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周嘉暄是儿子,必须得听他老子的。

周百药看到周嘉暄打压、软禁长子周嘉言,十分恼火,再被族老们一撺掇,更是火冒三丈,不必族老们多动心思,径直冲到周嘉暄面前,指责他的书全白读了,要求他立刻放了周嘉言。

那天裴望之也在场,属官们在场,族老们在场,所有守将也在场。

周嘉暄并没有因为被父亲当众指责而焦头烂额,他站起身,和以前一样朝周百药行礼,然后宣布要给周百药升职。

之前周百药身上挂了个管理庶务的虚职,品阶不高,权力也不大。

周嘉暄突然给周百药升官,周百药愣住了,其他人也没反应过来。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直冒冷汗。

周嘉暄要周百药亲自去阵前督战!

他这是要把自己的父亲往战场上送啊!

族老们倒抽一口凉气,胆战心惊,半天说不出话。

周百药却得意洋洋,还以为儿子仍然被自己拿捏在手心,不敢违逆自己。

裴望之担心周嘉暄这样的做法会招来万世骂名,委婉劝他手段柔和些:“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惊险万分……阿郎是娇贵人,怎能让他以身犯险?”

周嘉暄一口剪断裴望之的话,平静道:“就是因为阿耶一直待在府中,从没见过外边的情形,才会如此行事。”

周都督多年征战,历经艰险,周家的安荣富贵是靠他出生入死换来的。周百药从没想过这些,只知道一味享受,还反过来埋怨周都督。

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儿子。

周嘉暄已经彻底对周百药失望,不想浪费时间等待父亲自己悔改。

他似乎早就下定决心如此,当场命军将送周百药去一处州县,那里和鄂州军驻扎的地方不远。

周百药这才反应过来儿子要做什么,足足呆了半刻钟,暴跳如雷,一巴掌抽向周嘉暄。

“你这个逆子!你刚刚软禁你兄长,现在是要弑父吗!”

周嘉暄没躲开,接了这一巴掌,半边脸很快浮起青肿。

“父亲。”他转过脸,目光平静,“阿翁不在江州,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你觉得周家还有谁会顾及你和长兄?阿翁活着,你和长兄就能相安无事。阿翁出了事,江州保不住,周家也保不住。如果我是你,现在应该想办法找到阿翁,稳定局势。而不是上跳下窜,被人当成跳梁小丑戏弄。”

周百药面如猪肝。

“如果鄂州军真的攻打过来,我不懂行军打仗,没有能力保住江州,不过只要周家大门还没被攻破……”

周嘉暄眸光微沉,停顿了片刻,语气陡然一变,“周家就是以我为主!你和长兄只能依靠我才能保住性命。”

畏惧于儿子反常的强势,周百药手脚发凉,怒火很快变成怯意和畏惧,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来:“你就是这么对你父亲的?你要我去送死!”

“你只是去督军,我会派人保护你。”

周嘉暄转过脸。

“父亲,你是阿翁的儿子……只是督军你就吓成这样……阿翁每次出征,你有没有担心过他的安危?”

周百药哑口无言。

裴望之本以为周嘉暄只是想吓一吓周百药,让他老实下来,没想到周嘉暄意志坚决,不顾其他人反对,当天就把周百药送走了。

这般雷厉风行,族人们吓得不轻,连自己的父亲都能狠心送走,谁还能管得住周嘉暄?

族人们这回是真的被吓老实了。

周家人都暂时安分了,属官们更不敢闹事。

所以这些天他们虽然一直闹着要见周刺史,但周嘉暄就是不松口,他们也只能口头上表达不满。

裴望之是周都督的人,自然向着身为周都督孙子的周嘉暄。

对于周嘉暄现在的改变,他乐见其成。

同时,他清醒地意识到周嘉暄不再是以往的三郎,周百药不能再拿孝道去逼迫周嘉暄,他也不能和以前那样对待周嘉暄。

比如他想提起九宁时,必须谨慎再谨慎,斟酌好之后再开口。

鄂州围攻江州的起因是九宁……她被送往鄂州,途中不知去向,然后鄂州骤然变脸。

所有事情都和九宁有关,周嘉暄突然的性情大变也是。

但裴望之不敢多问。

三郎不是以前的三郎了啊!

回忆完往事,裴望之定定神,轻咳两声,问:“三郎,雪庭那边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还是要接着派人去鄂州找县主吗?”

