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林如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章 美叔

御史府的丫鬟带路,贾琏此刻也进来,加上黛玉宝玉,花惜晴雯,一并去见林如海。

到了内堂,隐隐地闻到一股药味,且听到隐隐的咳嗽声传来,花惜转头去看,见黛玉眼中先涌了泪出来,脚步加快,向前而去,又拐了一拐,才进了里屋,黛玉跟宝玉先进去,继而是贾琏,花惜同晴雯最后。

花惜同晴雯还没有进屋,就听到里面黛玉发悲声,叫道:“父亲……”她们两个急忙进去,果然见屋里头,黛玉扑在一人怀里,身子微微发抖在哭。旁边宝玉眼红红地站着,贾琏也站在一边儿上,还未做声。

花惜偷眼去看,却见那抱住黛玉之人,生的斯文儒雅,仪表堂堂,气质也好,算是个美大叔,只不过因为病着,略见无神,整个人都消瘦的如瘦骆驼相似,脸颊也微陷,看着憔悴无比,一举一动都颤巍巍,轻飘飘的,却因在人前,还要强作无事之态,硬挺着的样子,看的花惜不由地微觉怜惜。

此人正是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了。此刻,林如海轻拍黛玉肩膀,安慰说道:“回来了就好,切勿哭泣。”

黛玉拭泪,便缓缓地起身,这功夫,贾琏才上前,行礼说道:“小侄是荣国府的贾琏,见过林姑老爷。”林如海略一点头。此刻宝玉也上前,端端正正,恭恭敬敬,行礼说道:“侄儿贾宝玉,见过姑父。”

林如海目光自贾琏面上移开,看向宝玉,面色微微变化,顷刻,才点了点头,说道:“快快免礼,果然是一表人才,你便是政大哥那个衔玉而生的孩子么?”宝玉急忙说道:“正是。因晚辈一直渴慕姑父风采,且家父向来也记挂姑父,只恨琐事缠身,不能亲自相见,听闻姑父染病,更是心急如焚,因此就叫小侄来探望一番,以表殷切之意。”

林如海连连点头,说道:“这一路风霜辛苦,贤侄年纪又小,倒是难为你了。”宝玉说道:“侄儿能见姑父一面,自是甘之如饴。”说着,便抬起头来,望着林如海。林如海望着宝玉黑白分明、澄澈的双眼,微笑点头,赞叹说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我也替你爹高兴。”

宝玉见林如海夸奖自己,微微一笑,便转头去看黛玉,黛玉也略点了点头,同他对视一眼,却又看向别处。

众人寒暄过后,便自分着落座了,贾琏就说道:“不知姑老爷是何病症,可有请名医?”林如海说道:“请过了些,都只说是昔年的病根拖延下来,总归……也没什么大碍的。”虽然如此说,声音微弱,虽然极力镇定,面上带笑,那笑却反带一丝凄然之意。

连花惜也看得出来,林如海这话,不过是在安抚林黛玉罢了。

贾琏本就聪明干练,怎会看不出听不出?却只不说破。贾琏便点头说道:“姑老爷正当壮年,想必是先前太过操心政事,劳心劳力,故而落下病症,只须好好地调养调养,想必就会好起来。”

林如海只是点头,也又说了好些客气话,无非是相谢贾琏护送林黛玉回来,贾琏也自应答了。

宝玉在边儿上,自见了林如海,目光多半便都在他身上,如今见林如海虽然硬撑着,说了些儿话,但身子却有些微抖,竟有些撑不住似的,因此宝玉便急忙说道:“姑父身子不妥当,不如去床上歇息片刻,不必相陪我们。”

林如海支撑这许久,已经是强弩之末,听了宝玉的话,也来不及客套,刚答应一声:“如此我……”话没说完,身子一晃,便要倒下。

这边上,宝玉同贾琏双双起身,将林如海抢住,才未曾跌落地上,林如海被扶着重又坐定,一瞬间好似三魂六魄都被抽走,气息奄奄,面色大不好,连一个字儿也不能多说了。

林黛玉在一边见状,眼泪顿时停不住,也扑过去,不停唤道:“父亲,父亲!”哀哀之声,叫人落泪。

贾琏说道:“我们扶姑老爷去歇着。”宝玉点头。当下贾琏同宝玉一左一右,扶着林如海入内躺了,外面丫鬟早就知道,急急忙忙就去叫大夫。

黛玉被紫鹃扶着进内,便守在床边,看着林如海昏迷之态,他父女两个久别重逢,便是如此场景,怎不叫人心碎?黛玉忍了许久,终究也忍不住,哭着哭着,只觉得头重脚轻,便也昏了过去。

