他的职责使然,被宛宛这么一扭曲,顿时变得邪恶无比。

他抵唇轻咳,撇去尴尬,“我看看伤口愈合得怎样,好决定拆线与否。到时候肉生全了,扯起来连着肉可就痛了。”

宛宛听他如此说,不禁在脑子里想象线带着肉一起被扯下的场景,身子一颤,手下飞快拉下自己的衣带,背过身子坐在凳子上,然后一掀衣襟,裙衫与中衣便一起滑落到腰间,露出莹润的后背。

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马尾垂下。一黑一白,衬得肌肤愈白,墨发愈黑,明晃晃地让序生一时间没能挪开眼。

“哥,我冷。”宛宛出声提醒,“利索点。”

序生回神,意识到这会儿宛宛是清醒的,慌乱地垂眼在医药箱里乱扒,扒了半天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便随便摸出一把剪刀凑了上去。

伤口愈合得很好,亦无红肿的迹象。序生拨开她的马尾,抬起剪刀提醒:“就今天拆线吧。”

宛宛一听,吓得抱胸一缩,回头问:“疼吗?”

序生安抚笑道:“不疼。”

宛宛细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笑容,嘀咕道:“据说男人总骗女人说不疼其实疼得要命…”这是她混江湖三年听来的。

序生拿着剪刀的手一颤,笑容极其僵硬:“这话…不是用在这里的。而且…我现在是以大夫的身份告诉你,真的…不疼。”

宛宛这才放心地将背撑起,任他动手。

等序生抽出第一条碎线时,像蚂蚁咬过一般的疼顿时从后背传来,宛宛低头咬牙——虽然没有疼得要命,但的确不是序生所说的“不疼”。

于是得出的结论是:男人口中的“不疼”果然不可靠…

拆完线,养了两天,一行人终于离开了农舍继续赶赴江南。途中序生特意吩咐陶止雇了一辆马车,好供宛宛继续养伤。

行了不知多少时日,临到只有十天“妙手回春”大典就要开始了,一行人才到杭州。

一进城,城里人来人往,行车极其不便,宛宛便弃了马车,刚走几步又说背痛不想走,硬要序生背她。序生也不拒绝,当真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背了起来,不顾行人投过来的目光,光明正大朝前走。

“哥哥,”宛宛趴在他肩头,“你说你背着受伤的我去见姿娘,姿娘会不会把你剁了?”姿娘即荷姿,她娘亲碧染的好姐妹。

身下的序生微微一抖,听到那个他从小就有阴影的名字在耳边响起,哭笑不得道:“若她知道你是为了我而受伤,一定会坚定不移联合舅舅一起将我剁了。”舅舅即是柳逐影,荷姿的夫君,亦是曾经“碧云天”的头牌相公宵露。

“所以…”宛宛一个转折,笑得极其奸诈:“咱们先去‘碧云天’吧,我想去看风烟姑姑了。”“碧云天”便是世人口中的“云天”,只因招牌上那个“碧”字是碧门前代门主用针刺上去的,跟“云天”二字比起来针眼大小,极其容易被忽视,所以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云天”实际上全名“碧云天”。

而风烟,原是“碧云天”宵露身边的侍女,宵露成亲退出碧云天后,风烟留了下来,接下了宵露原本负责的杂务,渐渐成了碧云天的管事。

宛宛小的时候,常年混迹碧云天,很多时候都是风烟在照看她。她说想念风烟是真的,却并不是去碧云天的主要目的。

虽说很对不起风烟姑姑,但她最想见的,的确是那个被序生心心念念了三年的…温婉。

(二十二)温婉如水

宛宛的想法是:与其自己单枪匹马去见那个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的女子,不如跟在序生面前探探底。

而序生迟早会去见她,与其放任他一个人去,不如她跟在他身边围观他俩久别重逢,视情况捣捣乱破坏点气氛什么的也好。

序生不知宛宛打的如意算盘,想着路过去拜访一下风烟姑姑也好。

而且…温婉…

一入杭州城,便到处可听见那首《序生赋》了,不同的女子在唱,风韵灼灼的,朝气蓬勃的,凄楚悲惨的,一转三合的,各种各样的韵调,无不像是在催促他。

该来的,躲不过。

这件事,在很久以前,就该了了。

于是他转头吩咐陶止先带着闵瑶去客栈落脚,自己背了宛宛朝碧云天走去。

风烟不知他们要来,在侧门见到他俩时,向来素淡无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讶和欣然,赶紧将他们请了进来。

好茶奉上,风烟依旧如往常那般寡言,专心致志听宛宛和序生絮叨这几年的事,正是其乐融融的当儿,忽听门外一个清亮如莺吟唱般悦耳的声音响起:“风烟管事。”

