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众人推杯换盏、言笑甚欢。

皇甫宁旭姿态恭敬,频频向李元宗敬酒,言语极尽吹捧阿谀。

眼见卢公和雍王虽然面露不虞之色,但畏于自己的权势,只能坐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附和,李元宗心头畅快,不免飘飘然起来。

舞姬们一曲舞毕,皇甫宁旭给管事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身段袅娜、舞姿曼妙的家伎入席,争着给李元宗奉酒。

“司空乃当世第一英雄,妾等心慕已久,若能常侍左右,不胜欢喜。”

李元宗哈哈大笑,很快喝得烂醉如泥。

其他河东军将见状,心生警惕,不再饮酒,而是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死死盯住卢公和几个忠于朝廷的武将。

卢公转头和旁边的文吏喝酒,仿佛不想多看李元宗的丑态。

河东军将仍然不敢放松。

觥筹交错间,厅堂外忽然传来内官那特有的尖利的声音。

家仆进来通报,曹忠来了。

席上的文官们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武官也一脸嫌恶。

曹忠一面防着李元宗,一面又靠李元宗牵制卢公、威胁小皇帝。而李元宗身为世家子弟,瞧不起身为阉人的曹忠,但曹忠把持朝政对他来说是好事。两派关系不近不远,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还算和睦。

得知曹忠来了,李元宗撩起眼皮,没有起身。

其他依附曹忠的官员站了起来,迎到门外。

曹忠一身最高品级的紫色团花华服,在众人环拥中踏进回廊,笑呵呵道:“听说雍王也来了?他的病可好些了?”

众人心领神会,曹忠不怕卢公,不怕小皇帝,甚至也不怕李元宗,唯独忌讳雍王李昭。他曾多次加害李昭,都被李昭身边的人和卢公阻挠。今晚皇甫宁旭宴请李元宗,李昭前来陪坐。曹忠怕李昭暗中说动李元宗帮他铲除阉党,这是试探来了。

“大王。”一名仆从膝行至李昭的席案前,小声道,“曹阉人来了,您可要回避?”

“不必。”

李昭抬起头,可能是酒吃多了的缘故,双颊泛起两抹不自然的嫣红,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眸底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所有人都到了。

事成事败,就看今晚。

他端起琉璃酒杯,饮尽杯中龙膏酒,站了起来。

……

今夜无星无月,千里群山、绵延城郭皆被茫茫白雪覆盖。

黑沉沉的夜色中,大雪扑簌扑簌飘落下来,官道两旁密林内时不时传来野兽嚎叫声。

几千江州兵身着白甲衣,负弓佩刀,整装待发。

周都督肩披大氅,坐于马背上,回首遥望长安的方向。

他遵守约定牵制李元宗、吸引李元宗的注意力,如今交易已经完成,没有多做停留,于今天一早带着几千江州兵离开波云诡谲的帝都。

本来周都督很想多留几天,看看李元宗是什么下场。

但一想到李昭要亲自刺杀李元宗,周都督不敢多待——不论李昭能不能得手,京中都将翻天覆地,不是久留之地,而且他还得防着李昭暗下杀手。

他们一早出发,瞒过京中各派耳目,走了一条别人绝对想不到的路线,就算李昭派神策军前来围捕,周都督也自信能够带着自己的部下安全回到江州。

他很好奇李昭能不能杀了李元宗。

黑暗中,长安方向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几匹快马飞奔而至,雪泥四溅。

江州兵立刻警戒起来。

快马快到近前时,马上之人一勒缰绳,滚下马鞍,跪地道:“都督,长安还没有什么大动静,李司空、雍王和卢公都去皇甫使君府上了。”

周都督拿鞭子挠了挠发痒的头皮,“都到了?”

报信的人道:“都到了,连曹忠也到了。”

“曹忠?他也去了?”周都督笑了笑,“那可热闹了。”

几息后,周都督忽然想起什么,笑容一滞,神色骤变。

裴望之发觉周都督的反常:“都督?”

周都督毛骨悚然,只是一瞬间,冷汗已经湿透重重衣衫。

是他大意了!

“传令下去,不绕道了,快马加鞭,立刻赶回江州!”

第53章 疯子

这个李昭,简直是疯了!

什么刺杀李元宗、为朝廷除害,根本不是他举行这场宴会的目的。

李元宗固然可恶,但他不是李昭的目标,曹忠也不是,周家远在江州当一方霸主,更不会碍他的眼……

从始至终,李昭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威胁皇权的藩镇和权宦。

今晚皇甫宁旭设下的酒宴不是针对李元宗的鸿门宴,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大屠杀!

曹忠,李元宗,那几十个跋扈的河东军将,包括酒宴的主人汴州刺史皇甫宁旭,其他李昭许以诸多好处请来的帮手,还有那些等着李元宗死后占便宜的权臣……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难逃一死。

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要和李元宗那厮一起共赴黄泉,周都督心底生寒,手脚一阵阵发凉。

这个计划不是临时想出来的,早在几个月之前,不,早在一年前,卢公在朝堂上和曹忠撕破脸皮,南衙北司明争暗斗,朝中大臣争相邀请各地藩镇入京开始,李昭就已经埋下陷阱了!

