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随们手巧,堆出来的雪狮子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

九宁捏了个圆圆的小雪球当脑袋,再捏一个长条的当身子,然后搓出许多小圆球贴在刚才那个脑袋上,这个代表卷发,笑着道:“我想堆一个苏哥哥。”

怀朗和亲随们嘴角抽了两下:娘子,原来您捏的是郞主啊……还以为您堆的是什么小动物……

要堆一个郞主,亲随们激动起来,兴奋地搓搓手,你堆雪球我削造型,分工合作,有条不紊地忙活开来。

不一会儿,帐篷后面多出一座精致的雪雕,一个身披氅衣的少年立于马背之上,骏马肌肉发达、前蹄扬起,身姿矫健,马上少年手挽缰绳,神情凛然,卷发束成马尾,英气勃发。

阿青围着雪雕转一圈,很满意自己的作品:“郞主以前带着我们去打猎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很威风!”

其他亲随跟着拍手:“对!一模一样!”

九宁看一眼雪人那肌肉虬结的胳膊,无语了一会儿:原来这些亲随这么会拍马屁!

她和亲随们一起堆雪人,顺便和他们闲聊:“你们不是胡人,怎么会加入商队?”

周嘉行的亲随有一部分是胡人,也有一部分是汉人。

阿青继续摆弄刚堆好的雪人,答道:“我们是被卖给商队的,郞主帮我们赎身,给我们饭吃,我们就跟着郞主了。”

国力衰退,皇室衰微,异族趁机兴风作浪,曾多次大摇大摆攻入长安,北方的契丹也逐渐壮大起来。

关外战乱频频,常有汉人被掳到关外去。

一旦出关,他们将沦为最下等的奴隶,永生不能返回家乡。

阿青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契丹人抓走卖为奴隶,他们每天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却吃不饱穿不暖,夜里只能睡在牛棚里,抱着牲畜取暖,活得比猪狗还不如。

是周嘉行救了他们。

“郞主的汉人爹抛弃他们母子,一开始我们还以为郞主恨汉人,买走我们肯定没安好心,没想到郞主对我们很好,从来不打骂我们。”

阿青把雪人的鼻子捏得更挺拔,笑着道。

九宁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个困扰周嘉行一生的问题:他的血统。

是胡还是汉?

中原士人把血统看得非常重,嫡庶之争都能动摇国之根本引发同室操戈,更何况是血统问题。

也许这就是周嘉行目前还没有生出野心的原因?

九宁默默思考。

最后一丝淡红夕光落入层峦之间,夜色浮起,集会各处燃起熊熊火把。

周嘉行踏着摇曳的火光回到自己的帐篷,发现里头黑魆魆、静悄悄的,没有点灯烛,亦没有小娘子舒缓的呼吸声。

这才是他的帐篷该有的样子,冷冷清清。

地毯上爬来爬去的小娘子只是个过客,并不会久留。

周嘉行拨开帐帘,慢慢走进去。

这两天习惯有个娇生惯养、需要细心照料的妹妹待在身边,突然看到空空荡荡的帐篷,一时之间竟有点不适应。

他掏出一盒防冻疮的药膏放在书几上,盯着看了半晌,剑眉轻拧。

第50章 长安都督

隆冬时节,平康坊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

这里是长安第一销金窟,秦楼楚馆林立,白天坊市间寂静无人,每到日暮时分,人烟渐渐稠密,达官贵人、高门子弟、各国商贾、文人墨客在健仆豪奴的簇拥中结伴前来寻欢作乐,火树银花不夜天,丝竹管弦,人语笑闹,昼夜不绝。

风雪弥漫,一辆辆珠缨华盖马车迎着刺骨的寒风穿行于坊曲之间,曲巷深处时不时响起哪家豪奴呵斥路边行人的责骂声。

靠近坊门的一间酒肆里,楼下人声鼎沸,酒客们醉意醺醺,大声讨论胡姬绚烂的舞姿和曼妙的身段。

楼上雅间,身着一袭丹朱地织金翻领胡服的男人斜倚面临巷口的轩窗,看样子有些年纪了,胡子拉碴,眉宇间难掩疲倦之色,但双眼依旧明锐,眼神凌厉似鹰隼,袍衫下肌肉起伏,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榻旁横放一把长刀。

“都督。”一名身着圆领袍衫的文士走上楼,“李司空今晚留宿郭牙娘的寓所。”

周都督抚掌轻笑:“我没读过书,不过记得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当年我那堂兄高中后就让家仆揣着钱陪他逛平康坊,一夜花光几百金盘缠,只能写信回江州让家里人送钱给他打点。老家伙不服老,也学年轻人赏花,夜夜如此,这北里出了名的花魁美人,他都睡遍了吧?”

