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撑着不睡,等他回答。

“对。”

片刻后,周嘉行应了一声。

九宁眼珠一转,这背后肯定还有故事!

苏慕白带着周嘉行经商,对他颇为倚重,不过他们后来好像因为什么闹翻了。书中周嘉行回到周家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苏慕白,苏慕白的商队也没有再出现过。

会不会是阿延那嫉妒周嘉行,使计陷害他,苏慕白偏心自己儿子,心中有愧,所以周嘉行崛起后,他不敢出现在中原,躲回西域去了?

还是周嘉行得势后报复商队,杀了阿延那,所以这支商队忽然彻底消失?

九宁躺回枕上。

马上就要回江州了,该用什么办法劝周嘉行离开商队呢?

第52章 长安 异变

长安。

虽然周都督说要立即离开风雨飘摇的帝都回江州,但几千江州兵驻扎在城外,并不是说走就能立刻走。

裴望之先派人打听朝中局势。

南衙北司互相排斥,中间掺杂着各方藩镇的明争暗斗,局面错综复杂。

因为周都督上京横插一脚的缘故,如今卢公、曹忠、李元宗几派势力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朝中其他大臣浑浑噩噩,不想步赵令嘉的后尘,谁占上风他们就听命于谁,朝政一片混乱。

江州兵这个时候离开,势必会引发动荡。

……

周都督来长安以后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和李元宗作对。

进京第一天,他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几百身穿甲胄的士兵大摇大摆穿过朱雀大街,和李元宗的车驾争道,把李元宗气了个半死。

第三天,大臣们随小皇帝狩猎,周都督百发百中,专门抢李元宗看好的猎物。李元宗爱面子,又要威慑群臣,又要显示自己乃名门之后,大度容人,明明脸都要气歪了,还笑着夸周都督“勇猛不输当年”,讽刺周都督是从他帐下出来的草莽。周都督脸厚如城墙,在李元宗义子们的明朝暗讽中一箭射下当空飞过的一只大雁,谈笑如常。

第十天,大明宫含元殿举行大朝会。

李元宗身穿甲衣,带刀上殿,文武群臣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吱声。小皇帝心慌意乱,面色苍白,频频看向曹忠,曹忠当着大臣的面跋扈毒辣,面对李元宗也束手无策。卢公等人生怕李元宗暴起行刺,哆嗦着挡住他的去路。李元宗大怒,唰啦一声拔出佩刀。群臣相顾失色,两腿战战。

殿前气氛僵持,小内侍们汗出如浆。

这时,周都督大踏步进殿,环视一圈,笑着拔刀,“常听人说司空宝刀削铁如泥,不知我的这把和司空的比起来如何?”

说着不等李元宗回话,一刀砍了过去。

李元宗是突厥王族之后,祖辈曾追随太宗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家族得以获赐国姓,世代和河东世家联姻。作为功臣之后,李元宗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身上既继承了父族的贵族血统,也传承了母族名门世家的荣耀,可以称一声“公子”,不能和一般乱臣贼子那样粗鲁行事。

总之,李元宗既想要造反,又想要名声,还讲究个排场,造反也得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行。

如果没有周都督,李元宗趁势逼小皇帝退位都成。

但周都督这一刀砍下来,李元宗下意识一挡,心想如果今天杀了周都督,日后史书上一定会夸周都督是忠臣良将,而自己会被那帮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的书生骂个千年万载,顿时一个激灵:不行,不能让周麟这个马夫得逞!

两人过了几招,卢公看出他们不想血溅当场,眼珠一转,抚掌击节,赞他二人勇武。

周都督顺着卢公给的台阶还刀入鞘,笑呵呵道:“司空宝刀果然不凡。”

李元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一刀砍了自己昔日最为倚重的部下。

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又过几天,李元宗邀请群臣至司空府赏雪,席间命义子们舞剑,并当堂请出舆图,大谈天下局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司空府已布置下天罗地网,群臣恐惧。

唯有不请自到的周都督面不改色地谈起北方战乱,暗示契丹人在侧虎视眈眈,河东军一旦进入长安,契丹人必定趁虚而入。

李元宗面色铁青,权衡再三,不愿背上引狼入室的骂名,而且他已将长安视为自己的囊中物,舍不得这座繁华都城遭契丹人铁蹄践踏,示意左右随从遣走屏风后埋伏好的刀斧手。

群臣心有余悸,喝酒的手还在发颤。

酒宴结束,周都督立即带着亲随伪装成卢公的家仆离开。

司空府外的李家义子们等了几个时辰都没等到人,这才知周都督早有准备。回去复命,被李元宗臭骂了一顿——李元宗认为自己出身高贵,不愿以刺杀、毒杀之类的小人手段除去周都督,他要在战场上和一手提拔起来的昔日部下一决高下,亲手杀了这个背叛自己的痞子。

周都督跟随李元宗多年,深知李元宗的脾性,所以他敢单枪匹马上殿和李元宗对峙,一旦察觉到李元宗真的起了杀心,他就提起当年的往事刺激李元宗,趁李元宗火冒三丈时,溜之大吉。

外人包括卢公都以为周都督是李元宗的克星,其实周都督有自知之明,如果李元宗真的倾全力攻打江州,自己没有丝毫胜算。

李元宗总爱端着架子,有太多顾忌,这是他的弱点。

周都督可以利用这一点,但不能真的放松警惕、以为可以凭借江州兵抵挡住河东军的攻势。

他得把握好尺度,既不能一提起河东军就怕得瑟瑟发抖——那还打什么仗?不如投降得了;也不能自大到藐视河东军,不把河东军当一回事。

……

几个月下来,周都督多次阻挠李元宗,完成对卢公的承诺,可以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地离开长安。

裴望之问:“都督可要知会卢公一声?”