传言九宁早已经不在人世,但周嘉暄执意要派人去找,而且他怀疑她在鄂州。

这个关头派人去鄂州太危险了,裴望之认为应该等周都督回来再决定,周嘉暄不同意,执意要去鄂州找。

周嘉暄头也不抬,一字字道:“接着找。”

裴望之悄悄叹口气。

既然周嘉暄已经知道九宁不是他妹妹,为什么还要为她冒险?

正犯愁,长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几名家将未经通传直奔进厅堂,抱拳道:“郎君,都督回来了!”

裴望之愣了一下,几息后,浮起满脸笑。

他回过头,发现周嘉暄早已经起身下榻,手中还抓着笔,就这么急匆匆跑出去了。

裴望之笑着摇摇头,忙拔步跟上。

第84章

“周老四在哪儿?!”

一身戎装的周都督在几名亲随的簇拥中踏进府门,铁青着脸,怒发冲冠,进门之后,劈头就问周刺史在何处。

赶过来迎接的属官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周嘉暄疾步走过来,上前道:“阿翁,伯祖父在居处静养。”

“病了?”

周都督环顾一周,冷笑了两声,右手按在刀柄上,指节紧攥,青筋隐现。

属官们大约能猜到周都督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没料到他会这么盛怒,汗出如浆,瑟瑟发抖。

周都督没理会他们,眸光陡然一厉,大踏步往周刺史的居处走去。

属官们长吁一口气,悄悄抹汗,齐齐望向周嘉暄。

这会儿只有指望三郎能劝都督息怒。

无数道可怜巴巴的目光投诸自己身上,周嘉暄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笔。

他随手将笔递给一旁的书童,抬脚跟上周都督。

属官们面色僵硬,畏惧惶恐,愧疚不安,彼此交换一个愁闷的眼神,咬咬牙,慢吞吞跟上去。

都督暴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得跟过去,就算拼出性命也得保住使君。

不管使君到底做了什么,他这些年鞠躬尽瘁,一心为名,深受百姓爱戴。

周都督是武人,又怒气正盛,脚步迈得飞快,等周嘉暄赶到软禁周使君的小院时,他已经一脚踹开紧闭的院门。

几声炸雷似的巨响后,院门轰然倒地,鸟雀惊起,振翅飞向高空。

一阵诡异的沉寂。

房中人影幢幢,脚步声杂乱,周刺史的亲随从不同方向奔出来,拦住周都督。

“都督息怒!”

周都督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唰啦一声,长刀出鞘,振臂一挥。

亲随们来不及躲闪,只能举刀迎击。

“哐当、哐当”,一连串长刀、刀剑撞击声响,金属摩擦,火花迸溅。

亲随们青筋暴起,面容狰狞,咬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被震飞出去,手中刀剑纷纷落地。

周都督大手始终牢牢握着佩刀刀柄,穿过躺倒一地的亲随,踏进回廊。

房中还有几个忠仆。

亲随们一齐而上也没能拦住周都督,忠仆们吓得直打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泪流满面。

“都督,使君也是为周家着想啊!”

周都督没看他们,举起长刀,拨开低垂的床帐。

在忠仆们的惊呼声中,长刀利落斩下。

“使君!”

“都督!”

忠仆们呆了一呆,惊骇失色,齐齐扑向床榻。

木屑四处飞溅,清越的织物破裂声后,床帐、被褥被砍得七零八落。

忠仆们魂飞魄散,正要失声痛哭,忽然发现周刺史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时既悲又喜,生怕惹怒周都督,硬生生把哭声吞回嗓子眼里。

听到忠仆们吸气的声音,床上的周刺史发现自己还活着,慢慢睁开眼睛。

“你回来了。”

长刀擦过脸颊落下时那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觉让人透不过气,周刺史惊魂未定,靠着软枕坐起,虽在病中,鬓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圆领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低头咳嗽几声,含笑道。

语调平静。

周都督微微一哂,还刀入鞘。

忠仆们松口气。

下一刻,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周都督忽然一把揪住周刺史,把周刺史从床榻上提了起来!

“都督,不可啊!使君真的病了!”

周都督一脚踢开挡路的忠仆,揪着周刺史出了内室。

忠仆们爬起来,紧紧跟在后面,看到门口站着的周嘉暄,眼前一亮,朝他求救:“三郎!您快劝劝都督,使君年老,又在病中,经不起都督折腾啊!”

周嘉暄垂下眼帘,摆摆手,“都出去。”

几个忠仆呆住了。

周嘉暄重复了一句:“出去。”

忠仆顿时红了眼圈,还想说什么,周都督的亲随走了过来,拉他们出院子。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院子里只剩下周都督和周刺史。

周嘉暄守在门前,背对着自己的祖父和伯祖父,眼眸低垂。

当啷几声,周都督把周刺史扔了出去,怒吼:“你竟然动她!”