每届新晋进士,雁塔留名,曲江樱桃宴,灯阁前打球,跃登龙门,出尽风头。而进士高中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拜访平康坊名妓,名妓们也以陪同新晋进士出游为荣。曲江大会,哪个进士没有携名妓同游,都不好意思和同伴们说话。

周刺史年轻时亦不能免俗,高中后和同乡一起去北里寻访红粉佳人。佳人确实如传说中的谈吐不俗,能诗会画,自然要价也高,周刺史那时年轻脸皮薄,生怕北里佳人耻笑,花光了盘缠哄佳人一笑。第二天回邸舍租不起马,主仆两个是走回去的。

都督前一句还像模像样地念诗,后面一句就开始不着调了,什么叫做“睡遍了”?

裴望之笑着摇摇头,道:“京中传闻李司空乐不思蜀。”

周都督轻哼一声,“长安是天下第一等温柔富贵乡,处处都是锦绣丛,不过这些绊不住老家伙的腿,他的基业在太原,卢相公想用这一招留人,还不如直接派神策军屠了司空府。”

李元宗进京前,小皇帝为示对他的敬重,特意在京中为其开辟司空府。那座宅院原先是武宗皇帝潜邸时的住所,若换作其他人,早就上表谢罪了,李元宗却欣然“笑纳”小皇帝的美意,带着亲随部曲和他的义子们堂而皇之住了进去。

朝中文武大臣见李元宗如此骄横跋扈,纷纷上疏弹劾。据说小皇帝案头的折子随便抽出一卷,上面准有李元宗的名字。

裴望之道:“河东军兵强马壮,李司空的义子个个能征善战,卢公等人未必敢下手。”

周都督咧嘴一笑,拨开挡风的帘子,指指楼下。

“这些天平康坊比以前热闹。”

热闹得近乎诡异。

裴望之眯了眯眼睛,听懂周都督的话外之音,小声问:“都督觉得长安会有异变?”

“早就变了,只在早晚。”周都督放下帘子,道,“老家伙进京以来不知道收敛,如今满朝文武、长安街巷都在传他那回行猎的时候抢皇帝猎物的事,卢公表面上一味退让,暗地里引诱老家伙流连花丛,说不定真有除掉老家伙的打算,不过他们文人做事磨磨唧唧的,老子都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还在观望!”

虽然自己也是文人,但裴望之没有反驳周都督,沉吟片刻,道:“如果卢公他们布置下陷阱,说不定真能困住李司空,不过卢公为人谨慎,又有奸宦曹忠从中作梗,拖了这么久,只怕难以成事。”

“不一定。”

周都督摇摇头,想起一个人来,“你这些天拜访昔日知交故友,可否听他们提起雍王?”

“雍王?”裴望之抬起头,“就是和武宗皇帝血缘最近的那位大王?”

武宗皇帝即位后,惩治宦官,革除弊政,百姓生活日益富足,朝政稳定,隐隐有复兴之相,可惜武宗皇帝驾崩得突然,又没有留下子嗣,给了宦官可趁之机。昙花一现的短暂太平后,十年间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各地接连爆发暴乱,强大帝国日复一日的衰落下去,朝政混乱,经济衰退,民生凋敝,各大藩镇互相混战。

朝廷的统治早已是名存实亡,只不过还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称帝罢了。

雍王李昭的父亲是武宗皇帝的堂弟中山王,母亲出自清河崔氏,血统高贵纯正,而且年少早慧,温文尔雅,有几分武宗皇帝年轻时的品格,朝中大臣对他寄予厚望。

可惜李昭身体不大好,曹忠就是以这个为借口改立当今小皇帝。

周都督道:“大朝会那天我听人议论雍王,都说他长得端正,礼贤下士,柔中带刚,有昔日武宗之风,可惜是个病秧子,走几步路喘几口大气,一看就知道和他父母一样活不长……”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笑得意味深长。

“那日行猎,这位雍王抱病没有出席,曹忠特意派人去兴庆宫看望,坐实雍王在房里养病……那平康坊里的雍王,又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

裴望之愕然,“都督在平康坊看到雍王了?”

