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叹息道:“都督不在了,三郎又受了重伤……九娘,你还是不要去见使君了。”

“无妨。”

九宁摇摇头。

记忆里曾被族人指着鼻子骂祸水,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这和对错没关系。

她是女子,是弱者,还是个日后会因为拥有倾城美貌而被各大霸主觊觎的女子,就只能任人指点辱骂。

周家人如此,天下人也如此。

九宁抬起眼帘,抹去脸上血迹。

她娇气,喜欢享受,爱出风头,消极应付这次的圣母任务,只想偷懒让周嘉行赶紧结束乱世……

但那并不表示她真的要坐以待毙。

说到底,人还是得自己强大起来。

如果资质有限,实在强大不起来,那就借助其他人的力量。

比如加入强者的队伍,和强者并肩作战。

还比如,利用强者,和强者达成同盟。

大厅里的气氛比府里其他地方的更肃穆更沉重,所有幕僚和属官都一脸绝望之色,围着面容苍老的周刺史,低声商量什么。

九宁还没靠近,护卫上前拦住她。

她道:“我有事求见伯祖父。”

护卫看她一个小娘子贸然跑过来打扰诸位郎君,皱了皱眉。

大厅里的人看到门外的九宁,啧了几声。

虽说小娘子无辜,可她终究还是得背上害死周都督的罪名,要不是她,向来警醒的周都督怎么会中埋伏?

周刺史注意到众人面色古怪,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长廊。

九宁站在台阶前,遥遥朝周刺史行揖礼。

周刺史愣了片刻,眼神示意身边的亲随出去,“问问她想说什么。”

亲随出了厅堂。

九宁和他说了几句话。

亲随点头,回到厅堂,小声道:“使君,九娘问可否找到都督的尸首。”

周刺史叹了口气,难为九娘了,周都督因为担心她命丧江州城外,她心里肯定很内疚。

“告诉她已经派人去找了,让她回房去吧,这几天不要出门。”

亲随来回传话。

得知周家人并没有找到周都督的尸首,九宁嘴角勾起,一对梨涡闪动。

“带我去见那几个中伏归来的士兵,我倒要问问他们,伯祖父到底是怎么中伏的。”

亲随把这话禀报给周刺史知道。

堂弟身死,周刺史此刻心乱如麻,所有事情都压在他肩头,他强撑着不敢倒下,刚才管事进来通报说三郎回来的路上也遭到埋伏,周家无人主事,他要是也倒下了,江州坚持不了几天!

九宁这时候跑过来问东问西,说实话,周刺史心里有些厌烦。

但当他听到亲随说九宁坚持要见那几个报信的士兵,心里忽然一动。

周都督非常疼爱九宁,爱若珍宝,九宁也很尊敬孝顺周都督,几乎隔两天就给周都督写一封信……翁孙俩之间似乎无话不谈,九宁知道周都督的很多事,其中有很多是其他人不知道的隐秘。

周刺史感觉自己的心口突然猛地剧烈跳动,浑身血液沸腾。

“九娘!”

他抛下所有幕僚,奔出厅堂,直接走到九宁面前。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九宁从容道:“伯祖父,等我见过那几个士兵再说。”

第58章 家法

周刺史立刻带着九宁去见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士兵。

士兵们突围回来报信,全都身负重伤,伤势最重的那一个已经死了。

屋子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郎中和助手还在为剩下的人上药,一盆盆血水送进送出。

见周刺史和九宁进来,躺在床上的士兵忙要起身。

周刺史示意旁边的郎中按住几人,问他们周都督是怎么遇害的。

士兵面色沉痛,道:“我们刚回到江州,碰见几个守兵,他们说九娘出事了,都督心急之下要上前询问,结果山上的伏兵就在这个时候冲下来,都督……都督他中了十几箭……箭上有毒……”

说到这里,他掩面低泣,肩膀直抖,似乎说不下去了。

另外一个受伤较轻的士兵接下去道:“都督怕江州这边没有防备,命我们几人突围回来报信,两千轻骑还困在山谷里。”

周刺史的一名幕僚插话进来道:“已经派兵去救援了。”

“当时他们有多少人?”周刺史问。

受伤士兵脸上还残留几分惊恐:“到处都是人!他们全都藏在山上,就等着都督回来!裴先生本来也可以突围出来的,不过他坚持要抢回都督的尸首……只有我们几个人趁乱逃了回来。”

房里众人听到这里,长叹一口气。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默默听周刺史和几位幕僚询问士兵的九宁站了出来,泪盈于睫,双眼哭得红肿,颤声问:“阿翁他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士兵们这才注意到九宁,吓了一跳,“九娘!你不是被抓走了吗?”

