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身坐起来,伸个懒腰,倒了杯茶,捧着慢慢喝。

帐篷外人影晃动。

九宁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投在帐篷上的影子,就像在看皮影戏。

这皮影戏不仅动作好看利落,还有生动灵活的配音——兵器相击声、阿延那和他的随从们的嘶吼声、围观人群的惊呼声、阿青清脆的讽笑和远处集会的鼎沸嘈杂人声交汇在一处,分外热闹。

如果是以前,这种场合少不了九宁,而且她往往是那个专门抢人的。

现在身份转换,她竟然成了被抢的。

九宁慢条斯理喝完一盏茶,听到外面几声惊叫,然后响起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阿延那一行人显然落败了,因为帐帘依然纹丝不动,阿青杵在帐篷前,像一座铁铸的宝塔。

随从们拖着伤痕累累的少主灰溜溜离开。

看热闹的人很快散去。

下午周嘉行回来,得知阿延那刚才趁他不在闹了一场,眉头轻蹙。

阿青拱手道:“属下失职,差点让少主冲进帐篷,小娘子可能被吓到了,一直没出来。”

周嘉行拧眉,掀开帐帘。

脚步刻意放轻了些,一步一步绕过屏风。

里间卧榻上,九宁侧身而卧,脸颊枕着手臂,睡得正香。雪光透过帐篷漫进来,笼在她身上,给她蒙了一层朦胧柔和的晕光。

掌上明珠,应该就是这样了。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出里间。

亲随进来禀报事情,刚走近,他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名亲随对望一眼,慢慢退出帐篷。

阿青走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胡床,砰的一声轻响。

屏风后卧榻上立即传来翻动的声音。

周嘉行蹙眉。

阿青吓得一哆嗦,忙踮起脚,做贼似的猫着腰、揣着一双大手,一颠一颠地走出去。

妈呀,郞主刚才的眼神好吓人!

九宁在江州周家时有睡午觉的习惯,前些天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上,没法讲究,如今已经脱险,又有人悉心照料,到点准时犯困,哪怕外边阿延那吼得震天响,她还是睡着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眼睫轻颤,揉揉眼睛坐起来,下意识唤衔蝉的名字。

几息后,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她眼皮耷拉着,低下头。

那杯水停顿了很久。

九宁皱了皱眉,衔蝉怎么变笨了?

伸长脖子往前凑。

这回端茶的人终于机灵起来,茶碗喂到她唇边。

漱口洗脸,然后吃茶,温热的手巾擦去朦胧睡意,九宁终于看清周嘉行那张眉眼端正的脸,抖了一下,“二哥!”

她竟然支使周嘉行伺候自己洗脸漱口!

周嘉行嗯一声,起身出去了。

九宁坐着出了会儿神,捞起他落下的手巾继续擦脸。

仆妇给她准备了润脸的香膏,是胡姬们平时用的,色泽红艳,一股香喷喷的花香。她打开蚌壳形银盒,对着铜镜仔细抹脸,前几天风餐露宿,脸颊、耳朵痒得厉害,可能要生冻疮了。

涂好香膏,九宁背着手转出屏风。

周嘉行站在兵器架前,看她出来,道:“我带你去看看集会。”

九宁呆了一下,周嘉行要带她出去玩?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会带着小娘子闲逛的人。

不等她反应过来,周嘉行已经转身走了。

生怕他因为自己的迟钝改主意,九宁飞身往前一扑。

本来想拽周嘉行的袖子,脚底滑了一下,不小心握住他的手。

他手掌宽大,掌心厚实,那道为她受伤的疤已经完全愈合,只留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九宁怔了怔。

周嘉行好像有些不自在,手指反射性蜷握,过了一会儿松开,不一会儿又握紧。

最后还是松开了。

九宁嘿嘿一笑,抽出自己的手。

刚要收回,周嘉行蓦地握拳,滚烫的手心紧紧包住她的小手掌。

他肯定没牵过人,捏得有点紧。

九宁抬起头。

周嘉行另一只手拨开帐帘,淡淡道:“走吧。”

拔腿出了帐篷。

九宁眨眨眼睛,喔了一声,乖乖跟着他出去。

第49章 逛逛

周嘉行很熟悉集会上的商队贩卖的货物,一家挨一家走过去,他看都不用看,直接示意商人拿东西给九宁选。

商人们受宠若惊,纷纷捧出最值钱的宝贝。

明珠宝玉,丝绸锦缎,珊瑚玛瑙,天竺香料,都是小娘子喜欢的珍宝。

好东西不嫌多,虽然自己的私库不缺宝石美玉,九宁仍然看得眼花缭乱,不知不觉想松开周嘉行的手。

手指刚刚抽出来,周嘉行轻轻握拳,捏住她纤长的手指头。

“跟紧我。”

九宁抬头看周嘉行。

他面无表情。

九宁:……

她又不是那种一撒手就会跑得无踪无影的顽皮小孩子,用得着看得这么严吗?

