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若能嫁进乔家,不仅可以确保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还能给大郎、三郎带来助益。

周百药很看好这门亲事,父亲偏要和他作对!

“大人!”周百药朝父亲揖礼,正色道,“如今河东军势大,您又和河东李司空结仇,等李司空腾出手来,迟早会对江州用兵。伯父深谋远虑,交好乔家,也是为以后做打算,如今乔家郎君指名要娶九娘,我们推了亲事,岂不是得罪他们家?”

周都督嗤笑一声,手指漫不经心抚过锋利的刀刃。

“乔泽年事已高,优柔寡断,没有及早立下继承人,乔家七八个郎君,个个都不是善茬,山南东道以后落在谁手里,还不一定。用不着这么急着和他们家联姻,免得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都督说得在理,可周百药一句都听不进去,他觉得父亲就是喜欢和自己作对,只要是自己看好的事,他总是头一个反对。

“大人,不管乔家以后由谁做主,那都是以后的事。如果这一次我们周家拒绝他们家的求亲,把人得罪了,几年之内河东军挥师南下,乔刺史隔岸观火,我们能保住江州吗?”

周都督漫不经心瞥儿子一眼,站起身,举起手中佩刀。

“哐当”一声,犹如电光闪过,长刀斩下,将榻前的小几劈成两半。

几上陈列的瓷盘酒盏摔落一地,溅起的碎片弹在周百药腿上,他大惊失色,差点摔倒。

跟着他过来的几名幕僚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周都督看不得儿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微微一哂,执刀站在碎裂的小几前,冷声道:“有我周麟在一日,河东军就休想踏过黄河一步!观音奴是我孙儿,谁敢打她的主意、拿她的婚事做文章,有如此几!”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周百药是个文人,头一次看父亲动怒,脸上强自冷静,实则心中恐惧万分,双手隐隐发颤,一时哑口无言。

他身后的几名幕僚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都督坚决反对和乔家联姻,他们打算等会儿劝周百药瞒着周都督应下这门亲事,等两家交换过庚帖,就是都督反对也没用。

有周刺史支持,九娘不嫁也得嫁。

没想到周都督粗中有细,早就看透他们的心思,以此警告。

看来他们只能另辟蹊径。

……

很快,正院书房发生的这场争执传遍周家,也传到九宁耳朵里。

下人们喜欢添油加醋,事情传来传去,最后变成周都督和周百药父子俩为了她的婚事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拔刀相向,要不是幕僚们拦着,周百药可能就死在周都督刀下了。

九宁嘴角轻抽。

周都督那人精明着呢,怎么可能真的砍伤儿子?

他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有所图谋,绝不只是单纯为她着想那么简单。

九宁不得不佩服周都督的敏锐直觉,乔家这门亲事对周家确实没什么好处。

书中最后嫁给乔南韶的是大房嫡出的周八娘,几年之后周家遭逢大难,周刺史派八娘的亲弟弟赶去襄州求救。乔家几位郎君正为世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哪里有闲心管周家的死活?

为了讨好汴州刺史,乔南韶一不做二不休,命人砍了妻弟的脑袋,然后和汴州军沆瀣一气,派兵围攻群龙无首的周家军。

后来周嘉行在松山之战中大败不可一世的汴州军,手刃汴州刺史的两个儿子,隐隐露出雄主之相,在汴州刺史的支持下顺利夺取世子之位的乔南韶连忙派人求和,上表称臣。

此后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周嘉行称帝以后并没有对乔家赶尽杀绝,还破格重用乔南韶,让他主持兴修水利。

堂兄成了皇帝,八娘不甘心再和乔南韶同床异梦,闹着要和离。

周嘉行没有理会。

他重振周家,靠着周都督留下的周家军起家,但他对周家人没有丝毫情义可言。他能毫不犹豫地弑父杀兄,自然不会在乎乔南韶杀了八娘弟弟这种小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九宁嫁给乔南韶不算坏,因为周嘉行对有才华的人很宽容,不计较出身背景,只看真本事,正因为此,天下有才之士皆视他为明主。

嫁给乔南韶,还可以避免被周家送来送去的噩运。

可九宁不想这么做。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万一乔南韶也和周家人一样无情,为了野心卖妻求荣呢?他可是能够狠心杀了妻弟的人。

而且她还没到出阁的年纪,等几年之后乔南韶来迎娶她时,周家人早把她送出去迎合其他霸主了。

再者,周嘉行和高绛仙都在江州,她不能离开这里太久、太远,不然会被系统惩罚的。

当反派的时候,九宁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纠缠主角,三五不时跳出来蹦跶几下恶心他。

当圣母也是如此,必须紧跟着主角。

在没找到周嘉行和高绛仙之前,她不会离开江州。

九宁打定主意,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让冯姑她们摘了一大捧蔷薇,去正院请安。

还是周都督最靠谱。

这是目前她能找到的唯一出路。

她没什么给周都督的,继续送花吧!