那时候他才仅仅只有十三岁!

周都督甚至怀疑长安附近的贼寇暴乱很可能就是李昭故意纵容的,还有宰相赵令嘉的死,小皇帝的懦弱无用,朝中的乱象……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没有联系,现在回头细想,这一年多年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全都是陷阱!

这一切,只是为了引诱各地心怀不轨的野心家们,让他们利欲熏心,丧失理智。

在曹忠的淫威下苟延残喘、深宫里长大的少年郎,设下这场瞒天过海的棋局,将所有人全都囊括其中,皇帝,大臣,百姓,世家豪族,天下藩镇,还有整个李家江山,全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这个计划太大胆、太奇诡、太异想天开、太让人匪夷所思,其中哪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满盘皆输、一败涂地,而且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以至于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每一派入京的地方势力都以为他们是来分一杯羹的,李元宗更是毫不掩饰他想赶小皇帝退位的意图……这些人个个兵强马壮,占地为王,自信能够在群雄逐鹿的乱世中施展一番拳脚,哪怕最后落败,也能风光个几十年。

谁能想到长年病弱、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少年雍王敢以一人之力和天下人为敌,以这样决绝狠辣、孤注一掷,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方式来挽救李家业已破碎的河山?

他还是个孩子,在各大霸主眼中,杀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这个多次被曹忠当众讥笑欺侮、在幽禁监视中侥幸活到十四岁的少年,默默隐忍,联合一帮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的文人,妄图蚍蜉撼树、力挽狂澜。

如果李昭失败了,那么史书中会留下一段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后人会一遍又一遍嘲笑李昭的天真愚蠢,用他的悲惨下场警示后人不要鲁莽行事。

但李昭这一次几乎要成功了。

周都督可以确信,李昭在长安这边设下埋伏的同时,肯定也在各地布置了天罗地网。

世道乱也有乱的好处,方便李昭浑水摸鱼,兵荒马乱,人心浮躁,正好方便掩盖他的布局。

他的计划应该只有他和他的心腹知情,连卢公也被蒙在鼓里,朝中文士都以为他们要刺杀的是李元宗,其他藩镇隔岸观火,等着渔翁得利,自然不会走漏消息。

最后所有人都成了李昭的猎物。

周都督能够理解李昭为什么兵出险招:这天下早就四分五裂,朝廷名存实亡,既然李家成了砧板上的肉,迟早要任人宰割,还不速索性豁出去,亲手挖掉脓毒,也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命丧李元宗之手。

若长安的皇族真的被杀干净了,各方野心家没有顾忌,李元宗未必能如愿以偿,到那时,天下大乱,各方混战,说不定要乱个上百年才能重新恢复太平,你方斗罢我方上场,唯有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才能一统河山,开启另一个崭新朝代。

与其浑浑噩噩地等死,不如奋力一搏。

成功,李家江山还能延续几十年。

失败,那就把所下人拖下泥潭,为皇族子孙报仇。

越理解李昭,周都督越觉得齿冷——他不在江州,始终对朝廷抱有期望、希望小皇帝能够铲除奸宦重振朝纲的周刺史怎么可能守得住江州?

儿子不用说,什么事都听周刺史的。

大郎没主意,三郎没经过事,观音奴还那么小……

寒风夹着雪花扑在脸上,冷得入骨,周都督顾不上冷,接连甩出几个鞭花,催促兵卒赶路。

这几千江州兵是他带出来的精锐,也是最忠心于他的亲兵。

他不怕李昭在自己南下的路上设埋伏,就怕江州那头……

周都督脸色阴沉如水。

如果李昭真的对观音奴他们几个下手,他周麟就带兵杀回长安,当着李昭的面屠尽李家子孙!

三娘的死让周都督明白,一个人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上天入地,再找不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虽然有比她更漂亮的,更温顺的,更贤惠的,但终究不是她。

他不管什么江山社稷,谁动他的心肝宝贝,就让谁死无葬身之地!

裴望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得出周都督脸上的惊愕悚然。

都督在后怕!

江州兵们也能感觉到都督话音里的沉重,知道事态紧急,不敢耽搁,拨转马头,箭一般飞驰进茫茫风雪中。

周都督没有回头。

在他身后不远处,雪夜下的帝都长安像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那样静静矗立,高大坚固的城墙如几条蛰伏的巨大游龙,威严肃穆,沉默地拱卫着入夜后依旧灯火通明的繁华都城。

此时,那场举世震惊、足以撼动天下局势的酒宴才刚刚拉开序幕。

……

鄂州。

一夜北风呼啸,仍然吹不散风中隐隐约约的欢快歌声,帐篷外火光影影绰绰,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几声流里流气的窃笑。

后半夜,屏风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

帐篷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几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傍晚阿青他们堆的雕塑旁停留了片刻,又迅疾分开。

