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嘉暄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从伯祖父身上流露出来的衰老之态。

他转身跟上周都督。

“你软禁了他?”

周都督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低声问。

周嘉暄道:“伯祖父确实病了。”

周刺史不完全是被软禁的,李昭消失的时候周刺史便发觉事情并不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简单。周嘉暄只是让人守住他,他就主动交出手中全部权柄,待在院中养病,期间偶尔会让人传话给周嘉暄,交代他几件事,没有因为被严加看守而不满。

“你做得很好。”周都督扫一眼周嘉暄,“你老子和你兄弟呢?”

周嘉暄面不改色,说:“父亲为鼓舞士气去阵前督军,长兄不慎摔断腿,在房中修养。”

周都督皱了皱眉头。

孙子一直退让,偏于懦弱,他担心孙子在乱世之中难以顶门立户,现在孙子刚强起来了,他虽然欣慰,又不免多了一层忧虑——揠苗助长并非好事。

祖孙俩沉默着走过长廊。

裴望之领着其他幕僚迎面走过来,看到周都督,大家都很激动。

“都督,您总算回来了!”

周都督嗯一声,问:“鄂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裴望之看一眼周嘉暄,没有吭声。

其他幕僚会意,也没答话。

周嘉暄知道众人等着他开口,道:“没有,他们始终按兵不动。”

“这就奇了,难道他们等着过年不成?”

周都督笑骂了一句。

因为这一句玩笑,这些天压在幕僚们心头的愁绪瞬时不翼而飞,众人纷纷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测。

“也许他们畏水,想等天气暖和一点?”

“我看他们是畏惧都督……”

一时间七嘴八舌,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裴望之把属官们召集至前院。

周都督沉着脸走进去,先拎出几个最近不老实的刺头出来做靶子,大发一顿脾气,把属官们吓得心惊肉跳,等众人表过忠心,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哈哈大笑着宽慰勉励众人。

一应属官感激涕零,表示会誓死追随周家。

此时,周嘉暄出列,列举这些时日帮他稳定局势、死守江州的军将和属官的名字。

周都督登时大悦,大手一挥,开始论功行赏。

打发走众人,周嘉暄送周都督回房。

刚进门,周都督脸色骤变,闷哼了一声,脚步踉跄。

“阿翁!”

周嘉暄扶住周都督,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眉心直跳。

“不要惊动其他人。”

周都督站稳身子,对着孙子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周嘉暄忙收起惊愕之色,放下床帐,走回门前,命亲随在外看守,确认四面门窗都关好了。

“阿翁,您受伤了?”

周都督半靠着床栏,眉心紧锁,脸色苍白,不复刚才质问周刺史时的中气十足:“回来的路上差点着了李昭的道,他一直等在城外……他很机敏,没得手立马撤走,还是让他跑了。”

周嘉暄双手握拳,他每天都会派人在城外巡查,竟然没有发现李昭的踪迹!

“李昭不知道我受伤,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周都督撕开外袍,低声嘱咐。

除下外袍,周嘉暄发现祖父腰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他低低应了一声,扶周都督躺好。

“刚才在外面,人多口杂,现在我再问你一遍。”周都督撩起眼皮,眼神锐利,“如果你伯祖父没有主动示弱,你会不会软禁他?”

周嘉暄眼眸低垂,沉默半晌,点点头。

“我听裴望之说你兄长摔下院墙,把腿给摔断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让人救下他?”

听祖父提起这事,周嘉暄表情不变,淡淡道:“长兄偏听偏信,容易被人煽动,与其放他出去惹祸,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府中。”

周都督嘴角一勾,抚掌微笑:“很好,这才是我的孙子。你用不着觉得愧疚,你伯祖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局势这么乱,他这是心虚了,才没和你对着干。你别掉以轻心,以为他这次示弱就真的不管事了,我看他还不服老,以后还会重振旗鼓。”

周嘉暄没说话。

周都督接着说:“李昭可能会去鄂州,他挑拨几地生事,现在除了鄂州,到处都乱了。”

周嘉暄问:“阿翁觉得李昭会去投靠鄂州节度使?”

顿了一下,声音一低,“还是说李昭就是鄂州节度使的内应?”