周都督嘴角一勾:“知会卢公,那就走不成了。”

卢公那样的读书人忠心是忠心,但缺少杀伐决断的魄力,倒也不会出尔反尔强留他,不过如果卢公知道他要离开长安,其他人很快也会知道,消息肯定瞒不住。

城外江州兵接到密令,忙偷偷收拾行囊,清点人数,喂饱马匹,预备南下。

次日一早,亲随进来通报:“都督,门外有个卖花郎,非说要送远在江州的县主几枝梅花,门房听他几句话说得蹊跷,把人留下了。”

周都督披衣起身,眉峰紧皱,问匆匆赶来的裴望之:“可有走漏消息?”

裴望之摇摇头:“属下确认过,曹忠、李元宗和卢公都没有发觉。”

周都督轻笑,抬头看支起的窗外洒落的鹅毛大雪。

“他们没发觉,雍王却察觉了,不愧是肖似武宗的人,果然深藏不漏。”

想来李昭一直密切注意江州的动静,他们还没动身,李昭就看出他想要离京了。

如果在位的是雍王李昭而不是小皇帝,曹忠未必能把持朝政。

可惜只是如果而已。

周都督站起身。

“让他进来。”

卖花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清秀,进了内室,纳头便拜:“都督英勇盖世,仆家主人仰慕已久……”

周都督摆摆手,道:“有话直说,你家主人可是雍王?”

卖花郎一怔,迅速反应过来,直接道明来意:“不敢欺瞒都督,仆家主人确实是雍王。大王得知都督即将离京,有一事和都督相商。”

周都督低头擦拭佩刀,一笑,道:“我受卢公之请入京,离家日久,该回去了。”

“大王知道都督思乡心切,不敢强留。”

卖花郎声音一低,稽首道,“只是如今奸人当道,江山社稷危矣,大王身为李家子孙,不忍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不过大王到底年轻,纵有一腔热血,也只能幽居兴庆宫,任人摆布。都督乃当世豪杰,大王恳请都督为这江山、为百姓、为江州父老稍加考虑,给大王一个机会。”

周都督笑而不语。

卖花郎接着道:“没了掣肘,大王必定竭尽全力重振朝纲,不让祖宗基业落入贼寇之手。”

“这于我有什么好处?”

周都督头也不抬地问,语气冷漠。

卖花郎直起身:“听说都督膝下有一孙女,聪明伶俐,天生丽质,大王年已十四,还未迎娶正妃,若都督不弃,愿娶周氏女,永结同好,荣辱与共。如果日后有违今日誓言,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一个皇室子孙来说,这个誓言不可谓不毒。

沉默了片刻后,周都督丢开擦刀的锦帕,不客气地道:“我那孙女确实生得可人,不过自小娇生惯养,性子娇气得很,我爱惯着她,舍不得她吃苦头,雍王还是另寻良配吧!”

言下之意,我的乖孙女跟着你们大王得吃苦,我舍不得,免谈!

江山都要改姓了,皇室气数已尽,什么母仪天下、六宫之主之类的诺言,全是虚的。

雍王素有温文尔雅、宽和待人的美名,他的属下行事也斯斯文文,不敢放肆。见周都督拒绝得干脆,而且是毫不讳言地拒绝,而不是说一些诸如“我家孙女配不上雍王”之类委婉的话,卖花郎脸上并无异色,垂目道:“都督素来以诚待人,大王佩服。”

说着再起身下拜。

“三日后汴州刺史设宴招待司空和河东军将,大王已预备下人手,将以身为饵,为朝廷除去一大祸害。”

周都督神色微变,眯了眯眼睛。

李昭竟然真的要下手刺杀李元宗?还直接把计划透露给自己知道?

卖花郎小声道:“以都督为人,一定会为大王保守秘密。大王实情以告,不敢奢望都督出手相助,但求都督稳住司空,三日后,都督可在酒宴前离开长安,大王绝不为难。”

几句话,既有恳求之意,也有要挟的意味。

不纠缠,不天花乱坠地许下一堆不着边际的好处,不声泪俱下地恳求,公平交易,痛快直接。

周都督忽然觉得啼笑皆非。

正如他了解李元宗一样,李昭一定也把他摸透了。

……

卖花郎离去后,裴望之从屏风后转出来,“都督,雍王所谋不小。”

周都督点点头。

宫廷里长大的王子,从记事起一次次亲眼目睹朝堂震荡,在心胸狭小、猜疑心重的曹忠眼皮子底下残喘至今,不可小觑。

裴望之压低嗓音,看一眼庭外卖花郎的背影,做了个灭口的动作。

周都督摆摆手:“放他走,雍王既然敢把计划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不必惊动其他人,我倒要看看雍王能不能宰了李元宗!”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周都督有一种预感,李元宗这一次凶多吉少。

他捋须沉思。

如果李元宗死在李昭手上,他能不能趁机抢点地盘?

