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波人从不同坊赶过来请示周嘉行,又一波波离去。下午阿史那勃格亲自过来和周嘉行商量布防的事,其他人他信不过,唯独觉得周嘉行不会在背后给他插刀子。

“我那几位义兄早就想除掉我,这次我领兵出征,契丹人杀不了我,倒是我的义兄可能会得手。”

周嘉行问:“李司空到哪儿了?”

阿史那勃格难得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难以启齿,道:“本来已经进城了……契丹人公然挑衅朝廷,义父他又掉头往回走了。”

周嘉行无语了一会儿。

李司空人都到长安城脚下了,竟然为了出口气又掉头往回走,想逼小皇帝亲自去迎接他,他就不怕契丹人打过来吗?

阿史那勃格轻咳几声:“你放心,我义父重诺,既然答应结盟,就绝不会失言!”

周嘉行冷淡道:“契丹人不可小觑,李司空还是尽早进城的好。”

阿史那勃格有些尴尬,摸摸鼻子道:“我今晚亲自去接义父。”

商谈了一下午,两人连饭也顾不上吃,匆匆作别。

阿史那勃格出城去接李司空,周嘉行确认各处布防——不是为了朝廷,而是摸清各处是哪路人马,以防腹背受敌。

中原各路人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随时会因为利益翻脸不认人。

天色渐暗,随从送来饭食,点起火烛。

“郞主,吃些东西吧。”

周嘉行揉揉眉心,放下兵报,走到窗前,俯瞰庭院。

楼下还未点灯,暮色暗沉,树下的雪狮子轮廓模糊,不仔细看,可能会被当做两个牵着手在雪中玩耍的孩子。

周嘉行看了一会儿,合上窗。

食案上一大碗羊肉面,他刚端起吃了两口,楼下传来说话声,语调急促,甚至有些变调。

噔噔噔噔,楼梯被踩得吱嘎作响,几名部将在门外道:“郞主,李司空遇袭了!”

周嘉行皱眉,放下筷子。

部将推门进来,声音发颤,“李司空遇到契丹人了!”

周嘉行走回书案前,展开羊皮纸,“他怎么会遇见契丹人?”

部将怒道:“契丹人送来挑衅的战书时,就埋伏了一队人马偷偷潜入关中!冀州刺史投了契丹狗!”

这事说来也是凑巧。

契丹人在冀州刺史的帮助下潜入关中,并不是为了刺杀李司空或其他人,纯粹只是先埋伏人手,为契丹主力大举入侵做内应。中原城池坚固,攻下一座城市太耗费人力物力,契丹人想速战速决,花重金收买冀州刺史,答应等攻破长安把并州让给他,准备来一个釜底抽薪,里应外合。

李司空常年不在太原府,每次入长安都是从南边北上入京,这一次从太原出发,他觉得和上次进京的路线不一样,不够威风,没有一雪前耻的气派,硬是掉头回去,又重走上次进京的路。

契丹人刚好从这条路经过,和李司空的队伍撞了个正着。

当时大雪茫茫,两边队伍都以为遇到埋伏了,吓了一跳,匆匆开战。

李司空毕竟沉得住气,虽然带的兵不多,但仗着自己的亲兵是精锐,没有掉头就跑,沉着应战。

契丹人以为他早就等着在这里伏击,不敢硬冲。

双方僵持了两个多时辰,契丹人发现李司空这边好像没有多少人,胆子越来越大,李司空派出亲兵求救,阿史那接到传书,已经赶过去了。

周嘉行知道各方藩镇鱼龙混杂,冀州刺史投向契丹人并不出奇,不过他没想到李司空竟然能掉头走那么远!还刚好和契丹人撞上了!

李司空如果出了意外,盟约就是一纸空文。

所有提前安排好的部署全都乱了套……

长安肯定保不住!

周嘉行镇定下来,问:“阿史那勃格到哪儿了?”

部将答:“距碰到契丹人的地方还有五十里。”

周嘉行道:“李司空和阿史那勃格不在,沙陀军绝不会死守长安。皇甫超呢?”

部将抖了一下:“他们已经出发了……”

皇甫超率五千步兵作为先锋前去刺探契丹军主力,有沙陀军相助,只要他们及时撤退,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但现在李司空提前和契丹人开战,沙陀军肯定会派主力去救李司空,而不是迎击北面来的契丹军,皇甫超他们很可能被契丹君当成是朝廷的主力!

