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孙女,都和他不亲。

“阿翁还是那么英伟不凡。”

九宁含笑道,徐徐站起身,垂至肩膀的束发彩绦微微晃荡。

周都督怔了怔。

九宁抬起头,大着胆子上前几步,走到坐榻前,举起手里的一捧荷花。

“孙儿给阿翁的。”

房里静了一静。

四周侍立的亲兵们表情凝固了一下,嘴角抽搐,然后默契地挪开眼神。

竟然有人给大都督送花……

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周都督看着那几朵荷花苞,再看看九宁。

九宁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双眸好似一汪明净春水,眼瞳又黑又亮,笑得憨厚。

“阿翁喜欢吗?”

周都督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过荷花。

“为什么送阿翁这个?”

九宁笑眯眯道:“鲜花赠英雄。阿翁每次凯旋的时候,江州的娘子们都会出城迎接,把手里最漂亮的花送给最英勇的将士们。我觉得阿翁才是最厉害的,所以我的花要给阿翁。”

听她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说完,周都督嘴角笑意更浓,示意亲兵把荷花拿下去插瓶。

他俯身,单手轻轻松松就把九宁抱了起来,让她上榻挨着自己坐。

脸色一沉,虎着脸问:“观音奴乖,告诉阿翁,谁教你这么做的?”

不愧是面憨心奸的一方霸主,没那么好糊弄。

九宁脸色不变,“我自己想来的,阿翁不喜欢我送的花?”

周都督双眼微眯,沉默了一会儿。

九宁满含期待地望着他,目光饱含敬慕,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周都督行踪不定,她每天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归家,坚持了大半个月。

期间周都督其实回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却对她避而不见。他是都督,想隐瞒行踪轻而易举。

九宁假装不知情,仍然天天往正院跑。

今天周都督一回来,她的婢女就得到消息,她过来拜见,军士们没有拦她,直接放她进来。

她想摘池子里的荷花,也没人出声劝阻,军士还主动淌水帮她摘了几朵最漂亮的。

这一切都说明,他们的放任经过周都督的默许。

九宁还发现,这大半个月中,军士们面对她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缓和。

肯定是因为周都督叮嘱过什么,军士们才会如此。

而且,周都督刚刚看到她时,叫的是“观音奴”。

他叫得很自然。

这些天,除了冯姑那天情急之下脱口叫九宁的乳名,就只有三哥周嘉暄会这么叫她。

所以九宁敢这么和他说话。

半晌后,周都督伸手揉揉九宁头顶的螺髻。

“阿翁喜欢。”

仆妇把剪过杆、插在琉璃瓶里的荷花送回书房,周都督摆摆手,示意她把花瓶供在窗前高足桌案上。

他淡淡扫一圈左右。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侍立的亲兵们默默退了出去。

淡金色光束从支起的窗户漏进房里,罩在琉璃瓶上,宝光闪烁,荷花沐浴在灿烂彩光中,愈显高洁出尘。

周都督望着那几枝荷花,轻声问:“观音奴想和阿翁说什么?”

九宁挺起胸膛,手背朝上,双手平举,再次朝周都督叩首。

“孙儿有事求阿翁。”

周都督收起脸上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孙儿:也可以指孙女的。

第7章 交换

书房里的气氛很严肃。

周都督一脸络腮胡子,板起脸看人时,和方才那个慈爱的长辈判若两人,注视九宁的目光依旧温和,但却让她忍不住心生惧意。

仿佛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这个男人杀伐决断,既是她的祖父,也是白手起家、称霸一方的枭雄。

九宁保持着稽首的姿势,心跳如鼓。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子,在家族荫蔽下长大,离开家族就只能任人鱼肉,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顺利完成任务?

周嘉行身为男主,前半生过得并不如意,经过许多磨砺后才逐渐崭露头角,她连自保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周嘉行了。

当圣母是需要资本的,否则害人害己。

九宁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呢!

先自己过痛快了,再去想其他吧。

她认真考虑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周都督手掌军权,就是那棵能庇佑她的大树。

至于三年之后周都督会死在邓州之战中,到那时她又将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

九宁暂时没想那么远。

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再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

以往和主角斗智斗勇,只要自己占了上风,她就会抓准时机狠狠奚落主角,一次次把主角气得吐血。

笑不到最后又如何,至少她也风光得意过!

九宁等了许久,周都督没有吭声。

就在她起身预备离开的时候,头顶被轻轻拍了一下。

周都督粗糙的掌心拍拍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观音奴想要什么?”

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九宁松了口气,双眉弯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眸光流转,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满脸天真精乖。

“孙儿听伯祖父他们说,阿翁军中缺钱粮?”

连年战乱,老百姓连命都保不住,谁还能安心务农?北方大片田地荒芜,藩镇需要养活兵马、壮大势力,缺钱、缺人、缺粮食,还缺地盘。

周都督占据土地肥沃的江州,还时不时派部下伪装成流寇从河东军那里顺手牵羊,勉强能养活军队,但一碰到灾荒,他也得头疼。

他不能饿着军队,否则那帮兵痞随时可能哗变。

所以这一次朝廷召各路大军剿灭义军,他没有找借口推托,欣然前往。

周都督这次勤王捞了不少油水。

但还远远不够。

尤其和财大气粗的李元宗相比,周都督的军队凑不出几套完整的皮甲,着实寒酸,被李元宗帐下大将讽刺了好几回。

眼下各地藩镇用刮地皮的方式征收重税来供养军队,周刺史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周都督没法从江州财政薅羊毛,只能以战养战。

九宁伸手拉住周都督的衣袖,认真道:“孙儿有钱,孙儿愿意把母亲留下的所有首饰、钱帛全都送给阿翁。”

周都督挑挑眉,“观音奴真舍得?阿翁拿走你的钱,以后你就没有漂亮簪子戴,也没有新衣裙穿。”

九宁拧眉,低低叹口气。

“阿翁以为我在说笑吗?”