周都督点点头,嘴角挑起,含笑道:“他打扮成一个给北里妓女送花传信的小僮仆,别人认不出来,瞒不住我。我看他那天腿脚便利,走路利索,一口气翻过栏杆,不像是久病的人。”

裴望之声音里掩不住震惊:“这么说,雍王和当年武宗皇帝一样,故意以病弱示人?”

武宗皇帝即位前,宦官把持朝政,左右君王废立,武宗皇帝怕遭到奸宦毒害,假装懦弱怕事,甘愿被宦官利用,熬到即位后,武宗立刻大刀阔斧地整顿朝政,贬谪宦官,风气为之一肃。武宗死后,宦官才卷土重来。

所以越多的人说雍王像武宗,曹忠越要打压他。雍王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兴庆宫,不能随意走动,后来宫中奉御说雍王天生不足,绝对活不过二十岁,曹忠才渐渐放松对雍王的看管。

周都督拿起酒碗,抿一口葡萄酒,道:“这个雍王比小皇帝有魄力,长安长大的王侯公子,又是皇室子弟,李家子孙,肯定不甘心成天被阉人呼来喝去,卢相公他们行事拖泥带水,最近的异变可能和雍王有关,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联合大臣在曹忠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不简单呐。”

裴望之思索片刻,直接问:“都督看好雍王?”

周都督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长安待久了,也有了其他想头?”

雅间里安静下来,呼啸的北风卷起帘子,嗤啦响。

听出周都督话里的警告之意,裴望之一时悚然,额头爬满细汗,忙起身下拜。

周都督神色如常,低头喝酒,淡淡道:“你记住,我来长安只是为了卢相公给的好处,长安的局势和我江州兵无关。雍王是英主也好,庸才也罢,他们李家江山早已是穷途末路,朝廷气数已尽,我做不来力挽狂澜的事,也不想舍命陪雍王去冒险。我知道卢相公派人游说过你,要你劝我效忠朝廷,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我这人没多大野心,只想保住一家老小,让他们省点口水,我周麟绝不会掺和他们的事。”

裴望之跪在地上,含泪稽首道:“属下确实同情雍王,曹忠为人狠辣,残害忠良,属下昔日旧友、亲族皆命丧他手,属下恨他入骨!不过属下既已投都督帐下,自然凡事要为都督考虑,不敢因一己私心坏都督大事。若有违背,任凭都督处置。”

周都督沉默了几息,哈哈大笑,下榻扶起裴望之。

“你跟随我多年,你的为人,还有什么说的?用不着如此。”

说着倒了一碗酒递给自己的幕僚,笑着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不必多心,饮了这碗酒。”

裴望之举袖悄悄擦去眼泪,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等他平复心情,周都督接着道:“李昭想杀李元宗,长安不是久留之地,通知城外的江州兵,让他们警醒点。”

裴望之恭敬应是。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军务,下楼结了酒账。

楼下闹哄哄的。

滴水成冰的寒冬,貌美如花、肤白似雪的胡姬只穿了一件轻薄舞衣,裙裾散开如花朵,光着一双小巧纤足,踩在毯上,腰肢如蛇一般扭动回旋。

胡乐欢快活泼,高昂雄健,弦鼓齐鸣,横笛合奏,胡姬的舞姿和着曲调,亦是婀娜生动,舞如莲花旋,转袖若风雪。

酒客们看得目眩神摇,如痴如醉。

周都督扫一眼酒客们的痴狂之态,嘴角一撇,目不斜视,穿过喧闹的大堂。

身后乐曲忽然停了下来。

周都督扭头。

美貌胡姬双眸望向周都督,目光盈盈如秋水,似有埋怨之态。

酒客们回过神,顺着胡姬的目光看向周都督,见他虽然年长,但体格壮健,气度不凡,而且衣饰华贵,身边亲随个个人高马大,一看便知是居于高位的贵人,不敢得罪,压下腾起的怒火,酸溜溜地道:“绿姬一舞,千金难求,这位郎君不看完就走吗?”

其他酒客跟着起哄。

绿姬继续舞动,双臂高举,细腰轻扭,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望着周都督的方向,欲语还羞。

所有人都看着周都督,等他转身。

裴望之和几个亲随对望一眼,轻笑出声,正准备打趣周都督,不想周都督不耐烦地皱起眉,披上大氅,抬脚便出了酒肆。

绿姬怔了怔。

起哄的酒客们也愣住了:绿姬这样的美人主动示好留客,而且是当着所有酒客的面挽留他,老家伙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心痛、震惊、诧异、嫉妒、愤恨、还有恨铁不成钢……

酒客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乐声响起后,还久久没法回神。

酒肆外,亲随们跟上周都督:“都督,美人相留,您这也太绝情了!”