宝玉大惊,急忙从旁抱住,连连叫道:“林妹妹!”见林黛玉牙关紧咬,双眉微蹙,闭着眼睛不知生死,不由心头大痛。

不一刻大夫来到,先看林如海,再看林黛玉。林如海是个拖延许久的病症,大夫自是心知肚明的,诊了诊脉之后,见依旧如故,便立刻掐人中,又吩咐熬药来。宝玉已经急得焦躁不已,眼睛冒火,只是不在自己家里,不然的话立刻就要再叫个大夫来,见大夫给林如海把脉吩咐完了,他就急着催促,说道:“快快,快去给林妹妹看看!”

那大夫是个慢性子,动作便慢腾腾的,说道:“急什么,少不得一个个慢慢来。”一句话,把个宝玉气的脸都发红,忍了忍,终究没发作。

花惜见他憋着气,急忙拉拉他,说道:“二爷别急……林姑娘想必是伤心过度,又受了惊吓才昏迷过去,并无大碍。”

宝玉当着外人,自不会就对那大夫撒野,便皱眉,低声说道:“倘若是在我们家里,这种混账东西,早就打出去了,病人尚不知死活,他倒是慢悠悠一点也不着急,我看如此模样,却也不算是个好的!林姑父的病,怕是给他拖坏了……我们来了一趟,难道什么也不做,少不得就再找名医来另看。”

宝玉因林如海跟林黛玉相继昏迷,偏偏急病遇上慢郎中,心头憋着一口气,故而咬牙切齿面色通红说出这番话来,花惜趁机点头说道:“二爷说的正是,只不过我们刚来,倒不好喧宾夺主,只叫这个庸才看过了,我们再找别人就是了。”

晴雯闻言也说道:“我看他也不是个好的,姑老爷都那样了,他竟然丝毫都不着急……真该几棍子把他打出去!”

且不说三个都义愤填膺的,你道是那大夫怎么不急的?原来林如海这病也不是三两日了,拖拖拉拉,几乎有半年光景,因此他早知端倪,就算急也不过如此,慢也不过如此,因此就未免怠慢了些。却不料惹毛了宝玉。

当下那大夫看了黛玉,果然也开了点药,只说“惊悸伤心过度”,便甩甩手,也自去了,宝玉狠狠瞪了那大夫一眼,便急忙又去看黛玉。

幸喜黛玉过了一会儿便醒来,宝玉大喜,伸手握了黛玉的手,说道:“好妹妹,你吓死我了。”便要垂泪。

林黛玉幽幽地看了宝玉一眼,未开口,眼中的泪先滚出来,问道:“宝哥哥,我爹爹怎么样了?”

这功夫,花惜趁着人不留神,正在床边探头看林如海,见他双眸紧闭躺在床上,虽然憔悴,却难掩本来容色,修眉长眼,鼻若悬胆,唇似涂朱,面如冠玉,斯文俊秀,便是那等传说中的古代君子、温润如玉之象了。

花惜看了一会,微微出神,却暗暗叹气,她是知道林如海必死的……然而当时是看书,林如海在《红楼梦》里面,也不过是个极大的龙套罢了,提到他的时候几乎都是浮光掠影,一笔带过,因此也不觉得怎生伤心。

然而如今亲眼见了面,花惜便心想:“这样的美大叔,年纪也不算大,放在现代,正是‘男人三十一枝花’的时候,黄金单身汉啊……难道就要这么‘香消玉殒’了?唉,可惜啊可惜。”

众人多半都在围着黛玉,只有花惜在林如海的床边儿上,探着头看了会子。正在心头惋惜“

美叔命薄,天妒蓝颜”,却忽地听旁边一人发声说道:“袭人在看什么呢?”

花惜一惊,转头之时,却正对上一双极亮的眸子,嘴角似笑非笑,大抵是自来就如此不语而笑的模样……正是贾琏琏二爷,此刻一眼不眨地,正望着她问。

贾琏此人,长相也十分出众,且又精神干练。花惜被他一看,心中暗暗警觉。便低低咳嗽一声,垂眸说道:“琏二爷……我只是在想林姑老爷这究竟是得了什么病,怎么竟如此严重的了?”

