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还有隐瞒。

见她沉默,多弟接着给她穿靴子,“九娘,周使君一直在骗你,是不是?”

声音极力压低了,还是有几分不忿。

九宁挑挑眉,嗤笑了一声。

“不……应该说我一直在骗他……”她顿了一下。

等她打定主意不再欺骗周嘉行、正式离开周家的时候,周嘉行反过来骗她。

并且不愿再相信她。

所以才会要她承诺不再骗他。

九宁这会儿才真的冷静下来,总结道:“总之,我咎由自取,他古里古怪。”

多弟没听明白。

她觉得,其实九宁可能也不懂发生了什么。

九宁是娇养的高贵千金,那些龌龊的事听都没听说过,又怎么会懂?

江州的郎君……那些世家公子,明里暗里给九宁献殷勤,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九宁愣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还以为对方在挑战她,兴致勃勃要和对方斗鸡。

那几个公子后来天天去斗鸡场转悠,十一郎他们几个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心思,背着九宁把他们揍了一顿。

八娘在一旁给十一郎加油鼓劲:敢打他们家九娘的主意,打!

十一郎的胆子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要不是因为周都督舍不得太早给九宁定亲,一直不吭声,求亲的人家早就踏破周家门槛。

就这样了,九宁还以为十一郎他们在闹着玩。

可怜那几个多愁善感的郎君,据说回家大病一场,养好病之后接着去斗鸡场打转,为此都成了斗鸡好手。

多弟想了想,既然九宁没有想到这里,那还是不要和她挑明。

她替九宁下了一个定论:“周使君居心不良!阴险!”

良心大大的坏!

九宁没纠正她的话,揉揉眉心。

“头好疼。”

真的头疼,也不知是被周嘉行气的,还是被吓的。

又或者被那股盘绕在自己心中的恼怒情绪给折腾的。

总之,还是一团乱麻。

乱麻可以拿剪刀咔嚓咔嚓全剪了。

紊乱的心绪不行。

九宁很想打人。

“上都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有都督和三郎在,周使君不敢动您!”

多弟知道周嘉行肯定是让九宁头疼的罪魁祸首,帮她穿好靴子,小声道。

九宁怔了一会儿。

都督,三哥。

她摇摇头,脱下靴子,让多弟自己穿上。

“你穿着吧。”

不等多弟拒绝,她甩开斗篷,下意识去摸靴子里的匕首。

摸了半天没摸到,突然反应过来靴子被周嘉行给扔出去了。

藏在里面的匕首自然也没了。

他知道她的习惯,匕首还是他替她挑的。

九宁朝天翻个白眼,尽量轻手轻脚地撕下床帐,揉成两团,包住自己的脚。

天寒地冻,外面积雪盈尺,没有防寒的靴子根本没法走路。

多弟皱眉说:“九娘,穿我的吧……”

九宁推开她的手,“靴子不合脚,等会儿跑起来是累赘,不如不穿……别惊动其他人。”

先出去,然后找到雪庭和炎延他们。

多弟应是。

主仆两个检查了一遍,把身上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全仔细收好,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

“刚才来了几个信报,好像很急,周使君去书房了,其他人也跟去了,阿山他们守在另外一边的楼下。”多弟已经摸清周围的部署,“周使君不许别人跟过来,所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周嘉行暴怒,他的部下很乖觉,全都退到另一边去守着了,还有一部分被打发去救火。只有刚才靴子落地时有人过来瞧了一眼,然后怀朗立刻把所有人遣走了。

所以多弟才侥幸没被人发现。

多弟随手扔了根簪子出去。

风声里传来“叮”的一声细响。

多弟等了半天,见周围没有动静,松口气,让九宁先出去,她负责警戒。

九宁翻出窗户,贴着墙壁往下溜。

外面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大火燃烧声越来越小,火光也黯淡了,其他人可能都救火去了。

火光弱下来,满地积雪反射出些许亮光,九宁往下扫一眼,没看到脚印。

空空如也。

等等,这不对……

九宁心里咯噔一声。

雪地上干干净净的……她的靴子呢?