还未见人,光听这声音三分柔和七分婉转,便觉着当是个温婉如水的女子。

不待风烟回话,序生便迅速站了起来,神色莫测看向门外。

宛宛瞧这阵势,顿时就明白来者是谁了。

“听闻柳公子到了您这儿,温婉求见。”语气温温淡淡,仿佛流水滑过山谷,再是自然不过的事。

序生主动上前,拉开了门,屋外的光伴着门口站着的那位身着淡蓝色裙衫的佳人一起撒了进来,柔和温暖。

佳人的脸正对着宛宛,让她得以看得一清二楚——柳眉柔美,眼波凝水,琼鼻秀挺,肤白如玉,端的是江南美女的特征。一头青丝几缕上盘,别了两支兰花簪,其余的皆被拢到了右侧,顺着她的右肩垂下,乌黑秀丽。

她看着去开门的序生,朱唇含笑,既不放肆,亦不娇羞,仿若旧友重逢,笑盈盈的一派自然。

但她看他的那一双眼,虽是仿若西湖烟波缭绕,看不真切,却又让人模糊窥到含情脉脉。再一细看,竟满满的全部是…爱。

宛宛忽的浑身不舒服了,她抬眼看了看序生的背影,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心头悬乎着,拾起茶杯故意将杯垫弄得“哐当”作响,打断了门口久别重逢的两人那短暂的对视。

温婉终于注意到她,眼眸一弯,微笑朝她颔首。这一笑,眼波清澈,不做作,不揉捏,不带丝毫其他的杂质,仅仅对宛宛表达了友好之意。

被温婉这么一笑,宛宛心头那些个恶整她的法子和排挤的话语顿时被压了下去。温婉对她友好,笑得就像夏日里的西湖一般清澈动人,而她…怀着那些不怀好意的想法,反而被衬托得…丑恶无比。

她顿时明白过来陶止口中对温婉的比喻——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

下凡的仙女,济世苍生,没有一丝的阴暗。在温婉这等仙女面前,她这样的凡人的确是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便是向来不服输的宛宛,在这初初一照面,心头的底气也矮下去了一截。

这样一个仙女般的人物,与有小神医之称妙手回春施医救人的序生站在一起,就像画中的一对佳偶,怎么看怎么…般配!

无力…她怎样也插不进这两人中间,坐在这大厅里倒显得格格不入。

一念及此,宛宛猛地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了。”说完赌气般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与温婉擦肩时,她微微别过头靠近看了她一眼。

饶是如此接近地细看,温婉的脸上也无一丝瑕疵,上天似乎特别眷顾她,肌肤出奇的细腻白透。

温婉微笑朝她点点头,屈膝一礼像是在恭送她,一派自然。就连她身上的香味,也是淡淡的,清雅素芳,丝毫不刺鼻。

找不到…她柳宛宛真的找不到任何可以拿来做文章之处。想到这里,她大步走了出去,像是不愿意再此多浪费一点时间,双手往走廊扶栏上一撑,翻身跃下。

温婉回头恰好瞧见此景,脸色不由得一变,急忙过去拉住她,却见宛宛双臂一展,翩然而下,轻巧地落地,头也不回地朝后门走去。

见她安然无恙,温婉才舒了口气,转过身看了一眼序生。若宛宛刚刚与她擦肩时头再多转一些,便能看见,序生的目光,根本没有放在温婉身上。

初开门那一刹那,他的确微笑与她对视了,但很快若有所思地别过了双眼,瞥向门外的景色。

可,宛宛跳下去时,他眼波动了,整个人的心神都在她的背影上,张口欲喊,却最终忍了下来。

只消这一记眼神,温婉便懂了。“公子,”她轻轻出声,“那位姑娘步子很快,若不追上去,恐怕很快就追不上了。不见你追过去,姑娘怕是会难过的。”

序生颦眉,面有难色地瞅了她一眼,顿了一下才径直朝楼梯走去,头也不回对她道:“温婉,我改日再来。”

温婉目送他离去,苦涩一笑,凄楚绝美,复又对着大厅的风烟礼了礼:“温婉告退。”方才缓步朝序生离去的楼梯走去。

序生说,改日…再来。

公子,其实你今日是有话想与温婉道明的吧。改日再来,是否便是你与温婉摊明之时?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么?

其实,从一开始,就该是这样的吧。只是这三年来…分分合合,多了几许不该有的期望而已。

序生只是觉得亏欠她,她一直知道,从他三年前跟她说会娶她时,便知道。

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眼里有犹豫,情与义走不到一处的犹豫。

于是她便懂了,他并不是因为爱她而娶她的。而且,他的心中,应当是有了想娶之人了。

“公子,再考虑看看如何?”她当时这么劝他,“这事,急不得的。”急不得,也不想让他后悔。

这一生,从与他相遇开始,便不曾奢望得到他,只愿他安好,得他所爱,而她…能够见见他,温温淡淡唤一声“公子”,便足矣。

或许是一开始就不想争不想抢,所以对那位姑娘生不出敌意来。只是,初见那一眼,那位姑娘精致的眉眼与灵动的气韵便让她暗叹,而她一颦一笑间的洒脱自由又令她羡慕。这些,都是她一辈子无法拥有的。