周都督摇头:“不,李昭如果和鄂州节度使合作,江州早就被鄂州并吞了,我看鄂州节度使不会接纳李昭。他很有可能往北去了。北边一直没有信传来,李元宗那老家伙不可能这么安分,北边肯定有动静。”

北方的状况暂且不论,李昭去长安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江州现在最大的敌人是鄂州。

周嘉暄忧心忡忡:“鄂州围而不攻,是不是在图谋什么?”

周都督皱眉沉思,半晌没吱声。

等了许久,周嘉暄终于还是忍耐不住,“阿翁……如果鄂州节度使真的是只是为了夺走观音奴才这么大动干戈……您会怎么办?”

从周都督回来,他朝周刺史发难,料理军队的事,收服属官,安排人手,一件件处理让周嘉暄棘手的事,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但他却没有问起九宁,他不关心九宁现在到底身在何方,是不是落入哪一方手中受制于人。他似乎更多的愤怒于周刺史对自己的隐瞒和欺骗,而不是单纯为周刺史送走九宁去交换地盘而动怒。

这让周嘉暄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周都督看一眼憔悴的孙子,挑眉。

“你已经知道观音奴不是你的妹妹了,你觉得该怎么做?”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

“阿翁,观音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没有血缘,她也是我妹妹,我要把她找回来。”

周都督眉头微拧。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阿翁吩咐。”

周都督一字字道:“我要你对外宣布,你妹妹——周家九娘,已经病殁。从她踏出周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周家人了。”

犹如被当头一棒敲下,周嘉暄霎时变了脸色。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翁!”

“你妹妹已经死了!以后周家不许再提起她!”

周都督冷声道,斩筋截铁,不容置疑。

“她还活着!”周嘉暄双膝跪地,眼眶发红,“阿翁,如果我们不承认观音奴,说她已经死了,她就算侥幸逃出来,还敢回江州吗?她会以为我们都不要她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要怎么在乱世容身?”

周都督不为所动。

砰砰几声,周嘉暄跪地稽首,额头撞得青肿。

“阿翁,观音奴是无辜的,她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明白您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件事,等把她找回来,我会照顾她,给她另外安排住处,不让她出现在您和其他周家人面前。您就当她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周都督仍然不作声。

“阿翁……观音奴喜欢您,尊敬您……知道您眼睛不好,她亲手给您做了一个五明囊,她那么爱赖床,整个八月每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带着婢女在庭中承接百草露水,给您做洗眼之用……”周嘉暄双眼赤红,“她的身份是假的,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父亲的女儿,这些年您对她的疼爱也都成了假的?”

周都督神情懒懒的,一脸漠然:“青奴,观音奴不是周家人,她有她的去处,是好是歹,以后她和周家再无瓜葛。”

周嘉暄怔了很久。

“我懂了。”

周都督喜爱九宁不假,因为这份喜爱,周都督不愿拿她去和鄂州节度使作交换。

现在江州和鄂州对峙,九宁身世暴露,差不多一样的情势,但其他的都变了,周都督的心境也变了。

选择自然也不一样。

周都督依然不会用九宁去交换地盘,即使他知道九宁不是自己的孙女。

但也仅限于此了。

周都督只当一切是和崔氏的交易,现在双方结束合作关系,桥归桥路归路,周家的九娘病死了,以后只有崔氏的女儿,没有观音奴。

他会怀念九宁的陪伴,但不会再为九宁做什么。

就像九宁真的死了。

周嘉暄眼中泛起泪光。

阿翁能在乱世之中占据一地屹立不倒,除了用兵灵活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始终清醒理智。

许久后,周嘉暄闭上眼睛,将所有未出口的恳求之语尽数咽下,木然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等候许久的饮墨忙凑上来:“郎君,都督怎么说?”

