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朗看她一眼。

原来她还不知道,郞主没有告诉妹妹么?

九宁眯了眯眼睛,“是不是因为救我的事?哥哥得罪阿延那了?”

怀朗摇摇头,和她说了周嘉行之前立下的规矩。

九宁沉默下来。

周嘉行这个副首领的位子得来不易,说不当就不当了……

他不是不想认她这个妹妹吗?为什么愿意为她放弃这么多?

而且救了她之后一句不提自己的难处,只说要送她回家。

九宁心里五味杂陈。

日上中天,晴空万里无云,皑皑积雪反射日光,光华耀目。

几百顶帐篷沿着山脚排开,所有人都摆出自家货物高声叫卖,集市越来越热闹,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到处闹哄哄的,说话必须扯着嗓子吼。

昨天那些马贼已经离去,九宁转了一圈,买了些方便带的皮子、宝石,想着皮子可以给周都督和周嘉暄做大氅或是护膝。最后左挑右挑,挑了一把趁手的弯刀。

摊主自吹自擂,说他这把弯刀是什么精钢石炼制的,要价一百金。

怀朗一个凶恶眼神抛过去,摊主哆嗦了两下,立刻改口,只要三十金。

最后成交价是五匹绢布。

九宁捧着弯刀回帐篷,心想自己身无分文,这回只能用周嘉行给的金饼买礼物送他,人家借花献佛,她是借花送花。

等回到江州,她得记着挑几样举世罕见的宝物送他才行。

中午商队成员陆续离去,周嘉行的事情似乎处理好了,九宁回到帐篷时,他一个人靠坐在榻边,闭着眼睛小憩。

九宁放下刚才集会上买的东西,蹑手蹑脚走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浓密的卷发随意披散,两道轻拧的浓眉,鼻子挺拔,唇有些薄,眼周一圈微微泛青,看起来疲惫不堪。

九宁歪着脑袋看他,伸手想拨开他脸上一缕卷发,手指还没靠近,周嘉行霍然睁开眼睛,浅色眼眸迸射出两道冰冷的警觉目光,右手快似闪电,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脖颈,手指按在她颈间血管上,指腹粗糙。

九宁一动不动,等了几息,轻轻唤一声:“二哥?”

轻柔的呼唤。

周嘉行剑眉轻蹙,瞳孔恢复成正常状态,看清面前的人是她,迅速收回手。

他揉揉眉心,没有解释什么。

在集会转了一圈,九宁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咕咚咕咚喝完后,也给周嘉行倒了一杯,送到他跟前,“你忙完了?”

周嘉行接过茶碗,看一眼她雪白的脖颈,唔了一声。

九宁拿出刚才买的弯刀,双手捧着,“二哥……你以后不做副首领了?”

周嘉行仍然面色冷淡,嗯一声。

九宁坐到他身边,小手够到他腰间革带,解开上面的皮扣。

周嘉行低头看着她。

九宁朝他一笑,把刚买的弯刀系上去,还拍了两下。

“二哥,你不做副首领了,以后怎么办?”

周嘉行扫一眼弯刀,挪开视线,“族中所有人都经商,城主身兼几职,既是城主,也是商队首领,还是萨宝,我虽然不是商队副首领了,依然是城中卫率,保护商队成员安全。”

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不必介怀,我是城中卫率,阿延那依然必须听命于我。”

九宁紧挨着他,壮着胆子摇摇他的胳膊,看他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继续摇,“二哥,如果阿翁请你回来,让你领兵,你愿意回来吗?”

周嘉行望向帐篷里的山水六曲屏风,摇了摇头。

“这两天我不能离开,等集会散了,我先送你回江州。”

他起身出去了。

九宁双手托腮,鲜润的嘴唇嘟起,有点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周嘉行愿意救她,细心照顾她,派人保护她,嘴上却不肯承认……这是为什么?

他行事直来直往、磊落干脆……应该不是这么别扭的人呀?

第48章 牵手

周嘉行要派人给三郎周嘉暄送信。

九宁立刻找他讨来纸笔,盘腿伏在书几前,亲自给周嘉暄写信,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不日就会回江州,让他不必担心云云。

写了一半,她眼珠一转,扭头问低头整理行李的周嘉行,“二哥……老实告诉你,自从你离开江州后,我很担心你,一直让阿三跟着你,好知道你的近况……他肯定就在附近,可以让他护送我回去。”

周嘉行嘴角轻轻一勾,“他不在鄂州。”

九宁垂头丧气——果然!阿三早就暴露了!