周嘉行道:“派人去送信,让他随机应变。”

部将冷静下来,立刻去叫人。

其他人的声音还在打颤:“郞主,我们该怎么办?”

周嘉行面色不改,手指点点羊皮纸,“虽然始料未及……不过李司空征战多年,契丹人困不住他,不过防线肯定要往东北转移,沙陀军今晚就会走。”

部将们目光跟着他的手指打转,点头附和。

“对,一来他们要保护李司空,二来河东是他们的根基,沙陀军肯定往东北走……”

所有人脸色大变。

“那长安就危险了!”

周嘉行当机立断:“所有人撤出长安,继续按原计划协助河东军。”

众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倒抽几口凉气,怔愣半晌后,抱拳应是。

事态紧急,部将们没有时间踟蹰,也没有心思去害怕惶恐,确认各自的任务后,纷纷散去。

天已经黑透,晚风从罅隙吹进屋中,烛火随风摇曳。

周嘉行叫来随从:“怀朗呢?”

怀朗正准备出发去大明宫,匆匆赶到书房:“郞主有什么吩咐?”

周嘉行已经换了身窄袖戎装,脚下皮靴,卷发束起,眉间一抹锋利的锐意,正低头系佩刀,道:“你们立刻去大明宫,现在就送她出城,记住,从夹城走。不要回头,直接去鄂州。”

见他神情凝重,怀朗没有多问其他,低声应喏,转身便去催促阿青几人动身。

亲随也匆匆换了行装,抓着各自趁手的武器下楼,“郞主,我们现在去哪儿?”

周嘉行翻身上马,“去迎敌。”

马蹄踏破寂静的长夜,几十骑奔出长街,穿过灯火通明的坊市,匆匆出城。

驻扎在城外营地的新兵们正乱成一团,周嘉行直接驱马进了营地,大帐里的部将们迎了出来,“郞主,我们也要撤吗?”

周嘉行沉着脸入帐。

他在犹豫。

留在鄂州的那批人才是老兵,这次随他北上的大部分是招募的新兵,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比一个口气大,他们士气壮,不畏死,急着立功,经过几次磨炼就能打磨出韧劲儿,只要指挥得当,可以顺利在这次结盟中发挥他们的用处。

可现在计划有变,新兵们太过托大,一旦信心被击溃,就会兵败如山倒。

部将们揎拳掳袖,各抒己见,主动请缨,都想抢头功。

周嘉行暂时没有理会他们。

这时,亲随过来通禀:“郞主,那几个流民……就是九娘留下招待的那几个流民,他们危言耸听,胡言乱语,您看要怎么处置?”

“他们说了什么?”

亲随顿了一下,愤愤道:“他们说长安这回保不住了,还说郞主您大祸临头……”

周嘉行瞳孔微微一缩。

故意选在这时候危言耸听吸引他的注意力,必定有所求。

他坐在案前,手指轻叩长案一角,道:“先不必理会他们,半个时辰后带他们来见我。”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几个等得心急火燎的文士一见周嘉行,顾不上自报家门,开门见山道:“契丹南下,河东军狼子野心,使君项上人头难保,怎么还在长安停留?难道要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帐中的几名部将面面相觑。

他们还以为这些文士想用“忠臣良将”那一套来鼓动周嘉行留下保护小皇帝,没想到他们倒好,一上来就劝周嘉行赶紧走。

这几个文士真的是长安人吗?

一名部将出列,“你们休想妖言惑众,煽动人心!使君奉诏前来,如今大军未动,我们怎么能一走了之?真走了,还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文士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冷笑了两声,先朝周嘉行俯身下拜,然后白众人一眼,道:“目光短浅!蠢货!”

部将大怒,霍然上前几步,双目圆瞪。

旁边的人忙拉住他。

周嘉行眼神示意部将们出去。

部将梗着脖子轻哼一声,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帐帘刚落下,高个子便上前几步,直接道:“使君夺得鄂州日浅,根基不稳,想在此次结盟中和河东军合作,崭露头角,树立威信,倒也不错,不过现在情势骤变,使君还是另做打算的好。”

周嘉行眼眸低垂,不动声色。

高个子继续道:“契丹来势汹汹,但他们后继无力,顶多在长安劫掠一阵,不能长久霸占关中……使君精通中原各地方言,想必一定从哪里听说过‘下山摘桃子’的俗语。”

契丹人早晚会撤出中原,届时中原无主,满目疮痍,正是周嘉行出手的好时机。

文士们劝周嘉行明哲保身,不要和契丹人硬碰硬,带着人马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钻,推说被困住了,没法协助河东君,让河东君去和契丹人鹬蚌相争,等契丹人走了,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谁让李元宗自己一身臭毛病,早不碰到契丹人,晚不碰到契丹人,偏偏这个时候和契丹人狭路相逢呢!

