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督早年出去闯荡,儿子周百药由堂兄周刺史教养长大,父子关系疏远。

孙子、孙女也怕他。

时值乱世,身为一家之主,周都督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养活家人。

乱世里不能太老实迂腐,否则会被其他人啃得渣子都不剩,周刺史那一套正人君子的做派在乱世中根本撑不了几天。

为了让妻儿在乱世中也能过上好日子,周都督脱离家族,毅然投身行伍。

世人都骂他厚颜无耻,不忠不孝,狡诈贪婪。

周都督懒得理会。

只要儿子、孙子孙女能够无忧无虑健康长大,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一群家仆伺候着,他并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

两个孙子由名师教导,谈吐风雅,才学出众,江州人人都夸,周都督很满意。

唯一的孙女观音奴是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娘子,周都督觉得养孙女和养孙子不一样,应该娇养,给她最贵重的首饰,最漂亮的衣裳,等她长大,再给她挑一个能在乱世中护住她的好夫婿。

可这大半个月以来观音奴的种种言行让周都督隐隐觉得这个安排可能并不合适。

于是他把裴望之叫过来。

裴望之却避而不谈。

周都督知道裴望之这人性情顽固,逼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

书房里浸润着一股淡淡的清苦香味。

周都督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目光落在观音奴送他的那捧荷花上。

观音奴为什么会突然间说出要把母亲的陪嫁全都献给他的话?

崔家不说富可敌国,那也是富甲一方,周都督爱财,要他说一句从来没对崔家家产动过心,别人信不信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不信。

但崔氏后来成了他的儿媳妇,那就是自己人,周都督不会贪图儿媳妇的陪嫁。

周都督抬起手,从琉璃瓶里抽走一枝荷花。

荷花是他院子里养的,平时没有他的许可,连周刺史都不敢动他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观音奴倒好,大大方方摘他的花,还跟没事人一样拿来送给他。

就那么笃定他不会生她的气?

想起她跪坐在榻上假装抹眼泪时那副理直气壮的娇蛮神气,周都督笑了笑。

第8章 求亲

九宁吃饱喝足,在仆妇们的簇拥中从周都督的院子走出来,被等候多时的三哥周嘉暄给堵了个正着。

“我听先生说,你已经十多天没去上课了?”

周嘉暄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

九宁嘟嘴,瞪一眼左右侍婢,肯定是她们去告的密!

周嘉暄经常在先生家留宿,住上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教她们功课的女先生不会巴巴地跑到他跟前去告状,只有她的侍婢一碰到难事就去找周嘉暄——下人们眼睛透亮,知道只有三郎真心疼爱九娘。

侍婢们飞快退开,小娘子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她们惹不起。

周嘉暄低叹一声,拉起九宁的手,“走,我送你去上学。”

九宁垂头丧气。

不是她不想学,问题是她学了没什么用啊!

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她懵里懵懂,一边给主角挖坑,一边抓住一切机会学习一切可能派到用场的本领,以备不时之需。

当反派也得充实自己。

最后主角功成名就,她也琴棋书画样样都学会一点。

结果她完成任务再度苏醒的时候,不仅记忆错乱模糊,连那些学过的知识也一并忘掉了!

那一刻九宁很想把系统大卸八块。

每个小世界都是如此,不管九宁学得多认真多刻苦,还是会忘记的。

周嘉暄很少拘束九宁,唯独学习上不许她偷懒,吩咐侍婢取来她的书卷用具,把她领到一座精舍前。

精舍修建在一片竹林中,曲桥相连,雅致清幽,是周家女郎上课的地方。

女先生正在教女郎们弹琵琶,精舍里传出略显杂乱的拨弦声,偶尔有个小娘子说了句俏皮话,大家哄笑成一团,乐声更乱了。

九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十指纤纤,指腹结有薄茧。

原来的小九娘肯定学得很认真。

她努力回想,记忆可以继承,可技巧是很玄妙的东西,让现在的她去弹琵琶,她可能连基本的姿势都摆不出来。

周嘉暄垂眸看她,见她神情恍惚,俯身把她抱了起来。

九宁吓了一跳。

周嘉暄抱着她走到精舍前,让她在长廊曲栏上垂腿坐着,自己弯腰和她平视。

他长了双漂亮的眼睛,瞳仁很黑。

“观音奴,是不是五娘、八娘她们带着其他人欺负你,所以你不爱上学?”

