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该笑话周嘉行傻气呢,还是佩服他这么果决磊落?

大帐里气氛诡异。

苏慕白摇摇手,“都散了。”

众人告退。

唯有阿延那留了下来,满地乱转:“苏晏是什么意思?父亲,他这是想威胁您吗?”

苏慕白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儿子一眼。

苏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舍弃的时候绝不犹豫。他为了一个小娘子放弃副首领之位,看似莽撞冲动,苏慕白却从中看出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看出这一点了。

区区一支商队,留不住苏晏。

第47章 别扭

帐篷在最东头,天亮以后,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九宁抱着厚实的被褥坐起来,揉揉眼睛。

眼前的大帐很陌生。

她发了会儿懵,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慢慢回想起昨天的事,她现在睡在周嘉行的帐篷里。

帐帘掀开,两个仆妇进来服侍她梳洗,见她醒了,捧着连夜裁好的衣裙上前。

九宁脱下宽大的衣裙,换上一件缕金孔雀衔花束纹窄袖翠羽锦袍,腰上束玉带、系彩绦,脚踏一双不怕雨雪的蛮靴。锦袍不大不小,很合身,勾勒出小娘子纤秀的线条,加上昨天梳的一头小麻花辫子,她现在完全是胡族少女的打扮。

仆妇们为九宁戴上一串珠璎珞,捧着镜子笑道:“小娘子琼姿花貌,就该好好打扮。”

铜镜中的少女精神饱满、双颊晕红,九宁低头整理衣襟,翻来覆去一夜,小辫子几乎没乱,用不着重新梳,倒是比发髻方便,出门在外还是这种发型更省时省力。

仆妇出去,不一会儿送来朝食。集会已经喧闹起来,胡饼是刚买的,饼皮金黄酥脆,撒了一层芝麻。

九宁坐下吃朝食,问:“苏哥哥呢?”

仆妇笑着回:“郞主过会儿就回来。”

九宁怕自己贸然跑出去会给周嘉行添麻烦,吃饱喝足,背着双手在帐篷里转圈消食。

集会上人声嘈杂,远处的吆喝声越来越响亮。

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头爬到半空时,帐篷外响起周嘉行和亲随说话的声音。

九宁揭开帐帘一角,探出脑袋。

周嘉行背对着帐篷站着,几个亲随垂手站在他面前,听他吩咐。

“我已经卸下副首领之职,你们可以回商队听从城主或者少主,亦可以继续追随我。”

亲随们面露诧异之色,疑惑了片刻,单手握拳,躬身道:“属下愿继续追随郞主,郞主去哪儿,属下们便跟去哪儿。”

“好。”

周嘉行声音平静,挥手命亲随们退下,回过头,对上九宁鬼鬼祟祟的视线。

九宁没有躲开,仰着脸朝他笑了笑,眼眸如星,笑睫乌浓。

周嘉行顿了一下,转身走进帐篷。

昨天多亏他搭救,九宁还没好好谢他,掀开帐帘让他进来,把食案拖到他跟前放好,“哥,胡饼和肉粥还是热的。”

周嘉行扫一眼食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我吃过了。”

九宁喔一声,弯腰老老实实把食案拖回去。

走到外间,倒了杯水,加了块酥酪充当煮茶,捧到周嘉行手边,“哥,吃茶。”

让她煮茶是不可能的,她不会,帐篷里也没有煮茶的炉子。

周嘉行接了茶杯,道:“坐着罢。”

他没有吃茶,整理好昨晚看的账册,掀帘出去,账册交给城主的仆从。

“我已经分门别类放好,都在这里了。城主若有疑问,可以唤我。”

又拿出一些钥匙、木牌之类的凭证物件,一并交出。

仆从接了账册,暗暗道:郞主办事就是利落,看来他放弃副首领之位不是一时冲动,这些账册不可能一下子整理好,昨晚郞主和少主抢人的时候肯定已经打算好了。

仆从回苏慕白的帐篷复命。

看到打理好的全部账册和钥匙,帐篷里的人明白周嘉行刚才说的话不是意气用事,再大的怒火也平息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叹息了一声,说:“苏晏敢作敢当,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其他人跟着点头。

苏慕白沉吟半晌,示意仆从收好账册,道:“副首领一职的新人选我还没想好,你们回去想想谁合适,还是和苏晏那次一样,每人可以推举一个人选,支持者最多的那个当选。”

众人应了,告退出去。

阿延那迫不及待,笑嘻嘻凑到自己父亲身边:“父亲……”

苏慕白一巴掌拍开自己儿子:“你不止和苏晏差得远,也比不过族里其他优秀的儿郎,别做白日梦了。”

阿延那咬牙切齿,含恨出了帐篷。

……

周嘉行处理好交接的事,叫来今早跟着城主苏慕白一起回来的亲随怀朗,“你见过九娘,熟悉周家,这几天你不必管商队的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若有异动,先带她离开,走水路回江州。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她的身份。”

怀朗愣了一下:“九娘?”

