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她所料。

无色庄的偏室里,杨氏把萧泊名扶正在椅子上,萧礼止将纸铺好,又将笔交到萧泊名的手中,“父亲,庄旨儿子已替你理好了,你就只需要签个大名,摁个手印,就万事大吉了。”

萧泊名面上眼神涣散木讷挪到纸上,实则细读。庄旨大意无非是,那场大火是陶止造成的,无色一庄因陶止的疏忽毁于一旦,而长子萧礼止舍身救父,感天动地,于是这一感动下,萧大庄主就把庄主之位传给他了。

萧泊名心头冷哼了声,只听萧礼止道:“父亲,摁手印儿子可以替您代劳,这大名,还得您自己动手。”

萧泊名恍恍惚惚抬起笔,颤颤巍巍在纸上点下一笔,然后手一歪,一笔划出了纸外。

萧礼止强忍着怒气又摸出了一张,“父亲,儿子这里多得是,可以让你将这签名练到熟练为止。”

“可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序生缓缓从另一头走出。“庄内的火,快灭了。”

忽听序生声音冒出,萧礼止二人皆是一颤,警惕看过来。

“你何时…”杨氏活像见了鬼一般看着他。

“一直都在。”序生如沐春风笑了笑,“大夫如何能离了命在旦夕的病人?”

萧礼止立即吹了声响哨。

无人出现。

他冰冷的神情已见裂痕。

“萧大公子,打斗只会引起庄内的人的注意,于是在下替你解决了这个烦恼,你的手下们…大约都不会出现了。”序生缓缓解释道。

杨氏大惊:“你、你…!”

见事情有变,萧礼止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萧泊名身前,谨防序生救人。

然而,最该防的人,却在他背后——一瞬不察,背心一麻,穴道已被点上。

萧泊名慢慢放下手,叹了口气:“阿昧,我如此待你,为何却换来今日的局面。”话,是对杨氏说的。

杨氏咬唇,红了眼圈:“老爷待妾身好,妾身一直都知道。”当初原本以为可以八抬大轿嫁进萧家,哪知自己身份低微,萧家长辈看不上,另外替萧泊名安排了亲事。昔日的情郎没有反抗,迎了正妻,过了些日子就将她接到萧家了。

明明那么爱,却硬是为了什么天下,什么身份,什么联姻,让她与他之间多了一人。然后…多了不少人。

到底是哪里错了?

“爱情没了,我有儿子。我唯一的心愿只是希望我儿子可以成器!”杨氏终于提高了音调,“老爷,妾身错了么?妾身为了我们的孩子努力至此,错了么?还是说,妾身的孩子,终究是比不过其他女人的孩子?”

究竟是为了霸占这份爱,还是为了儿子,不管是杨氏,还是萧泊名,或是看戏的序生,都分不清了。

萧泊名摇了摇头。她没错,错在他太清醒,将爱和责任分得太清,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杨氏笑了笑,“事已至此,妾身已犯大错,无法挽回。多谢老爷这么些年的厚爱,妾身…”刀刚被举手,手腕便是一麻,刀子倏地落地。

早在她说这番话时,序生就听出端倪,早将石子捏在手里做了准备。

“萧庄主,无色庄的事,晚辈本无权过问。”序生在一旁开口,声音悠远,“但事已至此,何不选个折中的法子?”

另外三人都朝他看来。

“萧庄主当年成亲纳妾,无非都是为了联姻与子嗣。萧庄主替陶止安排婚事,亦是如此。但一细想,一旦子嗣出生,联姻的目的也达到了。那么…何不就以此为赌约呢?谁能先得到对无色庄有利的子嗣,谁便继承,岂不更好?”萧泊名的身体,若细细调养,再撑个二十年不成问题,趁这二十,好好培养一位满意的孙子出来,也是一样的。

目前看来,陶止是决计不会去娶姑苏的王小姐了,那么…为了拉拢有利的靠山,萧礼止说不得会成为那个顶替新郎之人。

届时陶止的包袱便轻了许多。

序生之所以会提出这个建议,只因他知道,陶止一定会赢。

恐怕萧礼止还不知,他有不能生育的隐疾吧?

约定刚一达成,便有鸽子飞上天。

序生见三人惊异,解释道:“我风信楼的朋友刚刚传信回风信楼,江湖上不多时便会流传这个约定。所以…还望杨夫人与萧大公子守约。”民众的嘴。会堵去萧礼止二人的一切退路。

他们不得不遵守。

只是可怜花寻欢一直蹲在房顶上喂蚊子。

此事刚毕,陶止便匆匆忙忙寻来,白衣上四处染血,可见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打斗。

序生见了,心头一跳,几乎是立刻就问出:“宛宛呢?”宛宛多半在陶止身边助他,陶止这一衣衫的血,会不会其中有宛宛的…

他不敢想下去。

见着宛宛的时候,他更是慌了。

只见她坐靠在一处墙边,躬身垂着头,呼吸低浅,右手紧握谷草刀,刀上沥血,一袭暗色朱衣,看不明晰是否染了血。

序生心尖一颤,快步跑过去,隐隐闻到了血味,赶紧扑到她身前,急切道:“可是受伤了?伤哪儿了?”