周嘉暄晃了晃,一头栽倒。

是日,周家对外宣布,被册封为县主的周家九娘因为一场风寒不幸病逝。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江州。

百姓们痛哭不止。

鄂州围攻江州,时刻注意江州的动静,自然也听说了这个噩耗。当晚便有人以飞鸽传书告知长安的怀朗,周家宣布九娘已死。

等消息送到周嘉行手上时,他刚从宫中回来。

雪狮子身上覆了层新雪,像披了件毛斗篷。

几个随从站在雪狮子旁边,一字排开,神色惴惴。

阿青嗫嚅道:“郞主……九娘不见了……她的那个婢女也不见踪影。”

周嘉行身穿一袭玄色锦袍,站在雪中看完九宁留下的那封信,收好信,随手拂去雪狮子脸上的乱雪,嗯一声,“计划有变,你们留下,和怀朗一起去大明宫。”

阿青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九娘在大明宫?您早就知道她会跟和尚走?”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怀朗和另外几名亲随一前一后走进庭院。

“郞主,鄂州送过来的!”

周嘉行接过纸卷,淡扫一眼,“周都督回江州了。”

只有周都督开口了,周嘉暄才会对外宣布周家九娘已死。

怀朗不知道周嘉行怎么猜到周都督已经回到江州,沉吟了一会儿,问:“郞主,九娘被那个和尚带走了,要不要把人抢回来?”

周嘉行揉碎纸卷:“要开战了,长安未必太平,大明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必惊动她。”

怀朗和阿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现对方和自己都一头雾水后,同时白对方一眼,扭开脸。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他们只要知道九娘是郞主的妹妹、郞主要他们保护九娘就够了。

周嘉行转身,风吹衣袍猎猎,缓缓道:“如果连大明宫也乱了,带着她走夹城,从南边走,去鄂州。”

“为什么走南边?”怀朗问。

“小皇帝疑心重,把所有京畿军撤回长安,想利用我们去抵挡契丹。他之前利用李昭除去宦官,重新掌握禁军,人数不多,保护大明宫够了,长安固若金汤。”周嘉行走进长廊,道,“长安如果被攻破,只有两种可能,李元宗的儿子从东边攻城,或者西边、北边的部族打过来,到时候南边是唯一的生路,你们不必迟疑,带着她从南边走。”

怀朗想了想,“若果真如郞主说的那样,连长安也乱了……您能从战场上脱身吗?”

周嘉行语气平淡,道:“这不需要你去忧心,你的任务是保证她的安全。”

怀朗心头一凛,忙拱手应是。

两人进了书房,随从铺开所有羊皮纸,其他随从都跟了进来,等着周嘉行吩咐。

“你们去苏部,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契丹不擅长在山林作战,他们可以躲进密林,无论如何,不能往平原跑。”

一旦被契丹逼出山林,战场转移到开阔的平原上,再骁勇善战的苏部勇士,也无力和契丹铁骑抗衡。

两人领命。

“这一次阿史那勃格的沙陀兵是主力。皇甫超率五千步兵,即刻出发,截击契丹前锋,不要和他们周旋,只需要打乱他们的节奏,摸清他们的主力在哪儿。”

部署应喏。

周嘉行指指另外几人,“你们兵分三路,从旁协助沙陀军,守住第二道防线,碰到契丹军,不要硬扛,只能分股击破围剿。”

他的部将们都很年轻,五湖四海汇聚而来,还没有经历过大仗,听他沉着地一一吩咐,不由热血沸腾,大声应是。

“剩下的人跟着韩令德,驻守黄河北岸,如果契丹军获胜,你们负责接应。”

众人确认各自的职责,告退出去。

他们早就准备好大展身手,摩拳擦掌已久,只等指令了。

“粮草交给乔家……不要指望朝廷。”

刚刚赶到长安的乔南韶忙答应一声。

留下的几个部将轻笑,撇嘴表示不屑:“朝廷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我刚才从沙陀军那边回来,朝中那几个蠢货竟然想指挥沙陀军!还拿出圣旨充大爷!被沙陀军揍了一顿,还不老实,叫嚣着要去找枢密使告状!什么枢密使,一个阉人的干儿子罢了!”

周嘉行望着羊皮纸,没说话。

部将们打闹调笑,闹着闹着发现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慢慢安静下来。

周嘉行抬起头,瞥他们一眼。

几个部将忙收起玩笑之色,笔直站好。

怀朗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乔南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能盯出一朵花来。

没人说话,房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周嘉行丢开炭笔,道:“你们即将出征,这一次暂且记着,等你们凯旋,再来领罚。”

几人松口气,低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