周刺史撞在墙上,疼得脸色发青,回吼:“她又不是你孙女,你心疼什么!”

周都督一拳挥向周刺史:“那是老子的家事,容不得你插手!她是不是老子的孙女,都得由老子来处置!轮不到你多事!”

周刺史挨了一拳,冷笑,养尊处优多年的优雅气度荡然无存,扯着嗓子嘶吼出深藏心中的怨愤:“家事!家事!你只知道家事!你根本不管周家的死活,你眼里从来只有你的小家!自私自利,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周都督抛给周刺史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老子就是目光短浅,一心只想着自己!其他人的死活,与老子何干?老子早就对你说过,当兵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现在老子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只要老子守着江州,管他外边洪水滔天!老子早就警告过你,不准动老子的孙子、孙女,其他事随你折腾,你越界了!”

周刺史气急败坏:“你是周家嗣子!你是周家供养大的!你明明可以带着周家更进一步!”

周都督讽笑:“老子为什么要进一步?老子欠周家的,早就还清了。你也是周家子弟,还是大房的嫡子,有本事你自己去争去抢!老子等着你带领周家更上一层楼!”

周刺史气得直打哆嗦。

“你一心为公,没有私心……那是你的事。”周都督脸色沉下来,“老子不欠你的!你不该和李昭里应外合,把主意打到观音奴头上!这一次你敢趁着我不在动观音奴,下一次是不是就要除掉我好扶持李昭?”

周刺史咳个不停,喘几口气,怒道:“周家是靠着你发达的,我再糊涂,也不会害你……九宁不一样,她并非周家血脉,我没有迁怒于她,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而且送她去鄂州也不是害她!她在周家长大,为周家做出牺牲,理所应当!难道在你眼里,周家还不如一个外人?以前你偏心疼她,我没有二话,现在你知道她的身世了,难道还把她当成亲孙女?你把百药置于何地!他才是三娘为你生下的儿子!”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

门口的周嘉暄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的祖父。

九宁的存在是整个周家的耻辱,祖父能够摈弃这一点,依然和以前那样看待她吗?

“观音奴不欠周家!崔氏是我救下来的,观音奴是我养大的,她欠的是我,要还恩情也是还给我,不管她生父是谁,都是我周麟的人!送她走还是留着她,得由我说了算!我还没发话,容不得你这个老家伙拿这些罗里吧嗦的大道理插手!你说我不顾周家……”周都督冷笑,“你和李昭搅合到一起,妄想借助李昭的身份有所作为,把整个周家都押在李昭身上,就是为周家着想了?也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刺史蓦地冷静下来,手扶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老大年纪还被堂弟摁着揍了一顿,他头发乱了,精心修剪的胡子歪了,衣裳散乱,鼻青脸肿,几十年从未有过的狼狈……立在长廊前,怔怔地出神。

晴空下白雪皑皑,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如多年前,满腔抱负的他在那年的樱桃宴上遇到年轻俊秀的太子,太子平易近人,气度出众,笑着递给他一盏茶。

宴席上的贡茶,早就冷了。

可却让周刺史记了大半辈子。

武宗喜欢太湖畔的紫笋茶,每年贡茶送到长安,他都会分赐茶叶给朝中文武大臣。周刺史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官,没有这样的殊荣。

但那一盏凉掉的茶,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于心。

“我们周家世代在江州为官,深受皇恩……”周刺史收起气急败坏的怒色,站直身子,长身而立,“身为臣子,周家不能为君王分忧,愧对列祖列宗。李昭是武宗皇帝的从侄,我帮他,不只是为了周家。”

朝廷已是日薄西山,周刺史深知这一点,他不会为尽忠搭上整个周家……不过既然能帮李昭一次,不妨出手助他。

就当是为了那一盏让他念念不忘的紫笋茶。

日头晒了半天,有些燥热,融化的雪水哗啦啦滴淌,连成一条条细线,落在长廊前的摩羯纹青砖地上。

水声淅淅沥沥,周都督面无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周刺史知道他这人没心没肺,向来如此,迎着寒风长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神色颓然。

周都督嘴角一撇,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兄弟俩互相看不顺眼,磕磕绊绊合作,彼此了如指掌。

经过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周使君了。

周嘉暄目送祖父离去,扭头回望。

周刺史站在栏杆前,神情怅惘,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站着的缘故,总是清明有神的双眸显得有几分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