他们都特意穿上软底靴鞋,蹑手蹑脚走路,动作很小心,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帐篷里,盘腿而坐的卷发少年遽然睁开双眼,似黑暗中逡巡领地的兽类,深邃眼眸迸射出两道冷冽的寒光。

不等那几个人影靠近帐篷,埋伏已久的怀朗、阿青几人猛地扑出藏身之地,在人影反应过来准备拔刀之前按住他们,捆了手脚,丢到雪地里。

人影们剧烈挣扎,但嘴巴被塞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继续徒劳地扭动,试图挣开绳索。

怀朗、阿青和几名护卫不轻不重踢了雪地上的人几脚,咧嘴一笑,燃起火把,扯下几个鬼祟之人脸上罩的黑布。

“哈!”

火光映出几张熟悉的脸孔。

怀朗自然认得对方,笑了声,转身回帐篷,隔着帐帘,压低声音道:“郞主,人抓住了。”

听到外面动静时,周嘉行已经站起身,闻言嗯了声,转到屏风后。

帐篷里黑黢黢的,唯一的床榻上有几道潋滟的宝光浮动——那是九宁头上绑发辫的镶嵌宝石丝绦和胸前戴的珠璎珞在静夜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她抱着一块棉布制成的软枕侧身而睡,乌黑的发辫散了半边床榻。卷翘的浓密睫毛似乎在轻轻颤动,粉面桃腮,黑暗中肌肤如月下的新雪,散发出洁白光晕,嘴角微微上翘,平时不笑的时候也给人眉眼含笑、明丽灵动的感觉,这会儿睡颜恬静,睡得很香的样子。

周嘉行目光落到九宁颊边微微有些泛红的那块皮肤上,又扫一眼她白嫩的双手,低头从袖中取出冻疮膏,轻轻放到床榻边的矮几上。

矮几快放不下了,上面堆得满满的,全是刚才瑟瑟她们赠送给她的首饰珠宝。

瑟瑟自负美貌,认为自己是商队女眷中相貌最拔尖的那一个,性子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平时经常和其他女郎吵嘴。

九宁生得这么漂亮,仆妇私底下提起来都说她比瑟瑟更美,瑟瑟居然一点也不嫉妒泛酸,还拉着她的手非要认她当妹妹,比对城主还热情。

阿青他们都觉得难以置信。

在周家时仿佛也是这样,起初五娘、八娘还有其他江州世家女郎都不愿和九宁一起玩,疏远孤立她。后来八娘恨不能天天拉着她和她一起玩耍,天天捧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让她挑,其他小娘子在一边冷眼看着,好像是瞧不起八娘这么没原则,其实眼神里更多的是不甘和妒忌。

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不打算和她有任何瓜葛,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对着她时,根本硬不起心肠。

哪怕明明知道她很多时候言不由衷,心口不一。

周嘉行转身走开,漫不经心掠一眼矮几,皱了皱眉,脚步微顿,又转回身,手指拨开一串串堆叠的宝石项圈,发现里面有一把嵌宝匕首。

他嘴角扯了扯。

商队风俗,年轻男女之间时兴送匕首当做定情物,以表达爱慕之意,这把匕首是谁送的?

九宁年纪小,不懂这些,又经常收别人送的礼物,看匕首上面花花绿绿嵌满宝石,以为和其他饰物没什么分别,就这么大咧咧收了,却不知那送匕首的人别有用心。

周嘉行眼眸微垂,拿走匕首。

在他的地盘用这种手段哄骗他的妹妹,胆子不小。

他出了帐篷。

怀朗举着火把走上前,道:“郞主料得不错,他们想趁夜抢走九娘。”

“你在这里守着,不要惊动她。”

周嘉行说,拔步往阿青他们那边走去。

怀朗应了声是,退回帐篷前。

见周嘉行走过来了,被捆起手脚的人挣扎得更厉害,心一横,一头撞向看守他们的阿青。

“唷!”

阿青啧啧几声,轻轻松松躲开,抬腿踢向少年的屁股。

周嘉行蹙眉。

阿青脸上讪讪,忙陪笑着收回脚。

“阿延那。”周嘉行负手而立,望着雪地上双眼赤红的少年,淡淡道,“苏九是我的人。”

被一帮自己看不起的汉奴抓了个现行,阿延那恼羞成怒,从脖颈到额前,青筋暴跳,面目狰狞,眼看逃脱无望,冷哼一声,梗着脖子道:“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先看上苏九的,人也是我买到手的,你凭什么横插一脚?人人都说你有情有义,信守承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看你分明是个虚伪小人!以前你装得那么像,不过是因为一般的东西你瞧不上眼罢了!如今还不是看苏九生得美貌就原形毕露了!”

早在第一眼看到苏九的时候,阿延那就觉得她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就算那张脸丑陋,至少五官端正、身段玲珑呀!

而且她还长了一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

阿延那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石,没有哪一颗宝石能拿来和苏九的眼睛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