贾琏看了一眼昏睡着的林如海,说道:“我先前说过,大概是积郁成疾……之类的,咱们有不是大夫,自是拿不准的,只不过……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

花惜心跳了两跳,便看贾琏,正巧贾琏也正看她,这笑眯眯眼发亮的样子,竟叫花惜心头微微不安,只好说道:“琏二爷说的也是……我瞧瞧看林姑娘去……”说着,便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去看黛玉了。贾琏便点头,含笑相望。

第二十七章 拒医

众人围着黛玉的光景,花惜便打量林如海,却不料被贾琏看个正着。花惜知道贾琏此人并不是个笨的,且又有一种“好色如命”的毛病,虽然觉得袭人长相还算“安全”,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里敢跟他多话,便找了个借口,只离开了。

这边上,宝玉安抚了黛玉一会,黛玉起身,少不得又来看林如海,恰好林如海也悠悠醒了,还要支撑着起来,却被贾琏宝玉安慰着,好歹坐在床上。

花惜站在宝黛后面,打量着林如海,见他形容消瘦,无精打采,双眼古井无波,竟如同身未死,神已销一般……花惜皱了皱眉,心头一动。

林如海又同黛玉说了会儿话,因大夫叮嘱要好生静养,不宜劳神,众人便都识相退了,连黛玉也因身子不好,被劝了出去,紫鹃等不免便开始忙碌给黛玉熬药。

这边晴雯花惜,同宝玉贾琏一起出来了,宝玉便对贾琏说道:“哥哥,我看姑父这个病不很好,既然我们来了,少不得就多请几个好的大夫来给看看。”贾琏点头,却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心意,但我们到底是初来乍到,对扬州这边的情形一无所知,纵然想找好大夫,又去哪里访查?且又怎么好就在别人家里指手画脚的呢?”

宝玉说道:“现如今林姑父病的这样儿,家事想必他是管不了了,难道我们也干坐着等?”贾琏见他略微着急,就安抚说道:“好兄弟,你等我想想,过两天稍微熟悉了点儿,也就好办了。”宝玉只好答应了。

当下,贾琏自去歇息,这边丫鬟领着宝玉花惜三人自也去了一间房。

宝玉本对这御史府很感兴趣,刚进府的时候一派的新鲜,很想四处去逛逛看看,没想到林如海的情形果然大不好,林黛玉见林如海那样,自也是受不住的,因此宝玉见黛玉伤心,自己也没了游玩的兴致,坐了之后,晴雯跟花惜便张罗打水来洗脸,宝玉也愤愤地把脸洗了,终究忍不住,就说道:“我看林姑父好端端的人,年纪比父亲还小些,怎么就病成了这样儿呢?”

晴雯说道:“这可说不定,有时候年纪轻轻的人也就病倒了都有的。”

宝玉说道:“我却不服那个大夫的,只可惜我们新来……唉。”说着就唉声叹气。花惜说道:“二爷方才在外头跟琏二爷说的那些话,有一句我听了很好。”

宝玉跟晴雯便问。花惜说道:“就是二爷说那句……如今林姑老爷的确病的不成,家事也不能管的,且林姑娘又不能掌事……只剩我们这一脉的亲戚了,倘若二爷跟琏二爷也不顶事,那林姑老爷恐怕真个儿凶多吉少了……”

晴雯惊了惊,宝玉也说道:“袭人姐姐说的,可不正是我心里想的?只不过我想着,却说不出来,然而我们又该如何才好?”说着,就坐回床上,皱眉叹息。

到下午时分,宝玉用了餐,便又出去探望林如海跟林黛玉,因不认得路,就叫御史府的一个丫鬟领着,花惜又怕有什么差池,就叫晴雯跟着,晴雯也答应了。

花惜得了空,便只在屋内静静坐着想事情,想来想去,却听得外面有人说道:“二爷在么?”花惜急忙起身,却见外头进来一人,正是紫鹃。

花惜慌忙将紫鹃迎了坐下,说道:“怎么得空来了?林姑娘可好?”紫鹃坐了,说道:“姑娘好些了,怎么宝二爷不在?”花惜说道:“方才说要去看望姑老爷跟姑娘,难道没有去?”紫鹃说道:“我是直接自姑娘屋里来的,恐怕二爷去了老爷房内也不一定。”花惜便点头,问道:“不知你来有什么事?”紫鹃说道:“倒是没什么别的大事,只不过姑娘怕二爷初来乍到,有些不习惯,所以记挂着,叫我来看看。”