周刺史解释道:“三郎把她救回来了。”

士兵们叹口气,“都督要是知道您平安归来就好了……他死前还嘱咐我们一定要救你出来……”

九宁呜咽,拽住士兵的衣袖,泪落纷纷,哭着问:“阿翁他还说什么了?”

受伤士兵挪开视线,不忍和她对视,握拳道:“都督说害他的人一定是河东军,不是河东军,就是鄂州袁家,要郎君们牢记教训,坚守江州,积攒实力,将来一定要手刃仇人,为他报仇雪恨!”

房里的士兵、护卫们眼圈发红,齐声道:“不能为都督报仇雪恨,我等誓不为人!”

气氛肃穆。

周刺史摆摆手,嘱咐郎中好生照料几位悲痛的士兵,转身出了房间。

步履蹒跚,似乎也在为堂弟的死而哀恸。

“我阿翁呢?我阿翁在哪儿?”

九宁哭得浑身发抖,紧紧拽着士兵的袖子不肯放。

仆从们柔声劝慰她,哄她出去。

九宁泣不成声,一路哭着出了长廊,追上走在前面的周刺史,抬起哭花的小脸,眼泪还在哗哗往下淌,眸子里却闪过几丝冰冷的笑。

“把这几个人看紧了,他们在撒谎。”

周刺史心头悚然,“他们是周家的私兵!从小在江州长大!”

他们周家在江州经营几代,在江州百姓眼里,只要周家在一天,他们就能够吃上饱饭、过上太平日子,那几个士兵从小侍奉周家,怎么可能背叛他们?

“那又怎样?亲兄弟都能反目,何况是几个私兵?”九宁抹去眼睫上的泪珠,“伯祖父,不止他们,周家里应该也有他们的内应,现在除了阿翁本人回来,我们谁都不能信!他们故意带回阿翁遇害的假消息,让我们自乱阵脚,可能就是为了要挟阿翁。伯祖父还是尽快重新布置人手,把之前派出的人手全部召回来,江州不能乱!”

小娘子刚刚哭过,说话的嗓音比平时低一些,带了几分委屈的意味,娇娇柔柔的。

说出的话却和她轻柔的语气一点都不符。

周刺史揉揉眉心。

他嘴上反驳说那几个私兵不可能背叛周家,其实心里已经认定其中有猫腻。

一直以来他和周家都太过依赖周都督了,一听到他身死的消息,就像没了主心骨,立刻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正好给了幕后之人可趁之机。

仔细想想,确实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周刺史心口怦怦直跳,立刻吩咐幕僚,“各处城门加强警戒,除非是都督亲笔手令,不管谁来叩门,不许开城门!”

幕僚们应喏。

周刺史回想自己刚才分派出去的任务,派人去召回人手。

一一吩咐完,他头晕眼花,踉跄了几下。

亲随忙扶住他,搀他靠着栏杆坐下,又一叠声叫郎中过来。

周刺史摇手苦笑。

对方密谋已久,从在长安起就定好掳走九宁的计策,环环相扣,这边失手了,另外一边立刻更改计划……那么周都督这会儿肯定是真的遇到埋伏了,但不一定像私兵说的那样已经遇害。堂弟历来奸猾,不至于这么简单就中别人的陷阱。

江州这边才是对方真正想拿来威胁周都督的筹码。

他之前想过这种可能,派家人出去打听,几个周家郎君说的和那几个士兵的话一般无二,打消了他心中的怀疑。

周刺史不相信士兵,却不会怀疑自己的族人。

没想到江州看似安稳,其实早已危机四伏。只要没了周都督,对方略施小计就能摧毁周家。

郎中赶过来,喂周刺史吃了几枚药丸,送他回厅堂休息。

一行人赶回厅堂,剩下的幕僚们全都围了过来。

“使君,果然有诈!我们之前送出去的口信都半路没消息了,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

周刺史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不管外面是什么状况,我们的要务是守住江州!”