一副失望委屈的表情。

周都督确实以为她说的是童言稚语,所以才笑着和她逗趣。

九宁皱着眉叹气,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卷翘的浓睫一闪一闪,眼里水光盈盈,像是随时可能掉下几滴晶莹的泪珠。

还想再逗逗她的周都督立马慌了神,抬手捏捏她鼻尖。

“好了,是阿翁的不是,阿翁错了。”

九宁哭功娴熟,见周都督认错,立刻吸吸鼻子,把眼泪收回去。

“阿翁,上个月我梦见母亲了。”

周都督神情一肃。

这个年代的人笃信鬼神之说,轻易不会拿逝去的长辈当幌子骗人。

九宁没有这个心理负担,抹抹眼角眨出的泪花,哽咽道:“阿翁,我母亲全族都死在流寇刀下,母亲走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如今我已经长大了,跟着先生和三哥读书,懂得些许道理,身为母亲的骨血,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像阿翁这样领兵作战,为母亲报仇!母亲生前把她所有积蓄留给我,我愿全部献给阿翁,以助阿翁威势!望阿翁能剿灭流寇,让江州老百姓都过上太平安生的好日子。”

听眼前粉妆玉琢的小孙女说出“我已经长大了”这句话时,周都督嘴角翘起,忍不住笑了一下。

但听到后面几句,周都督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九宁双手握拳,面颊因为刚才的激动发言而现出几分晕红。

不就是当圣母嘛,她九宁能屈能伸,保证让全面监视她的系统挑不出一点毛病。

九宁朝周都督叩首。

“孙儿所言,字字发自内心。”

这一次周都督沉默的时间更久。

九宁低头,老老实实跪坐着等他开口,那双大眼睛却不老实,时不时觑他一眼,偷看他的神色。

唰啦唰啦。

她装扮富丽,动作间,头上的丝绦、臂上的金臂钏、腕上的腕环、腰间的佩饰磕碰在一起,叮当响。

足足一刻钟后,周都督忽然放声大笑。

他望着九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母亲崔氏时的情景。

在那场席卷整个中原大地的暴乱中,许多世家被整族灭门,崔氏全家也惨遭杀害。

崔氏当时才十几岁,她并没有被漫山遍野的乱兵吓坏,而是临危不惧,带着家财逃出长安的尸山血海。

在被周都督救下以后,崔氏只犹豫了短短一瞬,就果断表示愿意下嫁周家——当时周都督领着一帮大兵,垂涎北方世家家产,专门等在路上趁火打劫,其实和乱匪没什么两样。崔氏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权衡利弊,主动提出带着所有家产嫁进周家。

一肚子坏水的周都督被崔氏的果敢和沉着打动了。

那一刻,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自惭形秽。

不愧是门阀世家的嫡出女郎,崔氏身上那种与身俱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然而然的高贵气质,让周都督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名门之后。

难怪世人都巴望着娶世族之女。

可惜崔氏死得太早,如果她还在世,靠着崔氏的姻亲关系,大郎、三郎他们说不定也能娶个高门望族出身的媳妇。

当初周家娶了崔氏以后,一下子从最末流的豪族晋升为江州数一数二的望族,虽说和北方世家比,他们周家依然只是不入流的暴发户,可矮子里面拔高个,周家有个出自五姓七家的媳妇,足够光宗耀祖了。

观音奴是崔氏唯一的骨血,眉清目秀,明眸皓齿,如果崔氏还在世,一定能把她教养得很好。

周都督心中暗暗感慨。

“好,不愧是你母亲的女儿!”

九宁悄悄吐了口气,一直紧紧绷着的心重新放回原位。

她一个人没法和宗族抗衡,注定保不住崔氏留给她的嫁妆。

既然留不住,还不如送出去当个顺水人情。

她九宁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白白便宜周家其他人!

而且,周都督的军队最后全部听命于周嘉行,这也算是给周嘉行日后称霸打基础。

一举多得啊。

更重要的是,以周都督的为人,未必会真的要崔氏的嫁妆,真的拿了,一定会用其他方式补偿她。

九宁只是用自己还没拿到手的东西试探周都督的态度而已。

周都督不肯要,她不会强求。

如果周都督舍得下脸皮拿走那些陪嫁,她也不会心痛,反正她保不住那些财富。

用自己的主动弃权换来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很划算。

周都督没有立即表态,随手从白瓷葵口盘子里抓了一枚石榴塞给九宁,打发她出去。

“还没用朝食吧?今天在阿翁这里用饭,阿翁让她们煮饧粥给你吃。”

周都督没带过孩子,想当然认为所有孩子都爱吃甜。

九宁知道他肯定要和幕僚商量,乖巧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

周都督目送她背影远去,摸摸下巴,扬声问:“望之觉得如何?”

一个头戴方巾,穿圆领袍衫,细眉细眼的中年文人从屏风后面踱步出来,躬身道:“某观小娘子琼姿花貌,如明珠美玉,等她长成,必定是位容色倾城的大美人。”

周都督眉头轻皱。

裴望之是他帐下最得用的心腹,擅长相面,能窥人命数。他召裴望之来,要他看观音奴的面相,裴望之却只夸赞观音奴的美貌,绝口不提相面的事。

难道观音奴和她母亲崔氏一样,也是红颜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