出了回廊,迎面撞见一行人,对方正往九宁住的院子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中短身材,微胖,颌下留有短须,看到边走边和婢女说笑的九宁,眉头轻皱。

九宁认出对方就是她的生父周百药。

周百药很少见九宁,怔了半天才意识到眼前头绾双髻、手捧鲜花的小娘子是自己的小女儿,开口就低斥:“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婢女们羞惭低头。

九宁收起笑容,心里对周百药直翻白眼。

别人读书越读越聪明,她这个生父却是越读越迂腐。

周百药仔细端详女儿,双瞳剪水,杏面桃腮,一双大眼乌溜溜的。五官还没长开就有这样的风姿,以后能宜室宜家吗?

他心里有些不喜。

等乔周两家亲事定下来,得让女儿好好学规矩。

“走,随我去见你伯祖父。”

周百药转身就走。

九宁眼珠一转,看一眼气势汹汹围过来的壮实仆妇,把手里的花交给身旁侍婢,压低声音说:“给阿翁送去,不管阿翁有没有问起我,告诉他我阿耶带我去见客了。”

侍婢点头应下,抬脚刚要走,却被那几个仆妇给拦下了:“娘子身边离不得人,你们一块过去。”

九宁心头一凛,不让她搬救兵,周百药这是铁了心要和乔家结亲?

她环视左右,发现所有通往周都督院子的路口都有人看守,暂且不动声色,笑了笑,拔腿跟上周百药。

作者有话要说:大人:对父母的称呼。

第10章 马球

九宁以为周百药要带她去衙署,一路上不停对路上碰到的侍婢仆妇使眼色。

周刺史清正严明,家规极严,仆妇们远远看到郎君带着小娘子走过来,立刻退至路边垂首侍立,没人接到她的眼神。

九宁也不着急,抬头看一眼廊檐外碧蓝的天空,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周刺史时一定得把周都督抬出来威胁对方。

等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踏响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时,她愣了片刻。

一墙之隔的空旷庭院尘土飞扬,马嘶长鸣。场上数十名身着锦绣袍衫的少年郎君扬鞭策马,回旋奔突。

庭院三面设看棚,正东方建有一座高台,台上几色彩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此刻看棚里人头攒动,不断传出激动的叫好声。

和挤满了平民百姓的看棚相比,东方高台则要安静得多,上面奴仆环伺,彩衣婢女捧着漆盘进进出出,重重幔帐里人影晃动,似乎坐满了人。

九宁反应过来,这是刺史府外院对江州百姓开放的打球场,里面正在举行一场马球比赛。

高台上坐着的应该都是江州本地世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周刺史打算当众宣布亲事,好堵周都督的嘴?

世家重诺,如果今天周刺史当着其他世家的面宣布她和乔南韶的亲事,用不着纳彩、问名、纳吉,这桩婚事就等于是定下了。

九宁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佩饰,都是最时兴的款式,夹缬缕金襦,穿珠翡翠裙,头上飘枝花,颈间璎珞圈,肩绕绫披帛,臂套珞臂珠,腕拢金腕钏,腰佩银香囊,脚上一双彩画枹香履。

富丽而不失优雅,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尽是富贵气派。

咱是场面人,输人不输阵!

九宁挺直脊背,昂着头踏上通往高台的石阶,发髻底下缠系的彩绦迎风飒飒飘扬。

高台上锦帐高卷,中间以一座镶嵌刺绣青山绿水折叠大围屏隔开,一边是各家郎君,一边是闺中女眷。地上一张柳木高足大长桌,桌上琳琅满目,摆满美味佳肴和各色果点,海陆奇珍,应有尽有,美酒琼浆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侍女们穿插其间,细心服侍众位贵客。

男人们戴黑纱幞头,穿圆领袍衫,脚踏软香皮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女人们梳高髻,戴珠翠,锦罗玉衣,花枝招展,空气里浸满浓郁的脂粉香。

九宁跟在周百药身后拾级而上,踏进阁中。

正在说笑的男客和女眷们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无数道视线涌向九宁。

眼神不怎么友好,像密密麻麻的钢针。

在座的也有九宁的继母吴氏和那几个常常在学堂欺负她的堂姐。

九宁眉眼微弯,迎着那些各怀心思的打量,飞快扫一圈高台。

她的无视让众人心里一突一突闷得慌,几个妇人嘴角一撇,悻悻挪开视线。

不愧是崔氏的女儿,女肖其母,小小年纪就自视清高、瞧不起人,长大以后还了得!