九娘不就是郞主那个身份尊贵的异母妹妹吗?郞主离开江州的时候,周家只有她追了过来。听说她现在是县主了,还有自己的食邑呢!

周嘉行嗯一声,“她在我帐篷里。”

怀朗反应过来:他今早刚回来就听商队的人议论纷纷,说郞主和少主为了抢一个小娘子闹得很僵,为了那个小娘子,郞主还自愿交出副首领之位……原来昨晚郞主抢来的小娘子是九娘啊!

商队的郎君们成家早,郞主这个年纪正好是开始说亲的时候,他们还以为郞主终于开窍想要娶妻呢!

看来阿青他们白激动了。

怀朗暗笑,按下此事,疑惑道:“郞主,九娘不是在江州吗?怎么会被马贼掳去?”

都督刚刚册封为县主的孙女无故失踪可不是小事,鄂州和江州离得不远,他们此前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让人去查了。”

正说着,两个身披白氅衣的亲随小跑过来,拱手道:“郞主,我们打听过了,江州那边确实有些动静,来往商队都要严加盘查,每个关卡都有江州兵把守,不过周家没有传出娘子走失的消息。据说周家三郎带了一队人马往北边迎接周都督去了。”

九宁身份不一般,若传出她被人掳走的消息,江州民心不稳,周家不想节外生枝,对外隐瞒了九宁失踪的事,派人秘密抓捕朱鹄一行人。周嘉暄以迎接祖父为名,带着人一路追查,往北边去了。

周嘉行昨晚就猜到会如此,周都督不在江州,周围虎狼环伺,周家一切以江州安稳为重,不敢擅动,不会为了一个小娘子大动干戈,只有周嘉暄关心妹妹安危,会为了九宁奔波。

他沉声吩咐:“不必惊动周家其他人,送信给周嘉暄,告诉他九娘在我这,我会亲自送她回江州。记住,信必须送到周嘉暄本人手上。”

亲随应喏,又道:“九娘说的那几个和她一起被抓的小娘子找到了,郞主找他们要人,他们没有二话,不肯收钱。”

周嘉行道:“记下他们的名姓。”

亲随点头应是,拍一下脑袋:“只有那个叫张四娘的……那支买走她的商队做的生意不大,昨晚换到瓷器和丝锦已经离开鄂州,没人知道他们下一程会去哪儿,怕是寻不回来。”

周嘉行蹙眉,想起昨晚要不是九宁抱着他的腿呼救,他未必认得出她。

她那么爱漂亮,故意和周百药对着干时都装扮鲜亮,这一次是真的吃苦头了。

再晚一步,她会被带到哪儿去?

“给张家送信。”

“是。”

周嘉行再回到帐篷的时候,九宁还是在转圈。

无事可做,不能出去,又不能随意翻动周嘉行帐篷里的陈设物件,她也只能转圈了。

周嘉行掀开帘子,看到小手背在背后、茫无目的转圈的九宁,嘴角扯了一下。

她生得好看,小麻花辫子挺适合她的。

九宁没看到周嘉行,转着转着转到他跟前,迎面撞进他怀里。

“哥!”

她忙站好,笑着让开。

周嘉行拔步往里走:“商队还要停留两天,你先待在我这里。我已经让人给周嘉暄送信,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九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嗯一声,抬起眼帘觑他一眼,“哥,谢谢你。”

她没有想到会从周嘉行这里得到妥帖的照顾,他之前一直不怎么想理会她,每次看到她都面无表情。

周嘉行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说起张四娘的事。

昨晚九宁请周嘉行帮忙寻人,他派人去各个商队传话,今天一早除了张四娘之外的人已经找齐。

“其他人都找回来了,她已经走远,不知道去向。已经让人去报信,张家是鄂州豪族,找到她不难。”

想起那个拉着自己的手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九宁叹息一声。

但愿张四娘和她一样运气好,能早日回到张家。

她神色黯然,耳畔忽然传来一句:“你告诉别人自己叫苏九?”

啊?

