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生依言将她紧了紧,埋头搁在了她颈侧。

那一头,刚把萧怜芷放下的花寻欢吁了口气,斜眼瞥见那两只一边喊冷一边在船尾喝着凉风抱作一团,深深鄙视了一眼。

得,他看戏就好。

萧大小姐已经替他在柳家兄妹的话本上添上了浓浓的一笔,相信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再接再厉,摸爬滚打几十个回合才会罢休。

果不其然,萧大小姐越挫越勇,在修养了三天后,就迫不及待出来蹦跶了。

一大早,花寻欢就被一阵聒噪的琴声吵醒,头一回埋怨起萧泊名将他从偏院调到主院这一决定。

梳洗完毕后,琴声未停,甚至有更加紊乱的倾向。也不知是哪位大小姐太阳一升起就不让人安宁!

花少爷掏掏耳朵,很不满地朝琴声源头慢悠悠走去。

转过一座石山,拨开一枝出墙红杏,无色庄的五蕴亭出现在眼前。色即是空,五蕴皆空。五蕴亭因此得名。此时亭内已团团坐了人,花寻欢抹眼一瞧,还都是熟识之人。

而发出声音的,是将萧怜芷挤到一头,正闭眼拨着琴弦纵情陶醉的宛宛。

她的姿势动作那是相当的到位,相当的优雅,只是配上这毫无章法的琴音,这种油然而生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花寻欢摸摸鼻子,无奈地走过去。恰好宛宛“一曲”终了,她手一抬神清气爽睁开眼,兴致勃勃等众人反应。

坐在她身边的萧怜芷扯了扯唇,露出一丝不屑。

序生默默别过头,违心道:“浑然天成。”

花寻欢几步跨进亭子,拆开他那不分昼夜都扇个不停的折扇,酝酿了一道,吐出几个词:“别具一格…”

陶止吞了吞口水,张了张嘴,半晌才道:“阿姐的琴,音质很好…”桃子少年向来是撒不来谎的。

在这或轻视或违心或撇开话题的情境中,只有一人的反应是最应景,但也是最反常的——

“好好听!”闵瑶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拍手叫好。

宛宛闻言脸微微一僵。她相信闵瑶的称赞里面无一丝奉承的成分在,瑶瑶绝对是真的这么认为才如此说的。

她此刻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闵瑶的听觉是否跟她的眼光一样奇葩。

而就在她自问的同时,在场其余人在心中给了她回答:卓小姐果然是面面皆奇葩。

气氛微冷。

萧怜芷清了清嗓,浅笑道:“柳姑娘可弹累了?不若让了让怜芷可好?”

宛宛不理她,霸着七弦琴不放,眼睛一亮道:“我刚刚又想了一首曲子,我弹给你们听!”

序生扶额,从萧大小姐将琴搬出来开始,就被宛宛占了去,这已是今早第四首了…还记得小时候唐叔曾一心希冀自家唯一的女儿能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特意请了琴师来教宛宛。唐叔是一片父爱之心,娘亲碧染是基于自己幼时想学未能学成,所以不想让女儿遗憾。

但自从宛宛魔音穿脑不眠不休三天,整晕了琴师后,唐叔与娘亲二人毅然决然将琴师送走,且永不提学琴之事。至于他,自那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见宛宛心血来潮将琴搬出来,就会下意识地捂着耳朵逃跑。

无关宠溺,无关爱不爱此人,只是每每被那怎么着听着都差不多的音阶无间断折磨一天后,再自个儿无休止余音缭绕三天三夜后,他承认,他有阴影了。

幸好桃子少年这会儿也机灵了,连忙道:“阿姐,你弹那首《梅花三弄》吧,我可爱听了。”说着将恳求的眼神扫向宛宛。

宛宛意犹未尽地努努嘴,屁股挪了一下把正座让了出来。

一曲优美典雅的《梅花三弄》流泻而出,终于将众人救赎了出来。

曲毕,花寻欢纯心找茬,调侃道:“弹来弹去就那么些听过的,萧姑娘可会些时下新鲜的?”

