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们争先恐后诉说这些天婢女们被骑射师父督促着跑圈时闹出的笑话,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九宁没有跟着十一郎他们一起笑,冷冷地扫众人一眼。

十一郎知道她这人最护短,看她面色不善,立即噤声,上前一步,口风立刻换了:“九娘,你的婢女真刻苦!”

九宁轻哼了一声。

这时,花池子里脚步声传来,一名落单的婢女埋头跑过甬道,脚步看起来有些凌乱,呼吸急促,微微泛黑的脸沁出两抹酡红。

九宁眉尖轻蹙,等多弟跑远,回头问一旁的马僮:“多弟怎么会在最后?”

衔蝉、金瑶这些人从没做过粗活,体质不如在乡下田野间长大的多弟,按理来说多弟应该比她们跑得快一点,耐力也更好。

十一郎哈了一声,推开马僮,竖起一根手指,晃了几晃:“不是,这个叫多弟的跑得最快,她领先其他人一圈,一起跑的,她比别人快足足一圈!”

多弟从不叫苦叫累,从起跑开始就一直闷声跑下去,途中不会休息,每次都比别人快一圈或两圈。

因为多弟太突出的缘故,金瑶几人更不待见她了。但体力确实不如她,只能眼睁睁看她超过自己,把她们远远甩在身后。

风里隐隐回荡着侍婢们彼此鼓励打气的声音,有人边哭边跑,有人闭着眼睛咬牙默默坚持。

十一郎说,从第一天到现在,每天都有人掉队,但最后她们还是都跑完了。

九宁凭栏而立,望着婢女们跑远的方向,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果然还是追杀主角的任务更简单,干净利落,用不着拖泥带水,只要一心一意杀人就行。

哪像这一世这么麻烦,禁忌那么多,她根本没法施展拳脚。

还在不知不觉间惹下许多牵绊。

九宁啧了一声,当好人真是麻烦!

不过她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抵触这种甩不掉的麻烦了。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这一切只是任务,最后还是会全忘掉的。

她很快就能找回属于自己的全部记忆。

……

婢女们跑完骑射师父规定的圈数,回房洗漱换衣,出来服侍九宁。

九宁坐在廊下翻看账本,拈起一支笔在纸上涂抹了几笔,漫不经心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不用去箭道了。”

婢女们大惊失色。

金瑶忙跪地道:“县主,我们以后再也不偷懒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求九宁收回成命。

九宁轻笑,伏案书写,慢悠悠道:“你们都去箭道了,谁给我做好吃的甜糕?谁帮我梳好看的发髻?谁能织出江州最漂亮的彩锦?”

说着话,她抬起头,颊边梨涡轻绽。

“我一天都离不开姐姐们,没了姐姐们的照顾,我浑身不舒坦,姐姐们用不着天天这么苦练,护卫有炎延和阿大他们就够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这帮婢女并不喜欢骑射,她们身娇体弱,练个七八年估计也练不出什么名堂,而且她们有自己擅长喜欢的技艺,偶尔跑圈强身健体可以,但不必蹉跎光阴去苦学。

知人善任,这点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婢女们面面相觑。

九宁搁笔,一手托腮,看着院墙外晨雾消散后渐渐覆满霞光的碧空,“春卵夏,秋韭冬菁,这些天十一郎他们天天斗鸡卵,我还没有挑出好看的鸡子。”

斗鸡卵和斗鸡不一样。鸡卵、鸡子是鸡蛋,在鸡蛋壳上画上红红绿绿的图案,比赛谁的更漂亮更别致,是斗鸡卵比赛的一种。

听她语气有些委屈的意思,婢女们又羞又愧,脸如火烧。

尤其是衔蝉和金瑶两个,更是愧疚得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

九娘最喜欢出风头了,家中小郎君们天天热火朝天斗鸡卵,她们竟然忘了这事,没给九娘准备最漂亮最结实的新鸡子!

“奴这就去后院催促田奴他们!”

衔蝉起身,急匆匆出去了。

金瑶领着另外几人去准备画鸡子的颜料:“县主放心,今年斗鸡子肯定还是您赢!”

婢女们脸上重新焕发出活泼神采,抖擞精神忙活起来。

九宁有些哭笑不得,她们果然不喜欢跑圈。吩咐剩下几人:“现在正是吃饧粥的时节,你们去捣点碎杏仁,加些糖,做成甜浆水。”

婢女们应喏,分头去忙。

只剩下多弟一人跪在簟席上,神色犹豫。

九宁看她一眼。

多弟叩首,“县主,奴不怕苦,奴可以接着练!”

九宁没说话。

多弟接着道:“奴从小就干粗活,养羊放牛,插秧养猪,什么都会一点……”迟疑了一下,声音拔高,“说不定奴也能像炎延那样当一个女将军!”