周嘉行肯定用了什么办法迷惑住阿三还有其他暗中跟踪他的周家私兵,不然他不会这么确定阿三不在鄂州。

九宁回头接着写信。

“二哥,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让阿三跟着你的?”

周嘉行毫不留情地道:“从我离开的那晚。”

出了周家后,他就知道身后跟了不少尾巴,其中大部分是周刺史的人。他不动声色,只略施小计便彻底甩脱那些人。不过在发现阿三也跟在后面时,他没有戳破阿三的伪装,而是等到和商队汇合后才支走阿三,想来这时候九宁可以确定他没有撒谎。

知道阿三暴露得早,但没有想到他还没跟上去就暴露了,九宁悠悠地叹口气。

写好信,她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转身,手脚并用爬到周嘉行身边,“二哥,以后我继续让阿三跟着你,你还会甩开阿三吗?”

周嘉行从黑漆箱子里翻出一沓用牛皮绳子绑在一块的皮纸,放到一边,卷发披散,愈衬得侧脸线条斧凿刀削一般锋利,眼帘微微抬起,看她一眼。

九宁盘腿坐在地毯上,笑盈盈地望着他,双颊一对梨涡。

从头到脚透出一股老实的乖巧劲儿。

甚至还能看出一点憨厚来。

“不必让他跟着我了。”

周嘉行道,低头翻看刚刚找到的那一沓皮纸。

九宁觉得他语气淡淡的,好像没有动怒,鼓起勇气道:“可我想知道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啊!”

周嘉行没说话,盯着手上那沓皮纸,双眼微眯,看得非常专注。

九宁等了半天,见他好像看入迷了,轻轻搂住他的胳膊,歪着脑袋看他,“不让阿三跟着你……那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我不知道该把信交给谁……要不然二哥你给我写信?半个月一封就够了,二哥你忙的话,一个月一封也行!”

只要有人送信,还怕打听不到周嘉行的行踪?

九宁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周嘉行收回凝望皮纸的视线,回头扫一眼书几上摊开来晾干的信纸。

商队成员常年在外奔波,三五年不回乡是常有的事。每隔一段时间,族人们会收到同乡送来的家书,有父母写给儿女的,妻子写给丈夫的,儿女写给父亲的,兄弟姐妹间也常有信件往来。交通不便,音讯不通,又值兵荒马乱时节,写信的时候还是寒冬腊月,收到信时可能已经是第二年的暮春。对走南闯北的商队成员来说,家书抵万金并不是夸张之语。

没人给周嘉行写过家书……黎娘不识字,纵是识字大概也不会给他写……更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只为找他讨一封报平安的家信。

“你给我写吧。”

周嘉行道,不容置疑的语气。

九宁愣住了,眨眨眼睛,“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信要怎么送到你手上?”

到处都在打仗,没有寄信一说,大多是托顺路的商人或者同乡帮忙送信。周嘉行居无定所,行踪缥缈,九宁可以给他写信,不过信写好了该给谁?

“会有人上门取。”周嘉行轻声说。

九宁喔一声,点点头。

有人上门取也行,反正她的目的是保持和周嘉行的联系,信是谁写给谁的不重要。

周嘉行收拾好箱笼,换了件翻领窄袖织金锦袍,内里是圆领白衫,系玉带,踏皮靴,卷发梳成辫子,束金环,锦衣绣袍,长身玉立,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鲜衣怒马的风流肆意,不过那双眸子依然是沉静淡漠的,比他的相貌要老成十岁。

九宁头一次看他把卷发梳成辫子,觉得很好玩,围着他转一圈,笑着甩甩自己肩头的小麻花发辫。

“二哥,我们俩一样的。”

周嘉行低头看她,嘴角扯了一下。

九宁知道他这是被自己逗笑了,抿嘴轻笑。

帐篷外传来亲随通禀的声音,周嘉行绕过屏风走到外间,让他进帐篷。

九宁回到书几前,假装低头写信,其实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对话。

亲随道:“郞主,跟着响马贼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没找到那个叫朱鹄的阉人。”

九宁撩起眼皮,朱鹄是跑了还是死了?

外面周嘉行问:“都找遍了?”