花惜点头,说道:“林姑娘可真真是个有心人,自己身子不好,林姑老爷也病着,竟还记挂着二爷。”紫鹃说道:“姑娘就是这样儿的,平日里我叫她消散些,别太用心,——只当耳旁风,却没什么用的。”说着,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花惜问道:“好端端地,叹什么气?”紫鹃闻言,就红了眼眶,说道:“倘若是好端端的,也就好了,袭人姐姐,你也见了,如今林老爷是那个模样,林姑娘身子又是这样,倘若老爷真个儿有什么不好,姑娘怕不是要哭死过去?我看着也是心酸的。”

花惜想了想,脑中浮现林如海的样子,也觉得有些酸酸的,就说道:“快先别这么说,林姑老爷定会好起来的。”紫鹃说道:“袭人姐姐,咱们虽然不是大夫,可昨日那情形,谁都看的清清楚楚的,就算不是大夫,也心知肚明……”说着,又叹口气,拿帕子擦了擦泪。

花惜心头也有些难过,就说道:“只不知是得了什么病,想必那大夫是个庸才,竟说不出什么来的……对了,你何不叫林姑娘另请些好的大夫来?”

紫鹃说道:“袭人姐姐说的跟我想的倒是一块儿去了,姑娘也想多请几个大夫,说是等会儿就去跟姑老爷商量呢。”

花惜略松口气,说道:“如此就好了,也许事情另有转机……你就多劝着林姑娘些,万万别叫她哭坏了身子才是。”

紫鹃点头,花惜说道:“你可不知,方才二爷在这屋里,为了那大夫大发雷霆,也张罗着要找好大夫来,只恨自己远来是客,不好就指点林家的家事,倘若是林姑娘说话,倒是好的。”紫鹃说道:“正是,袭人姐姐,既然宝二爷不在,那么我也赶紧回去了,姑娘先前歇了会儿,如今起了身,就要去见姑老爷,赶紧说说这回事也好。”

花惜说道:“有理,病了倒是不怕,最怕的便是庸医拖延,只望早日寻了名医,妙手回春……”说着,就相送了紫鹃出去。

紫鹃去后,宝玉隔了小半个时辰也回来了,一回来就唉声叹气,比出去时候更加恼怒。花惜便问何事,晴雯嘴快,便说道:“真是不知道姑老爷怎么想的,林姑娘跟宝二爷一起去劝他多请几个大夫来看,他竟不愿的……只说请了也是白请,你说世间怎会有如此固执之人,简直不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

花惜听的一惊,宝玉也说道:“我却也不明白姑父的心思,难道整个扬州就只那一个庸才可靠不成?竟不要请其他的人,如此一来,我也没辙了。”

花惜说道:“林姑娘如何?”晴雯说道:“林姑娘哭的泪人儿一般。林姑老爷只是安慰,唉……真不知怎么说是好。”

宝玉也觉心酸,说道:“我看林妹妹哭的那样儿,自己心里也酸酸的,真恨不得就代了姑父的病,也好叫妹妹少哭一些……”说着,便红了眼圈儿,微微地垂泪。

花惜急忙拿了帕子叫宝玉擦泪,说道:“二爷说着说着,自己怎地也哭起来了呢?快别如此,叫人看了,知情的赞一个二爷重情重义,不知情的还以为二爷年纪小性子弱,这不比家里头……”

宝玉却明白这个道理,赶紧地将泪擦了,却茫然说道:“如今可怎么办是好?难道我们当真是一窝蜂的来了,而后撒着手什么也不做,只看着姑父的病就这样儿拖延下去?”

花惜便问道:“二爷有没有问林姑老爷是什么病?”宝玉说道:“怎么没问,那个庸才也没说出什么子午卯酉来,只说是积劳成疾……”

花惜沉吟说道:“我看姑老爷面容憔悴,精神不振……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其他症状……”

宝玉说道:“我却留心了的,也打听过了林妹妹,好像姑父平日也不喜茶饭,每日只吃少许……先前林妹妹没去京城之前还好些,自打去了,更加变本加厉……又只对公事上用心,你想想看,身子亏了,精神气儿亏了,全没些调整补养,又怎会不病?”