宛宛上气不接下气道:“累死本姑娘了。本来就腰酸背痛腿软。要再冲上来一个,本姑娘就懒得砍了,直接放小绿伺候他!”

“真的…没事?”序生半颗心放心了,不确定又问了遍。手亦贴向了她的后背,想将她抱起。

刚一用力,就听宛宛一声娇呼:“疼!”

序生连忙撒手:“哪里疼?”

“哪里都疼…”

“到底伤哪儿了?”序生急问。

“…”宛宛鲜有的语结了,神情…略有羞涩?

序生不懂,担心她的伤,小心翼翼将她捞起,大步朝自己房间走去。

边走边道:“不说?那我只好自己亲自动手了。”

亲自动手…检查!

作者有话要说:某小苹果是勤劳的苹果,一发现旅馆有网络就上来了(网络破得可以)。

看见大家抱怨要等3天,于是码字码到1点(555~~第二天7点要起),4500字提前一天奉献给大家。

下一更…应该是9号。。。(也就是我的8号晚上…)

(四十七)无色一夜

踢开门,序生将宛宛轻轻放在床上,然后躬身脱去她的鞋袜,仔细检查那传说中崴伤的地方。

就算当时情况紧急,她不得不忍痛挥刀退敌,这脚伤却是一定会恶化的。

但…没有红,没有肿。光洁的脚踝在烛光下渡出一层光晕。

序生松了口气,放下她的脚直起身,温和道:“伤哪儿了?”

宛宛嘟嘴,垂下眸子。

这模样看在序生眼里,像在…使小性子?

虽不明白她在生气什么,但若身上真的有伤,她这般继续拖下去,怕是不妥的。于是序生脸色不由得一肃,“不说我就动手检查了。”

宛宛眉头一皱,再抬眼看他时,眼里凝着愠怒的水光,看得序生身子一僵。

“你到底想看什么呢?”宛宛将衣带一扯,极其粗鲁撩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圆润的肩头,然后指着上面的红痕狠狠道:“这个么?还是…”说着又将裤腿一掀,指着腿上的淤青道:“还是这个呢?”

“还是…”衣衫已被扯乱,朱色肚兜现出一角,宛宛却不管不顾继续埋头表情悲愤地扯着衣衫。“我伤在哪里你会不知道?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序生看得心头一揪,扑上去拢住她,停了她的动作,“不要脱了。”这么脱下去,没有丝毫意义,只会让她情绪更加失控而已。

虽不知她为何悲伤,但他已明了自己做过什么了。

那一段消失在自己脑中的记忆,原来真的是一场疯狂的缠绵。

只是,为何会忘记?

“你怎么可以不记得…”耳边传来宛宛发颤的声音。

“对不起。”序生将头埋在她的发丝间,低喃。

“你怎么可以跟他们一样忘记?”宛宛双手一推,将他推开,“你不要碰我!”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的排斥,那么狠绝,不留情面。

然而他却感觉,若是此刻他真的退开了,这一辈子,就很难再靠近她了。

就算宛宛会拔刀,会放出小绿,他也不管了。倾身,扣住她的手,用尽全力抱住她,竭力地不让她挣脱自己,序生将语气放得极其低缓,安抚人心:“宛宛,对不起。”

宛宛拼命摇头,语中带泣:“我不要你道歉,只要你记得…你怎么能不记得…”说着,声音渐小,最终呼吸归于平静。

昨夜一宿几乎未眠,今晨又起得早,方才又力挑十个黑衣人,她累了,身子累了,心也累了。

序生轻轻拍着她的背,助她安眠,心中却闪过各种的疑惑。

他诊过自己的脉,很确定“恋恋不忘”里面有很纯的酒和萱草,配合起来能让人忘却药性发作时候的任何事。

但依刚刚宛宛的话来看,她分明是知道这个药性的,但却又不想让他忘记。

为何?

宛宛说,“跟他们一样忘记”,“他们”又是谁?

正困惑不已,耳边便传来宛宛梦呓一般的呢喃:“‘恋恋不忘’…如果你爱我,你就一定不会忘的…”

序生拍背的手一顿。

“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序生失笑,方才一直不解的愁云顿时烟消云散。头微微一侧,侧脸贴向她的耳朵,吻了吻她披散的青丝,“傻瓜,怎么会不爱你。”

“最爱的,就是你了啊。”

很久以后,他才从宛宛口中得知,恋恋不忘是荷姿专门为“碧云天”卖身的女子准备的。而接受此药的女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爱上了自己的恩客。

荷姿告诉她们,如果对方真的爱过她们,就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夜。

结果可以预料到,没有一个恩客记得。这些女子们便也渐渐死了心,恢复了本来的轨迹。

序生得知此事后,当即笑了出来。

荷姿的用心,他又怎会猜不到?