亲随答:“找遍了,没有,朱鹄可能已经逃出马贼窝和他的同伴汇合,也可能是死了。”

周嘉行道:“加强警戒,他们神出鬼没,很可能追踪到集会了。”

“是。”

接下来两人声音突然压低,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机密。

九宁伸长脖子偷听,脑袋都要贴到屏风上面了,终于听清他们的对话:

他们在说波斯语……

每个字音都听得清楚、但是一句都听不懂的九宁:好气啊!

屏风外,亲随一脸古怪神色,偷偷觑一眼六曲屏风上那个显眼的趴着偷听的影子,再看一眼神色如常的郞主,满头雾水。

周嘉行坐在胡床上,手指微微勾起,轻敲扶手,眼睛望着屏风上蜷缩成一团试图遮掩自己行迹的娇小身影,用波斯语淡淡问:“周都督还没有南下?”

亲随忙回过神:“没有,据说李司空和周都督起了争执,两人在平康坊打了一架,卢公和雍王出面劝和,李司空叫嚣要他的义子领兵踏平江州。”

周嘉行沉吟片刻,“见到周嘉暄,告诉他京中有异变,回到江州后务必严加警戒,我会亲自送九娘回去。”

亲随应了一声,疑惑道:“郞主,京中有什么异变?”

周嘉行摇摇头,“以防万一罢了。”

他没和祖父周都督相处过,不过从他的观察来看,周都督看似莽撞冲动、放浪形骸,其实每一次做出的惊世之举背后都有深意,并不会冲动到和李司空当众打架,而且还是在平康坊打架。

周都督喜欢享受,爱炫耀,爱看马球赛,爱跑马,但从不会踏足烟花之地。

两人以波斯语交谈完,周嘉行换回汉话,对着屏风道:“把信拿来。”

亲随余光看到屏风后面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低头偷笑。

正为听不懂波斯语而苦恼的九宁冷不丁听周嘉行转回她能听得懂的语言,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朝天翻个白眼。

她拿着信转过屏风,交给亲随,扭头朝周嘉行微笑:“二哥,你刚才是在说波斯语吗?”

周嘉行看着她,语调平平:“听不懂?”

九宁摇摇头。

周嘉行嗯一声,“我知道你听不懂。”

说着站起身,领着亲随出去了。

九宁:……

感觉自己好像被欺负了。

亲随带着九宁写的信离开后,城主苏慕白的随从过来邀请周嘉行:“请卫率过去议事。”

周嘉行回头看一眼帐篷,叮嘱阿青几人留下看守,跟着随从去大帐。

他刚走没一会儿,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围着帐篷转了几圈,回到主人跟前报信。

“少主,卫率去大帐了!”

吃得半醉的阿延那狞笑几声,推开怀里金发碧眼的美艳胡姬,拍案而起:“好,就趁现在,把苏九抢过来!”

就算苏九是个丑娘子,那也是他阿延那看上的丑娘子,绝不能便宜苏晏!

想起方才族人们推选新任副首领,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好自己,阿延那怒火愈盛,砸了手中酒碗,随手抓起自己的佩刀,甩开帐帘,大踏步朝着东边那座最大的帐篷走去。

随从们忙拿起最趁手的武器跟上他。

一行人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怀好意,是来找麻烦的。

阿青拔出弯刀,上前两步,皮笑肉不笑:“不知少主有何贵干?”

“滚!”

阿延那怒斥一声,手中佩刀斩下。

阿青毫不相让,抬刀一挡。

“叮”的一声,阿延那被撞得后退了两步。随从们忙扶住他。

“放肆!”

阿延那甩甩脑袋,再次举起佩刀。

阿青眯眯眼睛,手肘刚抬起,阿延那的随从上前架住他,喝道:“大胆!你敢对少主挥刀?”

“我是郞主的人,郞主吩咐我守在这儿,不管是少主还是城主,谁敢再往前踏一步,我照砍不误!”

阿青甩开阿延那的随从,横刀挡在帐篷前,眼皮低垂,一字一字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看他不卑不亢,忠心为主,纷纷叫好。

阿延那面色阴沉。

随从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小声道:“少主,苏晏的亲随都是死心眼,真动起手来不要命,要是闹出人命,城主只怕会怪罪……”

阿延那醉意上头,怒吼一声:“苏九是我的!”

说着拔刀往帐篷冲。

阿青冷笑,手中弯刀直直劈下:“少主,得罪了!”

外面的打斗声和看热闹的人一惊一乍的叫喊声传进帐篷,躺在榻上、枕着双臂午睡的九宁慢慢睁开眼睛,打一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