周都督轻哼一声。

裴望之也说起俏皮话:“绿姬舞技高超,诗人写诗赞她的舞姿是长安北里一绝。”

周都督笑道:“我看她转来转去的,像个陀螺。”

亲随们哈哈大笑。

“就算是陀螺,那也是美陀螺,美色当前,都督不为所动,属下佩服!”

周都督吃多了酒,脚步有些晃,嗤笑道:“老子不吃这一套!”

亲随笑问:“那您吃哪一套?”

周都督笑笑,没说话。

他吃的那一套,再也不会有了。

见他神色怅惘,亲随们不敢接着开玩笑,牵来一匹通体漆黑、皮毛油亮似绸缎的骏马,扶醉醺醺的周都督上马。

周都督一手挽紧缰绳,一手拍拍马脖子,忽然低头笑了笑。

“观音奴喜欢好马。”

亲随们愣了一下,在一旁陪笑:“都督想孙女了。”

周都督凝望夜色中的阑珊灯火,没有否认。

亲随们忙道:“都督慈爱,传旨的天使已经抵达江州,九娘如今贵为县主,肯定很风光。”

“可不是!”

“县主还有食邑呢!”

周都督接过长鞭,想起九宁送自己走时的情景。

长安和江州隔着千里之遥,小家伙依依不舍,坚持要送他出城,一路上拉着他的袖子啰里啰嗦叮嘱了许多话,他驰出很远后,一回头还能看到她站在城头上目送自己的娇小身影。

一走这么久,观音奴一定很想他,盼着他早点回去。

她寄来的每封信,末尾都会问一句“阿翁几时归家”。说她长高了,会拉弓了,能骑着马把十一郎他们甩在身后,还会斗鸡,靠将军和小黑赢了不少银钱。有时候信里会提起周百药,故作大方地说阿耶又为难我了但是我一点都不生气,阿翁千万不要怪阿耶呀!隔三差五告周百药一状,生怕他这个当阿翁的记不住,下一封信还会故意帮阿耶“求情”。

周都督笑着摇摇头:自从三娘走了之后,好多年没有这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了。

想到观音奴乖乖给他写信,在家里巴巴地等着他回去,惦念着他,等着他回去给她撑腰,真想快马加鞭赶回江州,看她惊喜地迎出门,扑到自己身前,抱着自己撒娇。

周都督拂去大氅上的飞雪,笑了笑。

看来,他终归是老了。思念家中孙女的这一刹那,居然也软了心肠。

一行人离了平康坊,走到外面长街上。

天色已晚,长安城各处夜禁,金吾卫沿路巡查,护卫宫城。

周都督散漫惯了,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金吾卫认出他是那位敢和如日中天的李司空叫板的大都督,又有宰相亲笔写的手令在手,没敢多加盘查。

回到崇仁坊,刚拐进巷口,前方突然一片通明,手执火把的带刀士兵把守在一座宅邸前,高墙后隐隐飘来惊叫哭泣声。

裴望之拨马靠近周都督,小声道:“这是赵令嘉的宅院。”

宰相赵令嘉前些天被曹忠逼死了,赵家人六神无主,想要离开长安。曹忠知道消息后,派人围了赵府,随意找了几个罪名扣在赵家郎君头上,打算斩草除根。

小皇帝什么都听曹忠的。卢公一心辖制李元宗,不愿在这个时节多生枝节,没有插手赵家的事。其他朝臣要么胆小怕事,要么有心无力,要么和赵令嘉关系平平……如此种种,无人施以援手。

曹忠一手遮天,赵家的覆灭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周都督扯紧缰绳停了下来。

士兵们深夜明火执仗搜查赵府,隔壁几家关门闭户,没人敢出来看热闹,巷子里冷冷清清。

风雪中,哭声愈显凄凉。

赵令嘉已死,赵家几位郎君被拉了出来,直接捆了手脚,推进一辆等在门口的囚车里。

少倾,赵家妇人们披头散发,哭着追出来,其中一位老妇人甚至连鞋都没穿,光着脚踏过雪地,口中不停唤着“大郎、二郎”,追着儿子出门,被士兵们推搡了几下,摔倒在雪地上。

囚车里的赵家郎君见母亲摔倒,泪水汹涌而下,大声叱骂士兵,士兵们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