花惜问道:“那姑老爷这病是多久了的?”宝玉说道:“好似是挺久了的……具体我也不清楚。”花惜点了点头,便不再问。

是夜,宝玉翻来覆去,唉声叹气,直到了半夜人才睡着。

花惜就在床上发呆,过了片刻,晴雯问道:“你怎地还没有睡,莫不是还想着姑老爷的事?”花惜转头,望着对床上的晴雯,小声说道:“你觉得姑老爷会如何?”晴雯说道:“都这样子了,还不肯请大夫,你说还会如何?”花惜心跳了跳,说道:“总觉得怪可惜……咳,怪可怜的。”

晴雯问道:“为什么怪可怜的?”花惜说道:“林姑娘统共也这一个亲人了……”晴雯说道:“这倒是,林姑娘性子弱,倘若姑老爷出了事,还不知会如何呢。”花惜就叹。晴雯说道:“罢了,你也别多想,我们只是丫鬟,又不是神医大夫的……就算担心也是白担心,你还是别瞎操心了,赶紧的睡罢,睡得晚了,明儿我又要费力叫你。”花惜才笑,说道:“知道了,你也快睡罢。”

黑暗中,宝玉同晴雯两个相继睡了,花惜强忍着翻身的欲望,死死不动。一直听到晴雯鼻息也稳了,她才慢慢地自床上起身,眼望着黑黑屋内,想了片刻,就起了身。

第二十八章 巧遇

花惜白日歇过来后,曾出去转了片刻,倒是认得这周遭的路,转出了门,见外头廊下燃着灯,她探头看了看,瞧着无人,就顺着一路过去。

这御史府的人并不多,到晚上更是人少的可怜,好似都躲到了房内,不见个人影。贾府好歹还有巡夜的婆子,在这里花惜转了半天,只看到了个丫鬟匆匆忙忙地跑过,开了门就钻进去了,似是因天冷之顾,连花惜跟她差不多远都没留心到。

她白天晕船晕的精神不振,顾不上看这御史府的景致,如今虽然是晚间,看来倒别有趣味,分外幽雅沉静。

花惜溜达了片刻,却见前面有房间隐隐透光,白日探望林如海一路回来之时,曾经过此地,带路的丫鬟指了指,说是老爷的书房。花惜当时就上了心,准备闲着没事就去偷两本书,藏着看也是好的。要是跟黛玉或者宝玉要,他们问起来却不好回答,难道说是拿来撕着玩的。

花惜当时心头一猥琐,就存了偷书的想法,虽然并不一定真的要做,但对这里的印象却极其深刻,且她这个人虽然在现代的时候“不学无术”,但到底是个“莘莘学子”,对书房这种东西怀有特殊的兴趣。

花惜知道林如海此刻应卧在睡房内的,见此地燃着灯,她略想了想,若有所思。便慢慢走过去,见房门虚掩,花惜侧身向内偷看了一眼,却见里头的书桌跟前,一盏灯下,林如海以手撑着桌子,一手探出捂着胸口,正站不住脚,摇摇欲坠。

这次第,左右竟没一个人在,花惜一怔之下,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一边唤道:“林姑老爷。”急忙转过桌子,趁着林如海要倒下之时伸手将他扶住。

林如海撑着身子,花惜扶着他,便将他挽着令他坐在椅子上,林如海靠住身子,喘了两口,他病得糊里糊涂,此刻便抬眼看花惜,有些懵懂,又见花惜面生,便问道:“你……你是……”

花惜听了宝玉晴雯说的那一番话,知道林如海不愿另外请大夫,黛玉伤心,她就有些睡不着,心头只跳,是以才壮着胆子出来乱撞,没想到竟然真的能撞上正主。

刹那间,花惜心头略一计较,说道:“回林姑老爷的话,我是宝二爷的丫鬟,叫袭人。”

林如海这才反应过来,点头说道:“哦,原来是贤侄身边的丫鬟。……你,却为何……咳咳……”话没说完,便一连串的咳嗽。

花惜急忙替他轻轻地捶打后背,又伸手替他慢慢顺气,说道:“林姑老爷,您身子不好,怎么竟然来到这儿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着的人?”