“比如?”萧怜芷挑眉。

“比如大江南北传唱的那些个小曲儿啊…”花寻欢意有所指。

萧怜芷眸中闪过一光,笑盈盈看向序生:“有一首曲子,是歌咏柳公子的,前不久听人唱过,甚为惊叹,连带着对柳公子的仰慕也多了些。《序生赋》,想必柳公子一定不会陌生。”说至此,她有意无意瞟了一眼身旁的柳宛宛,果然发现她玩味的神情一沉。

早在三日前游湖时,萧怜芷便发现,当她提起“温婉”时柳恶女的异常。

呵,听不得她提“温婉”是吗?不管温婉跟柳序生有什么纠葛,又在柳序生心中是什么地位,她萧怜芷都不会放在眼里。但若这个名字能够刺痛柳恶女分毫,她萧怜芷自然会乐此不疲地提起温婉,只盼这颗刺扎得越深越好,如此…柳恶女对柳序生的隔阂才会越来越大,她才有机可趁。

花寻欢见此场景,便知有戏,趁机火上浇油:“听闻萧姑娘色艺双全,本少绝不怀疑萧姑娘会弹《序生赋》。只是不知萧姑娘可会唱词?比起温婉小美人又如何呢?”

这一捧一疑,意在挑起萧大小姐的好斗与爱现之心。

萧怜芷果然中套:“自然是会的。至于唱的好不好,还得请柳公子听一听。”

序生笑了笑,只听琴声呼起,那听了一遍又一遍的词从萧怜芷口中吟出时,倒让他有几分恍惚感。

作为这词中所歌的主角,从第一次从那卖唱女那儿听到此歌,到杭州遍地可闻,到如今萧大小姐的版本,他听了也有不下十遍了,每一遍都从不同的人口中唱出来。

或忧伤,或哀婉,或抑郁,或看破红尘。他唯独没有听过温婉唱过。

萧怜芷让他评断唱得好不好可就难为他了,从未听过另一人的版本,何来的比较?

只是,萧怜芷唱得娇媚动人,甚是欢快,倒不太应词。

序生想得出神,目带回忆,原本只是为了对比他听过的所有版本,但在宛宛眼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意味了。

——人都出家了,难不成还在想念?既然如此想念,当初为何不追过去?

想着想着,宛宛心头不由得冒起酸水,开始跟自己找堵。

这一曲下来,众人心思各异。

闵瑶端着逸水山庄大小姐的身份,不好开口说难听,在心头掂了掂之后,抢在萧怜芷要评价之前便咳了咳,哪知咳着一口凉气入了吼,当真咳嗽起来,顿时表情极其难受,一张苹果脸咳得通红。

“瑶瑶,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坐在她身边的陶止连忙将她扶起,“还是回房歇着吧。”

陶止闵瑶一走,五蕴亭便空了几分。

宛宛心头堵得慌,趁着陶止扶着闵瑶离开的当儿站了起来,“我去茅房。”

去一趟茅房回来,连花寻欢也不见了,五蕴亭里只剩序生与萧怜芷攀谈甚欢。

宛宛站得远远的,跺了跺脚。这花寻欢…竟然让这二人独处!

先前她还把花寻欢当成“唯恐天下不乱”盟友,这会儿盟友给了自己一刀,心底着实不是滋味。

她脸色不善地走过去,头一句话便问:“花少呢?”

序生听她急冲冲一上来就问花寻欢的下落,微微一愣,心头同样不是滋味了。

萧怜芷倒是捂嘴一笑:“柳姑娘,你这可真是应了‘寻花问柳’这个词呢。”寻花少爷,问柳序生。

宛宛懒得理她,直直看着序生。

序生咳了咳,稍稍理了理情绪才道:“花少的原话是:‘柳姑娘不在,少了几分乐趣,本少回去睡回笼觉了。’。”

倒像是花寻欢会做出的事。

只是这“少了几分乐趣”,在萧怜芷听来,恐怕只是他作为“柳恶女追求者”的一个说辞,但在宛宛听来,却是花寻欢搅浑一池子水后过河拆桥的无耻之言。

风信楼楼主花寻欢,你太他娘的无耻了!