只怕这药根本就不会让人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纯粹地被用来让妓/女们死心罢了。

难为宛宛平日精明得紧,偏偏对将她一手养大的荷姿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坑遍江湖人的恶女柳宛宛就这么,被荷姿无声无息坑了把,引出了这么一场误会。

如今,他既然已知道这是场误会,便就有法子去解开了。

“恋恋不忘”不能向她证明他爱她,那么便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好了。

回京之后,就去向娘亲提亲吧?

呃…这说法诡异了些。应该说,回京之后,就去向唐夫人提亲吧。

即便娘亲不同意,他也不会退却的。

次日,晨光初现,宛宛闭眼颦眉,微微觉着身前贴着一热物,想挣脱又被禁锢着,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眼前,序生笑意温和,见她醒了,轻唤:“宛宛。”

“嗯?”宛宛被他叫得有点肉麻。

“我爱你呢。”序生笑盈盈道。

“…”刚刚苏醒的宛宛脑子一时空白。

序生瞅着她,眼底仿佛凝着一潭温水。

宛宛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磨蹭着朝后缩。

“别乱动。”序生笑容中带了抹苦涩。

“我热。”宛宛不情愿抱怨。

序生只好放开她,朝后缩了缩,“你别动,要不昨晚上抹的药都给蹭没了。”

宛宛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一身染过血的衣裳换成了带蓝色碎花的白色中衣。“你换的?”

序生文不对题地笑着答道:“小绿昨晚很乖,没有咬我。”

宛宛睨了他一眼,“我家小绿当然很乖,只在别人对我做坏事的时候咬人。”

序生想了想,这个做坏事…该怎么定义?前晚上,他可是坏事做尽了,也没见小绿来咬他。

还是说,小绿很清楚,挑起他做坏事的是它家主人?

但不管怎样,两人的关系似乎算缓和下来了。

在无色庄休整了两日,序生收到了远在京城的碧染的信。

——魏国大长公主病重,娘亲拜托他回去给公主治病。

这魏国大长公主,与碧染的娘陈氏是好友,大长公主曾不止一次帮助过娘亲碧染,这些年同住京城,也有不少往来。

记忆中,公主待他也是顶好的,她老人家病了,他自然是义不容辞愿意赶去。

他与宛宛一合计,当即决定两日后启程上京。

然而,陶止却在此时,说出了要送闵瑶回蜀中的话。

“已经决定了么?”序生埋头打包行李,对身后的陶止道。

“嗯,”陶止点点头,“瑶瑶家里也来信了,卓庄主让她归家。序生大哥你们急着赶去京城,那么便由我送瑶瑶回去好了。”

“陶止,”序生直起身子,回头看向他,“你对瑶瑶,可曾有丝毫的…”

“瑶瑶很好。”陶止垂头,有些不自在,“一直很好。从前不想她陷入无色庄这摊浑水里,拖累了她。而今无色庄事毕,序生大哥又与爹跟大哥约定,先得子嗣者继承家业。这时候,让我觉得…娶她,就像在利用她和逸水山庄…”

序生闻后诧异,复又一笑,能主动想过娶她,便已是一个巨大的进展了啊,陶止。“顺其自然吧,最重要的是你对瑶瑶怎么想的。”

陶止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抬头道:“昨晚上那些人袭击我的时候,瑶瑶曾奋不顾身冲到我身后帮我挡过一击。那一刀虽被宛宛姑娘挡下,但是怎么说呢…”陶止顿了一下,仿佛在心头过了千百的言语,“很…震撼,就像是认识了一个不同的瑶瑶,同时心里面又好像很温暖…”

“感激么?”序生问出了最不想发生的事。

陶止摇摇头,“只是看见了一个愿意为我拼命的瑶瑶之后,觉得…想知道她更多的事。”

序生心头松了口气,知道此事多半有望了。“此去蜀中漫漫一路,好好照顾瑶瑶。”

“嗯。”陶止点点头,神情中有三个月前不曾有的成熟。

陶止与瑶瑶离开,队伍里一空。想起前夜五人曾聚在一起,约定再见,宛宛心里便凭添了几分落寞。

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见宛宛喝着茶神色变幻无常,坐在她对面的花寻欢不由得笑道:“柳姑娘自个儿在乐什么呢?”

宛宛眯着眼,“听曲儿。”

花寻欢一愣,果然听到有琵琶声从远处飘来。

序生远眺了对面茶馆一眼,“又是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