一边说,一边看林如海,见他伛偻着腰身,因实在太瘦,背上的骨头硌着手,咳嗽的厉害之时,眼角竟还有泪光莹然,若隐若现。

花惜看的心头惨然,目光一转瞬间,却看到桌子上铺着一张白纸,仔细一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字迹清瘦隽美,十分写意,想来是林如海的手笔。

花惜扫了一眼,记得这是苏东坡写得一首《江城子》,似乎是为了悼念他的亡妻所做。如今却铺在林如海的面前,这意思自然不言自明了。

林如海咳嗽了一会儿,听花惜问,便说道:“我最近总是躺着,觉得心里闷,所以过来这边……本是有人在的,因我觉得寒,便命人去取热汤水了。”

花惜不语。林如海转头看她,却见她正望着桌上的字,不由一怔。

花惜反应过来,说道:“说来我是白日晕船,心里不好过,也是出来走走,不知不觉走远了,冲撞了林姑老爷,姑老爷莫怪。”

林如海摇头,说道:“无妨,你……认字?”略沉吟看她。

花惜就笑着说道:“奴婢不过是个丫鬟,怎会认字。”林如海双眸微垂,说道:“哦……”

花惜便说道:“林姑老爷身子不好,此地又没有暖炉,甚是寒冷,不如我扶姑老爷去房内休息。”林如海说道:“不用,我坐片刻就回去了,人也该回来了。”

花惜答应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便陪着姑老爷,等人回来了我再走。”

林如海看她一眼,说道:“好。”林如海坐着,便将桌上的字纸慢慢地给卷了起来,手便一直抖,花惜不免伸手帮忙,低头之时,细细一看,却见那纸上有些地方皱皱的,似是因为殷了水渍,有的地方干了便皱成一团儿,有的地方水渍却还新鲜。

花惜起初不解,后来心头想通,便知道这不是什么水渍,想必是林如海怀念亡妻贾敏,所以偶尔会来展看这一幅字,触景伤情,因此落泪,怪不得他把下人支走了,恐怕也是不愿被人看到自己如此凄楚之态罢了。

花惜心头忍不住微微感叹。这边林如海说道:“相烦了。”花惜说道:“姑老爷真客套。”林如海说道:“劳烦替我放在那边的花瓶之中。”花惜答应,就双手捧着那字,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花瓶之中,林如海才放心。

花惜回来,林如海一时无声,室内只有红烛的光不时跳动。片刻,林如海忽地才问道:“你在荣国府那边,是伺候宝玉贤侄的?”花惜说道:“回姑老爷,正是。”林如海说道:“我送黛玉过去,想必是给府上添麻烦了。”花惜心头一动,却微笑说道:“姑老爷说哪里的话,老太太那边,是极疼爱林姑娘的,只不过因府内人多事情杂的……只怕林姑娘住的不惯呢。”

林如海听了,眉头略微一动,缓缓地开口,说道:“黛玉是个乖巧听话的,既然老太太喜欢她,她必也是住的欢喜。”一边慢慢问,一边看花惜。

花惜笑了笑,说道:“这倒是,林姑娘是个七窍玲珑之人,极其懂事的,然而奴婢看来……就算是梁园再好,到底不如自己的家好……咳,奴婢一时失言了,只因奴婢是自小卖身了的,虽然说府内的太太老太太是疼惜下人的,我们二爷也待着格外的好,但终究不比自己家里自在,姑老爷听听就算了,千万莫要怪我,我是听了姑老爷的话一时多嘴了。”她说着,就又笑,又做惶恐胆怯的模样出来。

第二十九章 心病

林如海听了花惜的话,沉思说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你知道这一句?”花惜心头一跳,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果然不愧是“莘莘学子”,文绉绉地,一不小心就露出马脚。

花惜心头虽然叫苦不迭,面上却还是笑微微地,说道:“二爷时常会念些诗句之类的,林姑娘有时候便会同二爷谈论诗词……我虽然不认得字,但经常听他们两个说,倒也是记住了几句话,这可是班门弄斧了,请姑老爷莫怪。”

林如海看了她一眼,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这却有什么怪得,也是你聪明。”花惜说道:“多谢姑老爷夸赞。”

