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营地那边的比试结果出来,负责传话的小僮仆一口气跑进蓬莱阁,“胜了,胜了的是三郎!”

九宁猛地站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三哥?”

三哥从头到尾根本没认真练过兵,他那五十人是随便拼凑的,周嘉言挑的新兵个个身强力壮,三哥挑的全是骨瘦如柴的细竹竿。

最后赢的人竟然是三哥!

且不说周嘉暄无意比试,就算他真的有赢的实力,也不会真的赢周嘉言,一定会给长兄留一点颜面。

今天所有豪族世家都在场啊!

周嘉暄赢了周嘉言,不就代表他要取代长兄吗?

九宁穿上木屐,匆匆出了蓬莱阁。

刚走到正院,就听到遥遥传来一阵吵嚷声,其中夹杂着周嘉言饱含怨怒的咆哮。

九宁加快脚步,穿过回廊,远远看到一堆黑压压的人头。

周家子弟聚集在大门前,林立如堵。

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站在最中间,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旁边几个年长郎君拉着周嘉言小声解劝,其他人站在一边看热闹。

周嘉言越怒不可遏,少年郎们越要添油加火。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周都督和周刺史面色阴沉,一前一后走进门。

幕僚们簇拥在前后,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起哄的少年郎们立刻作鸟兽散。

周嘉言和周嘉暄也被各自的仆从拉开了。

看情形,不止年轻的少年郎们为了比试的事爆发冲突,长辈们那头也有些意见不一。

九宁没有迎上去,准备站在角落里等众人散了再去找周嘉暄,不料周都督的亲随直接朝蓬莱阁的方向走去,看到立在回廊里的她,怔了一下,走了过来,道:“县主,都督让您去正厅。”

“去正厅?”

亲随叹口气,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无论谁来请您,您只管安坐,一切有都督。”

听他话中有话,九宁往门口看去。

正和周刺史低声交谈的周都督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咧嘴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一切无事。

一行人转身往周刺史的书房去了。

周都督看起来漫不经心,他身边的幕僚却表情有异。

九宁往周都督的院子走去,问传话的亲随:“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和我有关?”

刚才周刺史往她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古怪。

周都督交代过不必瞒着九宁,亲随如实道:“刚才比试的时候,山南东道节度使派人送来盟书,当着各地豪族的面,说要和咱们家结盟。”

九宁面露疑惑。

小皇帝想要新上任的节度使和潭州、金州、江州的地方势力内斗,如今节度使却送来盟书,要和周家结盟,这应该是好事才对呀?

亲随说话的声音愈发低沉,“使君赞成结盟……不过都督坚决反对。”

九宁问:“阿翁为什么不答应?”

亲随抬起眼帘,目光飞快在九宁脸上掠过,又赶紧低下头去。

九宁脚步微微一顿,心里突然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走进周都督的院子,脸上神情如常,问:“节度使是不是提出了什么阿翁不能接受的条件?”

亲随猛然拔高嗓音,愤愤道:“节度使提出要县主去鄂州,都督自然不肯答应,已经拒绝他们了。”

九宁发了一会儿呆,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她确实天生丽质,但中原第一美人的名声是十四岁以后传出去的,在那之前大部分人只听说过她,并没见过她本人。现在的她年纪不大,薛家父子这会儿都还没打她的主意,这节度使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这时,亲随继续道:“……虽说他们只是想让县主去住两年,保证会善待县主,但都督还是不放心。”

九宁嘴角抽了抽。

好吧……原来对方只是想让她去鄂州当人质,而不是看中她的美色。

第71章 离开

路过院子的时候,九宁在池畔柳荫下站了一会儿。

日光和煦,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水波潋滟,万点粼粼闪碎波光随着潺潺水浪跳跃浮动,仿佛蓄了一池星辰。

几名亲随陪着站了一会儿,以为九宁又想祸害周都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挽起衣袖,作势要脱靴下池子:“刚露出小角的荷叶蒸鱼羹吃又鲜又甜,县主要几片?”

九宁一摆手,含笑道:“等莲花开了我再来折腾!”