宛宛在心底狠咒了一句,双目死死盯着丫鬟将汤药奉上。

“小姐,该喝药了。”

小姐是唤的萧怜芷。她娇贵的身子自从三日前落了水后,就一会儿喊胸口疼,一会儿喊头疼,汤药自此就没断过。

宛宛目不转睛看着萧大小姐接过药碗,深吸了口气,准备喝下。

她这般专注握拳的模样,看在序生眼里,不禁心尖子颤了一下。

她莫非是…

“等等,”序生忽然抓住了萧怜芷的手腕,制止了她喝药的动作,“别忙。”

萧怜芷端着药诧异望着他。“怎么了?药难道有问题?”

序生闻了闻药,宽慰一笑:“没有,只是萧小姐如今的病症不适合这个方子了。萧小姐这会儿可以试着沐浴,让全身气孔舒透。过会儿我再开个方子,应该能好得快些。”

萧怜芷喜出望外,连忙唤人撤了汤药,准备沐浴。

丫鬟端着汤药来了,又走了;下人空着手来,又抬着琴走了;萧大小姐连连道谢,迫不及待也走了。

一时间,五蕴亭只剩下序生与宛宛两人。

(四十三)伤心撒气

宛宛站在序生背后,只听他绷紧了声音道:“你对谁都可以下毒,就是萧大小姐不可以。”她是陶止的亲姐,又是无色庄的嫡女,在这场与萧礼止的对决中,她的存在至关重要。

宛宛闭眼,默不作声。

“而且,就算下毒…也别下这么明显的,这么…”——致命的毒。

他初闻到味道时,自个儿都吓了一跳。虽然知道宛宛跟萧怜芷有过结,却不知她会一口气下这么重的手。他不敢想象若是他没发现她异常专注地盯着那药,任萧怜芷真的一口喝下去,然后倒地了,届时…死的是无色庄的大小姐,无色庄必定彻查下毒的凶手。他真的护得住宛宛全身而退?

只是,宛宛从不做如此无分寸的事,如今又怎会…?

正疑惑着,他忽然回神,意识到宛宛从刚刚开始,就只字未言。

是不是…弄错什么了?这一念闪过,心头倏地一沉,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瞧她。

宛宛站在他背后,咬着唇冷笑。

她本以为,他会是最相信她的,原来,他跟其他人一样,在他心中,她无恶不作,不分青红皂白残杀人命是么?

做过的事,她柳宛宛敢作敢当绝不会狡辩。但若不是她做的…

入江湖多年,多少她未做过的恶事是人们扣在她头上的,她接得眼都不眨一下,最多隔段时间加倍对诬陷她的人报复回去。

但如今,是他,他怀疑她了。

她一向灵巧的言辞竟然卡住了,半晌才能平静下来,苍白为自己辩解:“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颤。

序生心尖子跟着她的颤音一抖,顿时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冻得他手脚僵硬。

不是她,真的不是她!他前面的确是闻到了毒药的味道,一时慌了神才会误以为是她。自己怎么可以凭自我的判断问也不问,就这样将不实的罪名强加于她的头上?!

他六神无主回头,正想道歉,但宛宛早已没了踪影。

宛宛若是生他的气,必会不依不饶,方式是面带微笑言语温柔,实则想着方儿的坑他。

可她没有,她只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只有一种可能——她…伤心了。

他伤她心了。

一念及此,序生痛恨起自己关心则乱,竟然错怪了她。

他急忙追去宛宛的房间,却无一人…

宛宛没有回房,而是直接踢开了花少爷的房间,不由分说地将睡得像猪一样的花寻欢拉起来:“陪我上山。”

花寻欢刚刚入眠,闭着眼不情愿“嗯”了声,用力拽回手,往床铺内侧滚。宛宛继续拖人,硬是将他拖得在床铺上滚了一圈。只听花寻欢不情愿嘟嚷:“干嘛啊,大清早的先是魔音入耳,又来拉本少滚床单…本少乏了,改日再来吧。”

“本姑娘倒贴!你要不要!”宛宛继续蹂躏他的脸,“给你当小妾要不要!”

花寻欢不耐烦摆摆手:“人数满了,请等下辈子。”

宛宛只觉得额头青筋直冒,当即拔出谷草刀,刀刃一竖就朝花寻欢劈去!

刀风滑过,没有一丝停留。花寻欢猛地睁眼,在床上一缩,紧捂着裤裆青白张脸坐在墙边,“你…你往哪里砍!”