九宁眨眨眼睛。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这倒是个逃学的好借口。

她没说话,眼眸低垂,长睫忽闪忽闪,说不出的可怜无助。

周嘉暄拧眉。

他幼时在家学读书,知道家学里的学生最喜欢拉帮结派。他就曾因为功课拔尖而招致其他人的嫉妒,被其他房的堂兄们联合起来欺负过。后来他不动声色反击回去,让那些人有苦说不出,才总算清静了。

观音奴这么乖,被人欺负了肯定不敢声张。五娘、八娘一个绵里藏针,一个跋扈骄纵,从观音奴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爱欺负她,他在场的时候她们自然懂得收敛,不敢怎么样。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们无所顾忌,观音奴天真单纯,看谁都是好人,哪是她们的对手?

看九宁眼圈发红、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周嘉暄更加确定,她一定是在学堂被人欺负了,所以才不想上学。

“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兄,阿兄帮你出气。”

九宁摇摇头,低头绞着裙带,蔫头耷脑,没精打采。

我很委屈,但我就是不说。

她可没有陷害别人喔,她只是不说话而已。

周嘉暄叹口气,摸摸九宁的头发。

“今天不上学了,阿兄教你。”

听到前半句,九宁眉飞色舞。

等周嘉暄后半句说完,笑容凝滞在嘴角。

这位三哥天资聪颖,不仅才学过人,也擅长乐理,会琵琶、古琴、羯鼓,可比先生的要求高多了!

“阿兄,你学业繁忙,别为了我劳心,我不想学琵琶。”

周嘉暄淡淡一笑,拉九宁起来。

“别想躲懒,阿兄的老师是国手张大家,阿兄只收你这么一个学生,以后你可以说自己是张大家的传人。”

九宁知道张大家,据说他以前是宫廷乐师,先帝在位时,每次宴饮都要召他弹奏,否则吃饭都不香。

她要是成了张大家的传人,江州的小娘子们还不得嫉妒得发狂?

作为一个反派,九宁就喜欢欣赏别人被她气得呕血、偏偏又拿她没办法时扭曲的面容。

谁让她们都曾经欺负过年幼丧母的小九娘呢?

崔氏确实清高,可说到底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连赶昆奴和周嘉行出门,也事先征得周百药的允许。

江州的人一股闷气无处发泄,朝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娘子撒气,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他们在崔氏面前忍气吞声,现在一个个跑来报复、羞辱她,她偏要活得好好的。

就是主角光环加身的周嘉行来报复她,她也不会轻易认输。

这么一想,用不着周嘉暄催促,九宁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双小短腿迈得飞快,束发的彩绦飞得高高的,藕丝裙拂过花丛,腰间环佩叮叮当当响。

这可不是高门淑女做派。

淑女应该端庄幽娴。

因为崔氏的缘故,江州世家女眷都不怎么喜欢观音奴,如果让她们看到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转头就会编排她粗鲁没教养。

周嘉暄脚步微顿。

九宁没来得及煞住脚步,“砰”的一声,撞在他腰间。

她嘶了一声,揉揉额头,含笑问:“阿兄,你怎么不走了?”

大大咧咧的样子,梨涡俏皮,抿嘴一笑,甜丝丝的。

让人说不出一句指责她的话。

罢了,她还小。

周嘉暄无奈一笑,牵起九宁的手,“慢些走,别摔着了。”

“喔。”

九宁乖乖让周嘉暄牵着,兄妹俩穿过凌空架起来的曲桥,离了精舍。

他们走后不久,路边竹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名穿窄袖袍的少年从小径走了出来。

一个眉眼带笑,气度风流。

一个卷发披肩,沉静淡漠,看不清眉目。

正是九宁在周都督院子里看到的那对少年。

“我刚才问过了,那个敢在都督院子里摘花的小娘子是都督的嫡孙女,她母亲是博陵崔氏嫡出女郎。牵着她的郎君是都督的孙子,和她不同母。”

少年啧啧了几声。

另一个卷发少年神色淡淡。

少年感叹了一句:“我看他们兄妹虽然不同母,感情却很好。”

说完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都督平时不苟言笑,说翻脸就翻脸,刚才和小娘子说话时却笑呵呵的。老实说,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生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妹妹,也乐得宠着她,苏晏,你说是不是?”