亲随们都笑了。

九宁进了正厅,径直拐到侧间,往长榻上一坐,立刻有婢女打起帘子进来服侍她脱下靴鞋,点起熏香,为她捶腿捏肩。

她歪坐在隐囊上,环顾一周。

侧间是周都督平时休息打盹、和幕僚商量私密事情的地方。

以前这里布置简单,除了长榻几案,只有角落里摆放了一具兵器架。

后来九宁常常过来蹭饭吃,偶尔要赖上半天才走,侧间陈设的器具越来越多。

榻旁多了香几香炉,窗前设高几,开始天天供几瓶新鲜香花。

里间多了坐茵卧榻,长榻一侧设了垂纱帐,里面安放软榻香枕,专给她午睡小憩的,周都督和幕僚商谈要事时她就光明正大躲在里头偷听。

兵器架对面添了一副书案和陈列书匣的高桌罗柜,她有时候会坐在书案前读书写字。

书案旁是六曲折叠屏风围起来的棋室,周都督闲时会和她对弈几盘。

祖孙俩都是臭棋篓子,和周刺史、周嘉暄下棋基本是输多胜少,而且每次都输得很惨烈。但他们俩的水平正好差不多在一个层次,于是祖孙二人便常常凑到一起下棋,一边落子一边互相吹捧。

周嘉暄曾撞见祖孙俩对弈,看两人神情凝重、架势十足的样子,出于好奇在旁边围观,足足忍了一个时辰没开口说话——这一老一小自我感觉太好了,自认为彼此水平都不赖,俨然像一对高手过招,然而他们连基本的规则都记错了……他不想开口打击自己的祖父和妹妹。

九宁让婢女把棋桌挪到长榻上,倒出所有琉璃棋子,用棋子随意拼好玩的形状。

婢女在一旁凑趣:“我猜县主拼的是一朵喇叭花!”

另一个道:“不对,是一张弓!”

其他人笑着插话:“都不对,肯定是一匹马!”

……

坐着玩了一盏茶的工夫,屋外传来护卫们行礼致意的说话声。

一只厚实宽大、指节粗糙的手掀起帘子,镶缀宝石的流苏间露出周都督带笑的脸。

“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身上穿窄袖戎装,套臂鞲,脚下兽皮靴,腰间佩刀,还是出门时的衣裳,气势慑人,神情却温和,大踏步走到长榻边,含笑问。

婢女们躬身退下。

九宁抬起头。

周都督俯身看着她,高大健硕的身躯宛如一座山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掌心温热,指腹粗糙。

九宁指间捏着一枚棋子,轻声问:“阿翁要送我去鄂州吗?”

周都督一怔,放在她头顶的手往下滑,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谁说的?我家观音奴这么乖,阿翁怎么舍得送你走?”

开玩笑的语气,却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九宁抿唇笑了笑,梨涡轻皱。

周都督坐到她对面,佩刀随手往榻边一搁,看一眼棋盘上刚刚拼完的图案,笑问:“这是只猫?”

九宁皱眉,指着棋子道:“我拼的明明是老虎!很威风的!”

说着瞪一眼周都督,“像阿翁一样威风!”

“好,好,观音奴说像什么就像什么。”

周都督哈哈大笑,拿起黑棋,在老虎头顶加了两只尖耳朵。

这下真的像猫了。

周都督挑眉,沉声笑道:“我看这老虎更像你,竖着耳朵,又神气又漂亮。”

听到漂亮两个字,九宁把准备反驳的话吞回去。

“那我再拼一只更像阿翁的!”

她手指飞快挪动棋子。

“阿翁像什么?嗯?”

周都督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手看,满脸期待,笑着问。

九宁笑而不语。

图案很快就拼好了,圆圆的脑袋,趴着的垂耳,尖嘴,肥尾巴,短腿,肉嘟嘟的体形……

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圆乎乎的拂林犬,这种狗四肢短小,聪慧通人性,一般为宫廷贵妇人豢养。

周都督气笑了,故意板起脸:“观音奴觉得阿翁像狗?”

九宁嘿嘿笑:“阿翁怎么会像狗呢?我拼的明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呀!”