这样的人活该被孤立,谁让她娘在世的时候那么倨傲?

九宁从容以对,很快把目光锁定在一位被众人簇拥在最当中、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

众人明显以这位老者为尊,他应当就是素有贤名、江州百姓人人称颂的周使君。

周刺史比周都督要显老,头戴高巾,慈眉善目,笑容可亲,盘腿坐在榻上,朝九宁招招手,示意她上前。

九宁抿嘴一笑,梨涡轻皱,在众人的注目中走过去,含笑揖礼。

周刺史拿了一枚江州不常见的石榴递给她,“今天你几位兄长都在场中比赛,你也出来逛逛,别整日拘在院子里。”

九宁接过石榴,眼睛闪闪发亮,“真的,长兄和三哥都在?”

一副眼巴巴急着看兄长英姿的小女儿态。

这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长辈吩咐她做什么,她一定会乖乖去做。

“你三哥今天上学去了,你几位堂兄、堂侄都在。”

周刺史眼神示意侍婢带九宁去栏杆前看底下的比赛。

侍婢躬身应喏,牵起九宁的手,领她出了阁子。

栏杆前设有绣墩,十几个梳双髻、执圆扇的小娘子坐在一座翠竹长屏风后,亲亲热热挤在一处,视线透过屏风上轻薄透明的纱罗,跟随场中的少年郎们满场打转,时不时凑到一起耳语几句,对着某个俊秀少年郎的方向痴痴傻笑。

其中几个看得目不转睛,手中圆扇从掌中滑落也没发现。

九宁走过去。

那些小娘子瞥她一眼,轻哼一声,默契地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扭过头不理她。

九宁和刚才一样,面色不变,直接无视所有不相干的人。

长安的小皇帝偏听偏信,宦官擅权,群雄割据,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马上就会天下大乱,等战火波及到江州,男主周嘉行趁势崛起,女主高绛仙逢凶化吉,而失去周都督庇护的她下场凄惨。

乱世之中的中原第一美人,要怎么在虎狼丛中立身?

九宁没闲心和这帮一肚子风花雪月的小娘子置气。

场中的马球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按惯例,场上的少年郎们分为两支队伍。

所有人都穿窄袖打球衣,腰间帛带勒得紧紧的,衬得肩宽腿长,神采奕奕,一水朝气蓬勃的俊俏少年。

一支队伍头系皂带,偃月鞠杖缠皂绳,另一支头系赤带,球杖缠红绳。

球场两端分别竖一块下方开孔的长板,孔中挂网囊,两支队伍乘快马追逐一枚只有拳头大小的朱漆小球,哪一方用球杖将小球击进对方网囊中,场边的令官就会敲锣唱筹,一筹算领先一分。

哪方进球,支持他们的观众就会齐声欢呼。

今天场中表现最亮眼的少年无疑是乔家小郎君乔南韶。

他游刃有余,手执球杖,一边击球,一边在马背上翻转腾挪,做出各种各样惊险的花式动作。

要多招摇有多招摇。

小娘子们提心吊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他摔落马背。

乔南韶有什么大动作,小娘子们这里就是一片担忧的吸气声。

五娘和八娘知道乔家这次是上门来求亲的,最为紧张,非要掐着身边婢女的手才能冷静下来。

婢女的手被掐得青紫一片,不敢吭声,只能生生忍着。

九宁瞥一眼那个瘦瘦小小的婢女。

婢女脸色煞白,双手微微发颤,也不知忍了多久。

九宁不想多管闲事。

可她却觉得手腕疼得厉害,就好像有人正在用尖利的指甲掐她一样。

这是圣母的日常任务之一:发生在九宁眼前的事,她必须管,否则她也会感受到同样的痛苦。

因为这些天九宁曾多次消极怠工,系统直接来了个狠招,让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圣母。

身为圣母,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忍受痛苦而坐视不管?

九宁暗暗咬牙,她恨这个系统!

手腕越来越疼了。

九宁低头整理腰上佩戴的玉环,哗啦一甩,肩上披的绿地仙鹤锦帛扫过八娘跟前的高几,把她的酒盏碰掉了。

酒盏落地,一声轻响。

八娘皱眉,松开紧掐婢女的手。

随着八娘收手的动作,九宁手腕上的疼痛感顿时不翼而飞。

她朝八娘一笑,示意刚才那个被掐手的婢女捡起酒盏,另换个新的来,重新斟满一杯绿莹莹的浊酒。

婢女反应很快,放下袖子掩住伤痕累累的手腕,拾起酒盏,趁其他婢女上前斟酒,悄悄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