文士们互望一眼,正色道:“我兄弟几人既然决意追随使君,就不会三心二意、口腹蜜剑。鄂州虽然土地肥沃,地理位置险要,但到底比不上中原。南吴、浙东一带何其繁华,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而且远离战火,加之当地豪族经营得当,太平已久,可他们永远成不了正统,霸王之资,必定出自中原!”

周嘉行抬起眼帘。

文士急匆匆赶过来劝他立刻抛弃盟约离开,他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用心,但听了最后几句话,他可以确定这几个文士没有恶意。

中原处处战火,南方更安稳,更太平,越来越多的人逃往南方,但政治中心仍然在北方。

文士见他动摇,忙道:“契丹人越来越近了,使君当断则断!”

出乎他们的意料,周嘉行只是一笑。

文士们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时,营地外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马蹄声。

怀朗驰马奔到营地前,神色沉重,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滚下马,一路疾跑至帐前。

“郞主!”

他掀帘入帐,看到几个文士,也没有知趣退下,而是径自上前,在周嘉行身边低语了几句。

周嘉行骤然变色,隐忍了片刻,霍然站起。

“她不在大明宫?”

怀朗低声道:“不在……宫里四处找遍了,雪庭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嘉行呼吸急促了几分。

这种时候,她能去哪儿?!

第85章

夜色浓稠,高大的城墙矗立在皑皑白雪中,沉静肃穆。

消息灵通的豪族权贵正忙着收拾细软举家搬迁,坊间一座座宅邸灯火通明,而平民百姓们仍在梦中酣睡,等着日出而作。

城中有契丹人的细作,不必等到天亮,李司空遇袭的消息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再经有心人撺掇,随便放几把火,靠近宫城的几座里坊必定生乱。

小皇帝只顾自己的生死,断然舍不得派神策军出宫保护平民。

周嘉行站在帐前,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高耸的城墙。

宫里有他的人手,怀朗找不到九宁,雪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此刻肯定不在宫中。

不在大明宫,又没有出城……那么她还在城里。

周嘉行闭一闭眼睛,心底忽然浮起几分焦躁。

她突然出宫干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雪庭一个人出宫?

李元宗莫名其妙遇上契丹人,所有部署要临时更改,长安保不住了,周嘉行也没有怎么慌乱,早在出城之前,已经想好应对之法。

天塌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他不是没做过亡命之徒。

但九宁的失踪却让他心绪波动得厉害,像吞了一肚子冷风,肠胃扭曲痉挛,一股股邪火往上冒。

恨不能立刻把她抓到眼前来,放在眼皮子底下。

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控制的、莫名汹涌的,甚至顷刻间攫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几乎失控的情绪很陌生。

又仿佛很熟悉。

周嘉行皱了皱眉头。

他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失控。

就连挥刀斩落生父周百药的头冠时,他握剑柄的手也稳稳当当。

夜色冰凉,一望无际的大雪,又厚又绵密。

她要是在这里,肯定又会兴致勃勃地堆雪狮子。

有人陪她玩,她嘴上不说什么,抿唇浅浅一笑,颊边一对梨涡。

没人陪她,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

周嘉行双手慢慢握紧,又缓缓松开,等心情平复,叫来部将,命他们即刻拔营,去守嵯峨山。

“怀朗随我回城。”

怀朗早料到会如此,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其他人更是又惊又骇,“郞主,您自己回城?”

周嘉行嗯一声,随手点了几个亲随,命他们随行。

亲随们应喏,立刻去检查、准备马匹。

“使君,您不能回去。”

文士大惊失色,拦住忽然要回城的周嘉行。

“小不忍则乱大谋,北边契丹举兵南下,西边也不太平,您不该蹚这趟浑水。”

周嘉行扭头叮嘱部将驻防的事,披上斗篷,道:“这趟浑水是我搅起来的,哪怕契丹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