卷发少年没说话,瞥一眼九宁和周嘉暄离去的方向。

浅色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无悲无喜。

少年又道:“可惜她年纪太小了,不然娶回家去也不错,我喜欢漂亮的。”

卷发少年还是没搭理他。

“郎君!”

两名僮仆从竹林深处跑出来,喘匀了气,抱拳行礼。

“先生让我们来问一声,郎君可瞧好了,喜欢哪位小娘子?”

少年名叫乔南韶,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乔泽的小儿子,这一次乔家管家带他来拜访周刺史和周都督,为的是两家结亲的事。

江州和乔泽唇齿相依,论门第,乔家高于周家,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对周家有利,所以周刺史难得开明一回,默许乔南韶从周家适龄女郎中挑一个合他眼缘的。

乔南韶仔细回想,刚才精舍里弹琵琶的周家女郎,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漂亮是漂亮,但要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都没有。

还不如娶那个周都督最疼爱的小九娘。

周都督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其他小娘子是周刺史那一房的,和周都督没有血缘关系。

乔南韶不傻,周都督虽然名声难听了点,可拳头硬,现在这个世道,拳头硬的人才对乔家有用处。

他一摊手,“回去问先生,我要是看上一个九岁大的,我阿耶会让我娶进门吗?”

僮仆们面面相觑。

第9章 拒亲

“不行,免谈。”

得知乔家有意求娶自己的小女儿,周百药心中暗喜,周家女郎个个青春貌美,乔南韶却偏偏瞧中了九娘,可见九娘规矩礼仪出众,才叫看重门风礼法的乔家给瞧上了。

不愧是他周百药的女儿。

周百药熟读诗书,是伯父周刺史抚养长大的。他心里一直对胸无点墨、为世人所不齿的父亲周都督怀有芥蒂,但九娘生母崔氏早逝,她的婚事必须经过周都督的同意,所以在得知乔家想要娶九娘后,周百药立刻带着幕僚求见周都督,想趁热打铁,赶紧把婚期定下来。

乔刺史治下的襄州多年不见烽火,百姓富足,五谷丰登,中原各大世家都想和乔家结亲,河东李元宗就曾多次派人去襄州求亲。

周百药越想越激动,巴不得立刻把九娘送到襄州去。

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亲事却被周都督给否决了,他想也不想便果断拒绝这门亲事,而且态度很坚决。

周百药退后一步,忍气道:“大人,乔南韶是名门之后,人品端正,相貌风流,师从名儒,堪为良配。”

周都督坐在榻前,低头擦拭佩刀,长腿随意叉着,额前一层细汗,他刚刚练拳回来。

“观音奴还小,她的婚事我自有主张,乔家再好,我看不上。”

周百药平生最恨的就是自己不幸托生成了周都督的独子,父亲卑鄙无耻、阴险狡诈,这些年就没做过一件值得人称道的好事。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自己是伯父周刺史的儿子,那该多好?

伯父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君子之名。

周都督害得周百药在江州抬不起头,身为人子,周百药试过规劝父亲,想把父亲拉回正道上,可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他只能把希望放在大郎和三郎身上,大郎方正,三郎儒雅,只盼两个儿子能够光耀门楣,洗刷周都督带给他们这一房的耻辱。

至于女儿小九娘,周都督很少关心。

一个小娘子而已,只需要老老实实待在后院长大,等年岁到了给一笔嫁妆送出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过得如何,看她自己的造化。

乔家的门第虽然比不得山东贵族门阀,也足够让周百药心动了,他们家祖上是跟随太宗起兵的开国功臣,家族绵延两百多年,比这几年才发家的周家清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