她忽然忆起上一次与序生分别,她送他出城时两人路过街边小摊,小贩晃着手中的珠钗吆喝,序生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拾起了摊上一枚小钗来回打量。

那枚钗子做工简单,尾端坠了三粒红晶石,在日光下闪烁着红颤颤的光芒,耀眼如火。她一时心怡,恰好穿了一身红色,以为序生是要送给她的离别礼物。

小贩贼眉贼眼瞅了一眼序生,又看看温婉,弹起三寸不烂之舌:“公子是要送这位姑娘吧,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我这摊上最上等的货,您瞧着上面镶的都是红玉石,三颗放一起就像一颗心一样,多美,多配您边上这位美艳的姑娘。”

序生只回了他一句话:“老板,这钗怎么卖?”

小贩乐呵呵一笑:“公子,我瞧这位姑娘实在很配这钗子,给您便宜了算,三两银子!”

序生没有还价,直接摸出三两银子递给小贩。

温婉连忙抓住他的衣袖:“不值。”这钗子绝没有小贩所说的这么好。

序生看了看她,没有犹豫将银子递过去,并笑着道:“包起来吧。”

小贩接过银子,谄媚道:“哪用啊,直接插姑娘头上多好。”

“包起来。”序生重复了一遍。

小贩一愣,狐疑地看了一眼温婉,依言将钗子用锦帕包好。序生接过后,想也不想便揣进了兜里。

温婉顿时愣了一下,思绪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亮,通透了。

——方才序生拿起那枚钗子打量时,就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人,仰着嘴角,眼里满是温暖的甜意,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温和醉人。

这样到达眼底的温暖,他甚少对人展现。而嘴角那分甜笑…却是她温婉从未见过的。

只是她当时一心以为是送她的,不曾多加留意,后来想起,才明白…他分明是想送另一人,一个到达他心底之人。

在今日见了那位姑娘后,她暗叹当日一时糊涂,听信了小贩的谗言。那枚钗子红艳艳的,流溢着活泼的朝气,就该配那灵动可人的姑娘,而她温婉…不配呀。

不配呀…无论是它还是…他。

她亦能看出,那位姑娘,十分地在乎柳序生。

这样就够了。

(二十三)爱恨交结

饶是序生加快了步子追过去,仍旧没能赶上宛宛。回到客栈,不止宛宛不在,连陶止与闵瑶也不见人影。

空空如也的房间,突显得窗外车水马龙异常喧闹。

序生无力地坐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那用锦帕包得好好的钗子。这一年多以来,这枚钗子始终贴着他的心口,却一直没能送给它原本应该属于的那个人。

当初看着它红艳艳的尾坠,便忆起了穿着红衣笑得一脸灿烂放肆的宛宛,心头觉得很配,才一时冲动买下。

买下了,才知道,根本没有办法送出去…

两年前,他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杀了她。现在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后怕。若他当时,真的就…

他不敢想下去。

可他也知道,那一瞬,自己是真的想杀掉她的,杀掉这个…仇人的女儿。

自从他知道自己不是碧染所出之后,便托江湖上最大的消息组织风信楼查自己的身世,多年未有结果,直到两年前,他才知道,自己姓黄,乃是已故刘太后的贴身御医黄峰的孙子。黄峰在他出生后不到三个月被人暗杀,紧接着朝廷下罪黄氏一家,奶奶陶氏与父亲黄大富病死于流放途中,他因生病被人抱走,卖到了“碧云天”,母亲孟青竹为了找他从流放队伍中逃出来,却为了报仇,抱着仇人的女儿跳崖同归于尽(详情请见第一部《君不见路人来见!》)。

母亲不知道的是,与她同归于尽的小女婴根本是被掉了包的,仇人真正的女儿活得好好的。

而一手栽赃嫁祸,主导了黄氏家破人亡的仇人,便是当时伪装成杨氏嫁给他父亲黄大富的碧染。

他知道这一切后,顿时觉得自己的世界塌了。从小到大一直疼他爱他的娘亲,不仅不是他亲生母亲,竟然还是他的灭门仇人!

那一次,他如同往常一般回家了,唐家同往常待他,但他的心境…却早已不同了。

碧染依旧关心他,嘘寒问暖,不禁让他记起,从小到家,他在这个家,娘亲碧染最疼的,便是他了。

现在想来,像一场笑话。

是补偿?还是为了在他知道真相后,为自己一家今后留后路呢?

不让宛宛跟他走得过近,常年住在一起,是不是就是为了避免他知道真相后,对宛宛做出什么呢?

在那一刻,他才深切体会到,碧染对自己孩子的爱,这样的爱,太过深沉和长远。

那他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