九宁失笑,多弟果然不满足于当一个侍女。

不过这个要求她真不能答应。多弟不懂排兵布阵,整本书中没上过一次战场,宋淮南得势后,多弟曾试图干预军事以培养自己的心腹,结果造成大军惨败,痛失几万精锐。朝廷不得已,只能派使者向契丹求和。自那以后,别说是朝中大臣,连多弟那个懦弱的儿子都不敢让母亲插手战事。

“为什么想当女将军?”九宁提笔,在纸上画了几笔,“你喜欢打仗吗?”

多弟想也不想便直点头。

她不喜欢打仗,但她羡慕炎延。炎延才一来就得到县主的另眼相看,县主还说要亲自教炎延认字,以后炎延肯定能和阿大他们那样出人头地。

而她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婢女。

婢女吃得好穿得好,但再好也还是婢女。而且蓬莱阁的婢女个个心灵手巧,她虽然殷勤,终究不如其他人细心,难有出头之日。

只有和炎延那样练就一身本领才能脱颖而出。

九宁知道多弟在撒谎,眼珠转了转,莞尔,“这样吧,等炎延来学写字的时候,你和她一起学,我身边缺一个会识文断字的人,你脑瓜子机灵,跟着管事学记账,怎么样?”

多弟愣了一下。

学记账?那她以后是不是可以管县主的陪嫁?

外面的管事都是男人,她也能当管事吗?

和当女将军比起来,多弟更愿意当女管事,因为其实她完全不懂打仗的事,反倒更喜欢料理记账、管家这种庶务。

当了管事,她就可以支使府里的婢女,以后金瑶她们都得听她的。

多弟眼底浮起几点亮光,叩头道:“县主让奴学什么,奴就学什么。”

第二天炎延跟着阿大走进回廊的时候,多弟已经正襟危坐,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她悄悄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炎延几眼,觉得自己虽然不如炎延力气大,但在认字这方面肯定比炎延强,她也能让县主刮目相看!

九宁察觉出多弟暗暗和炎延较劲,不动声色。

两个学生都全无基础,斗大的字一个不识。炎延看到纸笔时还好奇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摸,多弟到底是周府的婢女,虽然不认字,至少看过娘子们用笔,知道正确的姿势和文具的用法,不过也仅限于此了。笔尖的墨汁淌下来落在纸上的时候,她和炎延一样紧张,也吓了一跳。

九宁这个老师当得很随意,别人教学生都是先从礼仪规矩教起,她自己就不耐烦这些,自然不会管炎延和多弟的跪坐姿势,第一堂课就教她们写字。

炎延有些急躁,巴不得一个月就能看懂兵书,学得飞快,但过一会儿就全忘了。

多弟看炎延学得快,心里暗暗着急,等九宁累了回房休息时,她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在案上写写画画。

……

很快到了周家儿郎比试的日子。

赛场定在营地。

比赛前一晚,十一郎找到九宁,死乞白赖,邀请她去观赛:“让你看看哥哥我的本事!哥哥可不是整天只会嬉闹的无赖!”

看他信心百倍的样子,九宁没出言嘲讽他。

“我这几天心口疼,比赛就不去了,我在家等着十一哥的好消息。”

十一郎连忙道:“那你在家等着吧!哥哥这回绝不是吹牛哄你!”

说完挠挠脑袋,嘿嘿笑着走了。

正式比赛这天,周都督、周刺史领着族中各房子弟骑马出城。世家豪族亦派人前去观赛。这不仅仅是周家内部的一场比试,也关系到以后江州的继承人选,因此连附近州县的望族也纷纷应邀前来。

“金州、潭州的人也来了,眼下时局还乱着,你好好待在府中,不要出城。真要出府去,多带几个人跟着。”

周嘉暄知道九宁爱热闹,今天留下必有缘故,但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只得叮嘱她不要随便出城。

九宁站在回廊尽头朝周嘉暄挥手:“阿兄,我都晓得,你放心去比赛吧。”

虽然周嘉暄明显不想和长兄相争,每天消极敷衍,但他身为周家子弟,必须出席最后的比试。

周嘉暄留下饮墨在家看家——其实主要是为了看住九宁,这才跟着十一郎几人一起离开。

等其他人离开,九宁回头吩咐衔蝉:“预备烫酒。”

衔蝉疑惑:“县主要吃酒么?”

九宁笑着摇摇头:“给客人预备的。”

衔蝉更糊涂了,今天所有人都出城去了,哪来的客人?

九宁转身往回走,“不要甜酒,去酒窖找几坛好酒。”

她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垂花门后跑了进来,手里捧了张帖子,站在廊下回禀说上次来的胡人再度登门拜访。

衔蝉呆了一呆。

等怀朗步入长廊的时候,烫酒的壶中汤水早已滚沸,几枚鲜嫩的青梅子浸在琥珀色酒液中,溢出一丝丝酸香。又因为这一股新鲜而隐约的酸香,更衬得酒香浓烈。

“县主怎么知道我来了?”