众人扬声应是。

见众人都镇定下来,周刺史坐下喝了几口茶,觉得胸口略微舒畅了一点,眼神私下里搜寻,找到九宁的身影。

她跟着他回了大厅,一直站在他身侧,听他和幕僚们商量对策。

周刺史双眼微微眯起。

在几个幕僚为怎么穿过重重陷阱、把真实的消息正确送到周都督本人手上而争执不休时,九宁开口道:“让我的长随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出城,他们知道怎么确认我阿翁的方位。”

幕僚们面面相觑。

九宁看向周刺史,道:“我和阿翁有约定的暗号。”

旁边一个幕僚急忙问:“什么暗号?”

九宁瞥幕僚一眼,淡淡道:“既然是只有阿翁和我才懂的暗号,自然不能随便说出口。”

众人愣了一下,摇头失笑。

于是因为失职而被赶到箭道扫马厩的阿大几人被叫到厅堂。

他们正为九宁被掳的事自责不已,见九宁和以前那样吩咐他们去办事,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含泪一抱拳,领命而去。

幕僚们分头去忙。

周刺史朝九宁招招手,让她走到自己近前,问出刚刚就想问的疑惑。

“你怎么知道那几个私兵在撒谎?”

九宁平静道:“阿翁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不会留下那种话……他不会要求三哥给他报仇。”

……

就像书中写的那样,周都督戎马一生,但知道自己的子孙都不是带兵的料。他不止一次说过,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周嘉暄他们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赶紧离开江州,用不着给他报仇。

那是一个微雨天,九宁因为受到惩罚而懒懒的没精神,赖在周都督的院子里玩。

外面在落雨,不能赏花或者玩蹴鞠,周都督只勉强认得几十字,不能陪着孙女看书,想来想去,就领着九宁去他的私库挑宝贝,想办法哄她笑,打开一只只装满金锭的大箱子让她随便拿,和她开玩笑:“观音奴,要是哪天阿翁不在了,你不要听你阿耶的,也不要听其他人的,就跟着你三哥,你们兄妹俩带着钱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九宁假装听不懂,搂着金锭问:“为什么要跑?”

周都督轻笑,大手揉揉她的螺髻,“阿翁这辈子杀的人太多了,自己也不知道欠下多少条命,说不定哪天就得赔给别人……谁知道以后呢?阿翁攒了这么多钱,都给你们留着花。”

说着拍拍九宁怀里的金锭,“报仇没意思!先把阿翁挣的钱花了。”

……

听了九宁的回答,周刺史怔忪了片刻。

他突然想起当年弟妹病逝,家中的几个郎中吓得魂飞魄散,跪求自己帮他们求情。他去了弟妹的院子,准备了许多劝解堂弟的话,但推开门,却见堂弟坐在床边,低头仔细为已经没了气息的弟妹擦洗,神情非常平静,平静得满屋子侍女瑟瑟发抖。

管事们哆嗦着上前,低声问丧事要不要办起来。

周都督从袖中拿出一枚银鎏金簪子戴到弟妹的鬓发上,声音依旧平静:“都准备好了,就按之前备下的办。”

整个丧期,周家族人战战兢兢,江州世家也战战兢兢,生怕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周都督反应过来,拿他们撒气。

直到三个月后,族人才敢当着他的面说笑,看他没发脾气,都悄悄松了口气。

丧妻之后,周都督再也没有当众提起过发妻——看起来好像已经忘掉往事,族人便开始旁敲侧击,预备着给他再续娶一个,他断然拒绝。

周刺史自认不是重欲之人,房里都有几个娇美的妾侍,周都督却真的不再续娶,也不要家伎伺候。

有一次周刺史又提起续娶的事。

周都督那时喝高了,哈哈大笑,说起醉话:“三娘爱吃醋,我再娶一个进来,她还不得气活过来?”

说着放下酒杯,五大三粗、高大威猛的男人,突然就那么对着满桌酒菜呜呜大哭起来。

“没了的人怎么会气活?她走啦!再也不回来了!”

第一次看到堂弟落泪,周刺史愕然失声。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劝周都督续娶继室了。

周刺史苦笑:九娘说得对,堂弟心里最重视的是他的家人,他之所以愿意庇护江州,只是为了给家人、给周家一个安身之地,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肯定不会留下那样的遗言。

以堂弟的脾气,他只会对周嘉暄说:江州的安危关你们屁事!阿翁护不住你们了,你们赶紧跑吧!

周刺史出了会儿神,派人看住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士兵。

“查清楚他们最近和哪些房的人来往最多,见过谁,和谁说过话,只要是和他们接触过的,都要记下来。”

周家内部肯定出了内应,一定要把人揪出来。

管事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