九宁茫然地抬起头。

周嘉行已经扭过头去了,侧脸冷冰冰的,好像刚才那句不是从他嘴里问出来的。

九宁回过神,正要答,周嘉行转过脸来,神色如常,浅色眸子没有一丝波澜,道:“我让怀朗跟着你。”

说着一抚掌。

怀朗应声入帘,朝九宁躬身拜了拜。

周嘉行吩咐道:“我有事要忙,带她出去逛逛集会。”

怀朗应是。

九宁想起昨晚占了周嘉行的床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怕耽搁他的正事,跟着怀朗出了帐篷。

怀朗笑着朝九宁拱手,道:“上次得罪九娘了。”

那次在长廊,怀朗把九宁吓得不轻。

九宁摇摇头,一挥手:“我早忘了。”

要不是怀朗这一躬身,她还真想不起他就是那晚拔刀的虬髯大汉。

见她对答爽朗,怀朗轻笑,“集会很热闹,我带着您去逛逛?”拍拍自己的袖兜,“郞主给了几锭金饼,您想买什么都行。”

在怀朗看来,郞主虽然对这个妹妹不怎么热情,但天底下做哥哥的都想在妹妹面前当一个大方的兄长,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带着九宁买、买、买,绝不能小气。

有周嘉行的保证,很快就能回家了,九宁心情放松下来,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帐篷。

“哐当、哐当”,接连几声砸响,帐篷外的亲随眼见着九宁走远,手中佩刀掉落在地。

昨晚他们亲眼看见郞主抱了个丑娘子回来,之后除了伺候的仆妇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出入帐篷,眼前这个光彩照人、俏丽娇艳的少女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几人张大嘴巴,对望一眼:难道这个美丽的少年女郎就是昨天那个丑娘子?!

这不可能!

可郞主没带其他人进去……除了她以外,还能有谁?

亲随们一直在帐篷外戍守,听见帐篷里时不时传出郞主和丑娘子说话的声音,语气淡淡的,但是已经是难得的温和了。

另一道又娇柔又清脆的嗓音自然是丑娘子——不,现在不能叫她丑娘子了。

这小娘子哪里丑了,分明是花容月貌、天生丽质,比瑟瑟她们还要美十倍!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笑盈盈地扫他们一眼,他们登时心跳剧烈,手脚发僵,呆呆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哪里是美十倍,分明是美二十倍!三十倍!

几人呆若木鸡,愣愣地目送九宁的背影远去。

半晌后,亲随阿青捡起地上的佩刀,道:“原来郞主火眼金睛,不仅擅长辨认宝石,还擅长识美人!”

其他人点头附和:“这才是真本事呢!平时郞主不显山不露水,功夫都藏在里头!”

众人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难怪郞主连副首领都不做了!

阿青摸摸下巴,笑呵呵道:“小娘子生得这么漂亮,少主待会儿要是看到……”

其他人跟着呵呵笑,反正郞主已经把人抢过来了,就让少主眼馋去吧!

……

九宁一路往西走。

来往商队成员看她年纪虽小,姿色不凡,眸中闪过惊异之色,细细打量她几眼,再看一眼她身后铁塔似的怀朗,又看她颈间戴着郞主的珠璎珞,腰上玉带嵌的宝石也像是郞主前不久从海商那儿买的,再看她是从东边最大的帐篷走出来的,一个个犹如被雷劈过一样,傻站在原地。

郞主抢的丑娘子会变脸!

九宁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目瞪口呆的错愕表情,轻哼一声,“我长得很奇怪吗?”

她从来不觉得胡人长得奇怪,这些胡人却跟看稀奇一样看她,没见过中原漂亮小娘子吗?

怀朗失笑,不是她生得奇怪,而是生得太漂亮了。

集会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各地客商在这里交换彼此想要的货物,胡人主要售卖北方的皮货、塞外的牲畜、毛皮、西域的玛瑙、玉石,密林深山罕见的药材,造型新颖的铜器、银器,南洋的香料,用以交换中原精美的丝绸、瓷器和南方的茶叶。

香料、玉石在长安等地价值百金,但在集会上,因为胡人带来的货物太多,价格一降再降,即便如此,胡人们仍然满脸笑容,只要能换回丝绸茶叶,他们仍然能赚个盆满钵满。

九宁对中原的货物没兴趣,这些东西远不如崔氏留给她的精美。塞外的货物她又大多用不着,那些铜器、银器很漂亮,但太笨重,不好携带。

她想起周嘉行今早回来的时候革带上的一把弯刀好像不见了,那把弯刀很别致,她昨天抱着他哭的时候被刀柄刮了好几下,印象深刻。

“怀朗大哥,苏哥哥在忙什么?”

怀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九宁口中的“苏哥哥”说的是谁,忍笑道:“郞主刚刚卸下副首领之职,要把交接的事情做好。”

“哥哥不当副首领了?”九宁抬起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