“倒贴给你当小妾还不要,干脆废了得了!”宛宛没好气收刀。

花寻欢被她折腾这一场,什么瞌睡也没了,苦笑道:“小美人,你这么做,本少的娘子会很伤心的。”

宛宛冰着脸,一个字一个字道:“陪——我——上——山!”

上山就上山!

花寻欢拖着又一次袭来的睡意跟着她一步一个脚印上山,刚走到一块儿空地,想着坐下来歇一歇打个盹吧,柳恶女就来帮他驱逐睡意了——

刀光一闪,谷草刀又一次横削而来!

花寻欢一个激灵,纵身朝后一跃,跃出十丈远,哭笑不得道:“姑奶奶,就算有人惹你不快了,请一定去找罪魁祸首,别来跟本少撒气啊!”

“就是你!”宛宛举刀指着花寻欢恶狠狠道:“我让你煽风点火!”说着纵身起跳,在空中爆开一道若白虹一般的口子!

花寻欢赶紧拆开折扇,挡住她致命一击。

“我让你没事找事!”随着宛宛的怒骂,后旋腿扫向他下盘!

花寻欢轻巧一跳,侧身从她的刀背上方翻过去。

“我让你搅浑一滩水之后就去睡觉!”宛宛的出刀越来越无章法,仅仅就像发气一般乱砍。

不知是退让还是实在畏惧她无招式地乱砍,花寻欢节节败退,不得已才出个招挡一挡。

两人一攻一守,过了约莫几百招,届时满头的大汗。忽然,宛宛利落收刀,没事人一般优雅擦了擦汗,一屁股坐了下来,“累死本姑娘了。”

花寻欢还缩在一头,试探性地问道:“消气了?不砍了?”

“气还在,没力了。”

花寻欢满意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将就拆开的扇子扇了扇满头大汗:“一大清早先是被你拉着滚床单,又是被你拉着做此等剧烈运动的,本少就算对小妾,也没这么疼过。”

“那你说说你怎么疼小妾的?”宛宛好奇道。

花寻欢头一仰,开始了他引以为豪的话题:“本少对小妾那肯定无微不至,女人们要什么,本少就没不给的。”

“我一直挺好奇你见了女人都跟对方说收作小妾么?就没有说过正娶的?”一般来说,女人更愿意八抬大轿进正门吧?“而且我刚刚听你说…你家娘子?”宛宛眼珠子一溜,“你是娶妻了的才会一直说小妾小妾吧?”

花寻欢难得的心虚别过眼,“本少以为,妻不如妾,妾在本少心中地位更崇高。”

宛宛见此便知绝对有鬼,哪知花寻欢这会儿死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低头心疼摸了摸扇子上那几道刀伤,感慨道:“你只是把我当某某人砍吧,只是某某人经不起你砍,于是你就想到了万能的本少,竟然以倒贴为筹码来呼唤本少,本少深觉自己价值重大,甚是感动。”

“没有,我知道你接得住才砍的。”宛宛果断否定了他,“我只是想找个人松松筋骨,好让脑子清晰点。”

“那此时脑子可清晰了?”

“清晰了,想通了。”刚刚因为温婉的事自己给自己找堵,很多事没能看清。这会儿出身汗,脑子也跟着通透了。

她的反应,何尝不引起序生误会?

她何尝不是故意这样子盯着那碗药,有意让序生怀疑的?

又何尝不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他没有出神想别的人,而是时时刻刻在注意自己的反应,才这么做的?

本以为这个故意抹黑自己的小手段,会因为他亲自闻药而真相大白,哪里知道,那碗药真的有问题。而他,又因为单方面担心她闯祸,外加她飘忽不定的恶行,没有信她。

现在不知他可信了?可后悔了?

以她对序生的了解来说,他此刻约莫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此念一起,就忽然很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

回了无色庄,一路上收到无数由眼睛发出的利刃。宛宛装作没看见,竖起耳朵倾听,半晌之后才听身边的花寻欢小声道:“似乎是萧大小姐沐浴的时候发现自己胸口青紫了一片,连忙召唤柳小神医问诊了。”说着,他斜了他身边的罪魁祸首一眼。

宛宛回瞪他一眼:“你又是从何得知的?”一路上她与他寸步不离,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