周嘉行没有松手的意思,九宁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打开一只只递到眼前的钿螺宝匣。

商人们堆起一脸笑,围着九宁奉承:“这样好的瑟瑟玉石,正好配这么标致的小娘子。”

九宁抬起下巴,笑得矜持。

她收了哪只匣子,捧匣子的商人立刻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左右行脚商:“小娘子好眼光!”

众人撇撇嘴。

“小娘子,看我的,我的比他的好!”

“我的最好,我的才是最好的!”

说着有两家竟然打了起来,争着要九宁选他们家的东西。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怀朗上前一步,拍拍腰间佩刀。

商人们识趣地后退,脚是往后走了,胳膊却伸得老长,吸引九宁的注意力:“小娘子,我家的宝石最好!”

九宁拿了些中原不常见的玉石,手指头挠挠周嘉行的掌心:“二哥,够啦!”

周嘉行似乎有些意外:“这就够了?”

九宁失笑,点点头,“够了。”

周嘉行嗯一声,牵着九宁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商人们失望地目送两人走远:好不容易有宰苏晏的机会,他们还没发挥实力呢!

集会每天人流如织,车来车往,路上的积雪压得紧实,长靴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响。

九宁左顾右盼,记下各个商队摆出的货物和他们最想要交换的中原物品,随口问:“二哥,你们卖什么?”

“什么都卖。”周嘉行道。

他们的商队主要从中原购入大量丝绸运往西域,然后带回轻便易携带又能卖出高价的珠宝珍玩,这只是最普通的生意。大多数商队成员自小跟随父辈从商,耳濡目染,商业嗅觉灵敏,什么地方最缺什么他们就能鼓捣出什么,牲畜、粮食、奴隶、皮货,他们什么都能卖。

另外商队也放贷举息,京中大手大脚的贵族子弟和年轻官员常常需要找商队借贷才能维持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豪奢生活。

可以说,衣食住行,商队无所不包,只要是经贸发达的地方,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祖祖辈辈世代经商,常年控制东西贸易的命脉,虽然身份上被士族阶层看不起,但连王公贵族都羡慕他们的财富。

九宁记得商队大多依附强大的政治势力来开展贸易,有些商队首领是宗教领袖,有些是国王的使者,有些是宗族族长,不知道苏慕白这支商队依附的哪方豪强。

路过一个卖牲畜鞍辔的帐篷,周嘉行脚步顿了一下,“还是骑雪球?”

九宁点点头,雪球是周都督送她的坐骑。

周嘉行让她挑一套黄金打造的闹装,宝鞍缕金障泥,十几块打磨成叶子形状的镶金宝石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才一捧出,周围人都忍不住赞叹出声。

九宁被周嘉行的财大气粗吓得直愣神:“二哥,不要了,这个不好带。”

他的钱多得花不完吗?

周嘉行嘴角轻轻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示意胡商把东西装起来。

“等送你回去,以后难得再见。”

虽然是兄妹,但以前没有相处过,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一起生活,他们最亲密的交集也就在这几天了。

九宁会意,周嘉行认为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所以才会一口气给她买这么多贵重的礼物。

哈!以后他们肯定还会常常见面,他白大方了。

“让你破费了。”

九宁笑着摇摇周嘉行的手,颊边梨涡轻皱。

周嘉行还是面无表情。

这几天相处下来,九宁现在能从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猜出他的心情,虽然不是每次都能猜中,但基本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比如这会儿她觉得周嘉行心情挺好,继续摇他的胳膊:“二哥,糖的价格是多少?”

“中原习得天竺的制糖法,加以改进,糖的色、味都远胜天竺糖,价格只高不低。”

周嘉行慢慢道,顿了一下,问:“想吃糖?”