……

卖花郎离开周都督的住所后,穿过横平竖直的曲巷长街,又转身往回走,如此反复三次,确定没人跟踪,他才出了坊门,步行走了两坊之地,进入车马拥堵的平康坊。

接应的人换上和卖花郎一样的装束,碰头之后,卖花郎扯下身上衣衫,埋头走进一家胭脂花粉铺。

二楼东边是库房,卖花郎推门进去,俯首磕头:“大王,周都督拒绝联姻,不过他答应再留三天。”

临窗的卧榻上铺了厚厚的毡毯,设书几,陈香案,案上奏折堆叠。

一名身穿月白地圆领暗花绫袍衫的俊秀少年伏案窗前,低头批改奏折,闻言搁下手中朱笔,淡淡道:“意料之中,周麟看似粗莽,实则成算在心。他愿意留下就够了,其他的不必强求。”

卖花郎应了声是,又道:“大王,据说周家小娘子生得如花似玉,世所罕见,周都督视她如珍宝,极为宠爱,她母亲乃博陵崔氏正宗嫡系,论起来,宰相崔岩和几位郎官似乎和周家小娘子是亲戚。”

少年没有作声。

卖花郎止住话头不说了。

房中香烟袅袅,脂粉浓香和上好的宫廷御香混在一处,透出一股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香甜味。

一旁伺候的侍者掀开香炉盖,用鎏金银签子拨弄了几下,香味淡了些。

“大王……”卖花郎匍匐至卧榻前,眼中淌下两串晶莹泪珠,“让奴代您去刺杀李司空吧!您是高贵的雍王,太宗皇帝的血脉,您不该以身犯险!”

李昭提起笔,俊逸的脸孔浮起几丝清淡的笑容,眉宇间隐隐几分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阴沉郁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乃雍王,只有我可以让李元宗放下戒心。”

卖花郎泪落纷纷,房中其他侍者也跟着低泣。

李昭埋头书写,蹙眉轻声道:“你们很不必如此,我是李家子孙,这是我分内之事。”

何况他天生不足,本来就将不久于人世。

他挥了挥手,举手投足间,有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颐指气使。

侍者们不敢扰他,忙收起凄然之色,纷纷退下。

“朱铭。”李昭叫卖花郎的名字,“圣人那边如何?”

朱铭小声答:“圣人不知道大王的计划,宫中处处是眼线,卢公怕曹忠、李司空的人察觉,没有告知圣人。”

李昭点点头,写字的动作顿了一下,望着书几上堆成山的折子,道:“不要告诉圣人,以免事败牵连他。”

堂兄胆小怕事,过于依赖曹忠,事先告诉他要刺杀李元宗,他肯定会露馅。而且一旦事败,李元宗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唯有瞒着圣人,才能确保事败后圣人没有性命之忧。

李昭出了会儿神,咳嗽几声,继续低头批改折子。

若是这次死在李元宗手上,以后就不能替堂兄分忧了。趁着还有时间,再替堂兄改几份折子罢。

……

朱铭出了房间,擦干眼泪,问旁边的人:“怎么没瞧见朱鹄他们,大王平时吃的药都是朱鹄熬的,他去哪儿了?”

戍守的卫士道:“朱鹄他们有任务在身,好像是去南边了。”

“原来如此。”

朱铭点点头,没有再问。

……

三天后,夜幕初垂。

汴州刺史皇甫宁旭备下丰盛酒宴招待司空李元宗。

傍晚时候,皇甫宁旭的府邸前便挤得水泄不通,马蹄声如阵雨,时响时停。

朝中文武官员陆陆续续赶到,连雍王、卢公和几位宰相也来了,群贤皆至,济济一堂。

厅堂内烛火通明,恍如白昼,管弦丝竹齐鸣,舞姬随着欢快的鼓乐翩翩起舞。

宴席准备充分,美酒佳肴、海陆奇珍,应有尽有。

李元宗姗姗来迟,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进大堂。他这些天被人捧惯了,又刚刚从平康坊美人的肚皮上爬起来,喝得醉醺醺的,一进大厅,毫不客气地坐了上首。

河东军将迟疑了一下,斜眼看向雍王李昭。

李昭脸色苍白,坐在侧厅的席位上,气喘吁吁,神情委顿,对上军将们的目光,垂下眼皮,似乎不敢和他们对视。

河东军将们咧嘴大笑,雍王再贤能,也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病秧子罢了!

他们跟着李元宗入席,贴身卫士们则分散至厅堂不同角落,手按在佩刀上,保持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