林如海略微垂了眼皮,想了片刻,才又说道:“我曾问起黛玉,在荣国府内住的怎样,她也只说是好……”花惜就不说话。

林如海眼皮一抬,看了花惜一眼,说道:“现在想想,她虽然是个外孙女,但到底不是从小就生在那里的,她虽然懂事,但又是个孩子,一时离了家去往别处,究竟应该有些不习惯的,唉……”

花惜听到此,才说道:“姑老爷这话说的倒是对,林姑娘的确懂事又好,嗯……只不过越是如此,才越叫人心疼呢。”

林如海沉默不语,说道:“嗯……对了,你叫什么?”花惜说道:“回姑老爷,奴婢叫袭人。”林如海说道:“袭人?从何而来?”花惜得意洋洋,冲口说道:“花气袭人知……”猛地想到前事,急忙咬住舌尖,做思索状,继而说道:“知什么来着……奴婢不记得了,是二爷说的一句诗。”

林如海听到这里,才微微一笑,说道:“花气袭人知昼暖,呵……是这句么?”花惜急忙赞叹,说道:“姑老爷说的对极,正是这一句的。姑老爷真是博学,怪道二爷平日都念着想着,恨不得就来拜会姑老爷……这一次听闻姑老爷病了,便急得什么似的,巴巴地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求了准了,就陪着林姑娘来了。”

林如海点头,说道:“宝玉贤侄真是有心了,虽然年纪小,倒是有懂事,又有才学,我见他聪明伶俐,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花惜见他对宝玉印象不错,就心头窃喜。林如海忽地叫道:“袭人……”

花惜急忙回答:“姑老爷有何吩咐?”

林如海说道:“这一番你跟着宝玉贤侄,陪着黛玉回来,真是有劳了。”

花惜说道:“姑老爷说哪里话,都是奴婢该做的。”嘴里顺溜儿地说着“奴婢”二字,心底却委屈地想哭,心想:“我这样新社会一个大好青年,怎么就变成奴婢了,真是内牛满面呀。”

林如海抬头看了看花惜,花惜只觉得他的眼睛生的极好,有些细长,很是有神,且因这人探花郎出身,容貌自是不凡的,又饱读诗书,一身的儒雅气质。

花惜心头略一陶醉,就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候的一个导师,因她性子懒散,几乎逃过所有导师的课,偏生那一个却是次次必到的,只因那老师人品好,性子好,样貌也好,很有古君子之风,花惜每每上他的课,都会想入非非一番。

只是……那个却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

花惜一时恍惚,反应过来便“娇羞”低头,说道:“此地风寒,姑老爷还是早些回房休息罢。姑老爷病还未愈,我听二爷说,林姑娘为此很是伤心呢,白日里还因姑老爷晕倒了而也跟着晕了呢……林姑娘很孝顺呢……先前在府内的时候,听了姑老爷病了的信儿,一晚上都没睡,哭的两只眼睛肿的什么似的,这一路上幸亏二爷跟着,是不是逗着解闷儿,不然,怕是到了家,也就病倒了。”

林如海静静听着,末了轻轻一叹,说道:“袭人……”花惜说道:“在。”林如海说道:“你扶我回房休息罢。”花惜说道:“是,姑老爷。”便伸手,扶了林如海的手臂,便一步一步出了书房。

出了门,一阵风吹来,林如海不免又咳嗽了两声,花惜急忙拿袖子替他遮着面挡风,林如海只觉她袖底一股淡香飘来,心头一动,说道:“不须如此……”

花惜说道:“姑老爷快别说话,小心呛了风。”便扶着林如海,一步步地回到了他的卧房,又伺候他上了床歇着,林如海望着花惜,说道:“此番劳烦你了。”花惜一笑,说道:“姑老爷说哪里话,倘若能好生伺候姑老爷,让姑老爷快些好起来,林姑娘也不用伤心了,我们二爷也不用烦恼了,那叫我怎样也是行的。”

林如海又是轻轻一笑,他本来病的容颜瘦削,如今一笑,却添几分光辉。

花惜急忙低头,转头看了看,心头疑惑,就问道:“怎地不见其他丫鬟婆子在旁呢?”林如海说道:“我不用她们伺候。”花惜略一皱眉,说道:“姑老爷何必如此苦着自己?”林如海说道:“何以见得?”花惜说道:“姑老爷这样子,倒叫我想到一句二爷无意中浑说的一句话。”