九宁摇头,她只是想打听一下中原糖的行情。

早在很久以前,中原人已经掌握制糖法,但是技术不高,所制的糖远远不如天竺的糖。后来太宗皇帝派遣使者去天竺学习他们的制糖术并带回中原,中原适合甘蔗生产的地方开始大量种植甘蔗产糖,如今中原糖早已超越天竺糖。

九宁记得书中所载,因为战乱的缘故,南北东西的交通一度阻隔,导致北方糖价暴涨,崔氏留给她的庄园正好有种甘蔗的,她之前准备放弃和袁家紧邻的于家村那一片土地,江州的田亩也尽数卖掉,倒是离得最远、位置最偏僻的庄园一直远离战火,可以好好利用一下,比如种甘蔗、种桑树什么的。

她不适合习武,练骑射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以防将来逃命的时候被身体拖累。乱世之中家族不仅不能庇护她,还会一次次利用她的美貌达成他们的目的,她必须及早做好准备。

摆在九宁面前的有三种选择:要么靠人,要么靠钱,要么靠脸。

这三种选择并不会相互矛盾,生死关头,只要能保住性命,不管用哪一种法子都可以。

目前靠人和靠脸似乎都能用,但九宁习惯多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靠钱这种法子最简单粗暴,她已经在暗中转移崔氏留下的嫁妆。

崔氏留下的家仆中有擅长经商的,入冬前九宁便打发他们去不同地方打探当地的行势。

总之,趁着江州还安稳,能卖的赶紧卖掉。

九宁记下糖价,问起各地米价、布价、炭价。

周嘉行很认真地一一答了,并没有因为她年纪小而随便敷衍她。

九宁觉得他几乎什么都知道,尤其极为熟悉市井民情,忍不住问:“二哥,你以前都卖过什么?”

周嘉行答得轻描淡写:“什么都卖过。”

和刚才的回答很像。

九宁沉默下来。

他不是随意搪塞,从书中其他人的回忆来看,他确实什么都卖过,当过盐贩,当过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曾经以参加赌钱的马球赛为生。

可能是因为这段童年的经历,他平定天下后制定了许多轻傜薄赋、让利于民的政策,允许老百姓酿酒卖酒,取消了各种针对商贸买卖的抽税制度,大大减轻老百姓的负担,短短几年间,商贸迅速繁荣。

周嘉行吃过苦头,明白过日子的艰辛,所以手揽大权后不顾朝臣反对大力修改税制,其他藩镇得势后想到的一件事是搜刮民脂民膏以满足自己的野心,他心中想的是怎么结束战火纷飞的乱世、还天下太平,让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他用刑过严,杀戮过多,制定的政策有些过于激进以至于被下层官员利用来压榨平民,但无疑是一个受万民拥戴的好君主。

虽然他没有举行正式的登基典礼,天下百姓早已真心臣服与他。

九宁拉着周嘉行的手,慢慢踱步。

二哥现在好像根本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是不是只有回到周家,才能激发他心底的抱负?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其实他早就心怀天下、想问鼎中原了?

不知道书里的周刺史是怎么打动周嘉行的,他似乎很敬重周刺史。

就这么沿着西边走走逛逛,不觉就到了傍晚时候,天边云霞喷涌,残阳如画,晚霞映在皑皑白雪上,璀璨夺目。

商人们见周嘉行竟然牵着一个娇俏明媚的小娘子逛市集,惊愕不已,一面卖力吹嘘自家货物,一面暗暗猜测小美人的身份。

一开始有人猜九宁是苏城主和哪个汉人美姬生的,有人一口咬定说她是一位女观主的私生女儿,还有人说她是鄂州袁家的亲戚。

到后来商人们越猜越离谱,竟然有人找阿青打听周嘉行是不是定亲了。

九宁哭笑不得,迎着无数道好奇的视线回到帐篷,盘腿坐在书几前,仔细清点自己刚买的宝贝。

周嘉行很忙,刚回了帐篷就被商队的人请去议事,不一会儿派人传话回来说不回来吃晚饭,让九宁自己洗漱后歇了。

九宁收拾好行李,没有立刻睡,让阿青搬了张胡床放到帐篷后面,坐下开始揉雪球。

帐篷前面常有人走动,后面是一片幽静的林子,一般不会有人往这边走。

怀朗跟在九宁身后,看她坐着堆雪人,拍拍手,叫来另外几个亲随,堆了只威风凛凛的雪狮子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