周都督轻哼一声,大手一挥,抹掉那只狗,拼出一条蛇的形状。

九宁哽住,瑟缩了一下,赶紧捂上自己的眼睛。

周都督嘴角勾起,得意地直抖大腿,“知道怕了吧?”

……

屋外,听到祖孙俩的笑声,裴望之的脚步停下来,迟疑了两下,默默退出正厅。

“先生怎么不进去?”

一旁的同伴诧异地问。

裴望之叹口气,笑着摇摇头:“不必进去了,都督这么疼爱县主,不可能答应节度使的条件。”

同伴咦了一声,道:“虽然是当质子,但节度使并没有为难县主的意思,不仅答应将袁家原先的宅邸让与县主居住,还不限制县主出入,而且使君愿意送自己的嫡孙陪县主一起去鄂州,等盟约正式签订下来,节度使就会送县主回江州,不算路途上花费的时日,真算起来其实拢共也住不满一年,节度使拿出的可是半个鄂州呀,这几乎是白送了,都督真的不答应?”

节度使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周刺史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嫡孙们陪九宁一起去鄂州,幕僚们大多赞成送九宁去鄂州为质,换一个地方住就能白得十几座城池,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要不是周都督断然拒绝,这会儿下人早就为九宁收拾好行礼了。

裴望之还是摇头,指指侧间,轻声道:“你听。”

里间帘幕低垂,水晶帘后时不时传出周都督愉悦的大笑声,另一道娇柔的嗓音自然就是九宁了。

同伴侧耳细听了片刻,轻声说:“也许都督只是一时舍不得罢了。”

裴望之淡笑,抬脚走开。

……

周家人几乎都不支持周都督的决定,但周都督又怎么会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他怒斥劝他答应送九宁去鄂州的周百药:“有本事你自己去抢地盘,别成天想着卖女儿!”

周百药挨了一会打后胆子愈发小了,在父亲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没敢多吱声,一缩脑袋退了出去。

其他人见周都督连亲儿子都毫不留情地说骂就骂,自然不敢再在老虎头上拔毛。

两天后,周家正式回绝山南东道节度使。

节度使派来的使者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表达了惋惜之意。

属官们目送使者离开,想着那十几座城池,心里像在滴血一样——真心疼呐!

几名使者骑马出城后,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拨马拐进一条岔道,快马加鞭,疾驰大约两个时辰后,到得一座渡口前,飞身下马,奔进渡口旁的一间吊脚楼。

楼下看守的护卫看到使者,让开道路。

使者踏上楼梯,正好和在亲随簇拥中走下来的锦袍青年撞了个正着。

“郞主,周都督不愿送他的孙女为质,拒绝了我们的盟约。”

青年俊眉修目,五官深刻,金环束发,穿一袭翻领窄袖袍,闻言神情不变,淡淡嗯一声。

使者退了下去。

旁边一脸络腮胡子的怀朗搓搓手,低声道:“郞主,看来周都督挺疼九娘的,十几座州县他都不动心。”

周嘉行没说话,面色平静。

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周围几个亲随汇报完各自的事情,陆续离开。

阿青牵来周嘉行的坐骑,在阶前等着。

怀朗悄悄觑周嘉行一眼,又道:“不过如果周都督知道实情,未必还会像现在这样疼九娘。”

周嘉行翻身上马。

怀朗问:“郞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周嘉行挽住缰绳,望着对岸江边几枝探出密林的绯红桃花,道:“什么都不用做。江州的事是我的私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要插手。”

怀朗心里一紧,忙点头应是。

周嘉行轻叱一声,一人一骑朝着使者来的方向驰去,随从们忙拍马追上他,遥遥缀在后面。

阿青挠挠脑袋,走到怀朗身边,捅捅他的胳膊:“欸,郞主这是要去江州?周都督不是拒绝盟约了吗?”

他嘀咕几句,忽然猛地拍一下手,神情激动。

“难道郞主要直接去抢人?”

“傻小子!”

怀朗笑骂一句,摸出腰间的酒壶,拔出塞子,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