林如海目光淡然,望着前方,说道:“什么话,你说来我听听。”

花惜说道:“那一次二爷不知为什么事不快了,回家之后,摇头叹息,就说道:哀,莫大于心死。”

林如海肩头微微一震,继而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向前弓起,花惜急忙上前,将他扶住,又替他轻轻地抚摸后心,林如海咳嗽了一会儿,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看向花惜,却是无语。

花惜说道:“姑老爷莫怪,因我敬爱林姑娘,姑老爷又是林姑娘的父亲,是以不知不觉,就也敬爱姑老爷十分,一时话说多了,奴婢嘴笨心傻,说错了话,惹姑老爷不快,请姑老爷罚我……”

林如海摇了摇头,将身子靠在床边,忽地说道:“我怎会怪你……”静静想了一会,忽地一笑,说道:“你说你嘴笨心傻,我看……”

花惜心头颤颤地,偷眼看他。林如海却欲言又止,只是一笑,说道:“袭人,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罢。”

花惜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姑老爷身边儿没人,我有些不放心。”林如海又是一笑,却说道:“你且放心,我片刻就叫人来。”花惜说道:“当真?”林如海说道:“这府上的人,都知道我是说一不二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却隐隐透露一股威严。

花惜才放了心,低头说道:“如此就好了,奴婢告退,姑老爷好好歇着,只望姑老爷早些康复……”啰里吧嗦说了几句,也不敢看林如海是何表情,赶紧退了出去。

第三十章 起色

花惜悄没声息地返回房内,这才觉得身子发凉,见晴雯跟宝玉两个兀自睡得沉沉,毫无知觉,她便急忙钻进被窝内,只觉得手脚冰凉,便将身子缩成一团,睡了过去。

次日晴雯依旧来摇醒花惜,花惜先打了个喷嚏,昏头昏脑起床,说道:“几时了?”晴雯说道:“你还做梦着呢,方才我都伺候二爷出去了。”花惜一惊,说道:“这样晚了?”晴雯说道:“是二爷起的早,他看你睡得香甜,便不叫我叫你。”花惜伸手摸头,说道:“我这头好像大了几分。”

晴雯听了这话,噗嗤一笑,说道:“怎么大了?敢情是因二爷疼你,你自觉得脸面就比之前大了?”花惜也跟着一笑,却吸了吸鼻子,晴雯本在说笑,见她这样,就伸手摸摸她额头,说道:“天神!这额头好烫,必是着凉了,怪道我挺你说话也闷闷地,脸也发红。”花惜仰着头,果然后知后觉的觉得鼻塞,她心头知道是因昨晚上那一番“乱窜”闹得,却不说。

晴雯赶紧出去,跟林府的丫鬟要了几丸药回来,喂花惜喝了,花惜揉着鼻子,说道:“我这身子越来越不好,难道是小姐身子丫鬟命不成。”晴雯说道:“你是先前没走过路,又晕船又劳累的,自是风寒侵了,幸喜没很么大事就好。”花惜就答应了。

两个吃了早饭,那边宝玉还没有回来。花惜就派一个丫鬟去找,回来说道:“宝二爷跟姑娘在老爷那里说话,只因老爷要人请大夫,此刻外面足有五六个名医等候着呢。”

晴雯一听,奇道:“这倒是怪了,昨儿明明铁了心似的不请大夫,怎么今儿竟跟变了个人似的。”

花惜在一边捂着嘴乐。晴雯回头,看她笑笑的,就问道:“你笑什么?”花惜就说:“我笑这林姑老爷,性子倒是古怪,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晴雯就点头,说道:“说的是,也不知是怎么的了,昨儿那样,我还以为是万不能再请什么大夫了呢。这下子倒好,二爷去了一大桩心事。”花惜也说道:“正是如此,大概是想开了罢。这人……很容易就钻牛角尖儿,钻进去了出不来,就不好了……倘若想开了,从里面出来了,那才是皆大欢喜呀。”

晴雯想了想,就说道:“说的跟你懂什么似的……我却不明白,那你说,这林姑老爷的病是不是能治好的?”花惜说道:“能不能治好,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只要他好生多见几个真正的名医,心情又好了些,药石得当,我想总会有转机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