怀朗大笑,朝穿一身翻领锦袍、端坐在杏花影里的九宁行礼,落座,急不可耐地端起一杯美酒,先闻酒香,然后一口饮尽,连喝三杯后才开始细细品尝。

九宁也饮了两杯,含笑说:“我猜的。”

她望着手中空了的琉璃酒杯,想起上次分别时周嘉行递来的那几枝腊梅。

那天是他的生辰。

她只随手送他几枝梅花。

侍婢跪在一边帮九宁添酒。

澄澈酒液慢慢注满酒杯,细微水声唤醒沉思中的九宁。

她回过神,端起琉璃杯,问:“二哥最近在忙什么?”

怀朗垂眸,含含糊糊答一句:“还是和以前一样。”

九宁也不多问。

在擎着腊梅枝目送周嘉行策马走下山道的那一刻,她已经彻底打消劝二哥回周家的念头。囊锥露颖,二哥迟早会崭露头角,他回不回周家,已经不重要了。

“县主上次托郞主打听的东西,已经有眉目了。”

怀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纸,转交给旁边的侍女。

“这是县主要的种苗,拢共有一万余株,还有茶种三千株,果苗五千株,不日就会送抵青竹县。还有几千株果苗是从苏州、扬州、广州一带鼓捣来的,以前没人在襄州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是郞主送给县主种着玩的。随船的匠工二十人以前是专门伺候果苗的。”

九宁接过牛皮纸细看,上面的字端端正正,纵横工整,是周嘉行的笔迹。

很难想象,从没上过学的周嘉行竟然能把汉字写得这么端雅丰润。

他那人很谨慎,连字体都这么劲秀流畅,好看得普通,不透露一点笔迹主人的心胸城府。

九宁掩上牛皮纸,“这些果苗要多少船才能装完?”

怀朗道:“县主不用愁这个,郞主都交代好了,船从鄂州走,最快只需要十天就能到青竹县。”

青竹县原本是襄州的地盘,也是小皇帝随手指给九宁的封地之一,上一回李元宗和义子阿史那勃格就是在青竹县被抓的。

周都督拿下青竹县后,把这一块地划给九宁,随她怎么折腾。她已经把第一批愿意种地的老佃户送去青竹县,然后写信和周嘉行商量种甘蔗和开荒的事,周嘉行很快派人传回口信说会帮她留意好的树种。

九宁沉吟了片刻,“我记得青竹县和鄂州、江州之间的水路要经过好几道关卡。”

怀朗脸上扬起几丝得意的笑容,点点头道:“不错,世道太乱,这几地水路不通,每过一道关卡必须上缴重税,到一个渡口就刮一层皮。不过现在鄂州已经换了主人,襄州刺史也不在了,郞主有办法把所有种苗送到青竹县。”

九宁研究过水路,江州这边的关卡不成问题,青竹县和襄州那边也可以应付,但鄂州就不在周都督可以控制的范围了,她之前考虑过改走一段陆路,虽然费时,但更安全,没想到周嘉行已经把水路的关卡打通。

只是一时方便也没什么……如果是彻底打通,以后川、楚、湘重新恢复商贸来往,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无疑是鄂州的新主人。

袁家这次虽然胜了,但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那就是将鄂州拱手让人。据说新主人已经从朝廷那里讨来任命,小皇帝顺水推舟,册封他为新任节度使。

周刺史和周都督对小皇帝的敕旨反应不一。

小皇帝明显想趁鄂州不稳时挑拨几州势力混战,所以故意封鄂州新主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周都督按兵不动,周刺史却有点动摇,最近幕僚们为这事吵得面红耳赤的。

“对了!”

怀朗美滋滋喝着酒,忽然拍一下脑袋:“听说县主府上要和鄂州薛家议亲?”

九宁挑眉,“怎么,这消息传到鄂州去了?”

周嘉言确实想娶薛家娘子,周百药连聘书都准备好了。

怀朗抚掌笑道:“薛家快败了,县主的兄长若是想娶门当户对的娘子,怕是得另寻一家。”

九宁心中一动。

“这话怎么说?”

怀朗似乎也只知道个大概,举着酒杯回想了一下,道:“前不久袁家查出薛家这些年背地里做了不少恶事,而且还是藏在鄂州的奸细,放话以后鄂州再无薛家,鄂州已经传遍了。”

难道是自己那封信送到袁家手上了,所以袁家要除掉背叛他们的薛家?

九宁唇角轻翘。

虽然不是自己亲自动的手,但知道薛家要倒霉,感觉也不赖。

怀朗虽然好酒,但绝不会在九宁面前吃得酩酊大醉,事情谈完后,说了会儿闲话,带着九宁送他的几壶美酒告辞出去。

九宁把写给周嘉行的信交给他,迟疑了几下,没有交代其他事情,示意仆从送他出门。

错过就是错过了,没有补送礼物的必要。

大不了明年多送一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