刚才靴子被周嘉行扔出去,阿山他们没敢靠近就被赶走,谁敢过来捡走靴子?

寂静的雪地,响起长靴踏过松软积雪的脚步声。

楼下一个人影渐渐走近。

他抬起头,看着大半个身子悬空的九宁。

“下来。”

他道,伸出手,手里正拿着九宁的长靴。

九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颇想直接对着他那张在夜色中愈显线条刚硬的脸蹬一脚。

他今晚好烦啊。

……

“九娘,快走!”

楼上屋里,多弟忽然被冲进屋的怀朗制住,连忙出声提醒九宁。

九宁在冷风中飞快环顾一周。

呃……晚了。

她冷得直哆嗦,索性往下一跃。

本以为会双脚会踩在冰凉的积雪上。

她都做好抢靴子的准备了,还没落地,眼角黑影一闪,一双胳膊飞快靠近,牢牢抱住她。

不等她反应,周嘉行揽住她,抱紧,大步走到阶前。

阿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手里牵着九宁的白马。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盯着自己的靴子,看得很入神。

周嘉行抱着九宁,送她到马背上,抬起她的腿。

目光落在那两包缠得厚厚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床帐上扯下来的碎布上,嘴角扯了扯。

“想跑?”

“嗯,暂时不想看到你。”

九宁语气恶劣。

旁边的阿山心中暗暗叫苦,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撞上郞主和九娘吵架……还不如去养鸡呢!救火也行啊!

“现在不是你想这些的时候,没时间和你解释太多,跟着我,先出城。”

周嘉行俯身,手指一挑,扯开碎布,撕断,随手扔掉,然后帮九宁穿上靴子。

动作轻柔。

九宁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没说话。

刚刚是他脱的,这会儿又来给她穿,他不累吗?

周嘉行挺直脊背,摘下腰间的弯刀,递给她,“拿着。”

九宁没接。

周嘉行:“比你的匕首好用。”

九宁还是没接:“对你有用吗?”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

周嘉行转身走开,弯刀往阿山手上一拍。

阿山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手忙脚乱接住弯刀。

多弟被怀朗带下来,大门外马嘶阵阵,所有亲随早就整装待发,信报们已经提前动身,快马加鞭,直奔城西。

人人表情凝重,行色匆匆。

里坊深处有哭声传来,处处一片狼藉。

天快亮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下。

九宁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也明白自己跑不了,确认多弟没被落下,问:“我叔叔……我是说雪庭在哪儿?”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

周嘉行抖开一件新斗篷,罩在九宁肩上,“还有城外的炎延,也让他们撤走了。”

九宁拢紧斗篷,看他一眼。

神情复杂。

心情也很复杂。

还是好想狠狠蹬他一脚。

心里正琢磨着,眼前一花,然后背后贴上来一道温热的、坚实的……胸膛。

九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扭头。

背后的周嘉行俯身,下巴擦过她的额头,短硬的胡茬蹭得她又痒又疼。

他揽紧她,让她坐稳,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旋:“我和你共乘一骑,别动其他心思。”

鞭子甩下,白马迈开四蹄,在雪中狂奔起来。

九宁:!

出城的路上很不顺利,接连几次被拦截下来查问身份。

怀朗很不耐烦,见亮出腰牌后还有兵卒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拦他们,不由疑惑:“这是怎么了?”

周嘉行道:“皇帝出城了。”

大臣们找不到皇帝,六神无主,负责巡查的将官只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拦下所有出城的贵人,一个个盘问。

怀朗心中暗暗嘲笑皇帝,契丹确实大军压境,可他们还没打过来呢!这皇帝跑得也太快了。

一路遇到不少麻烦,好在周嘉行事先派人打点过,两个时辰后,他们顺利出城。

城外人头攒动,小儿啼哭,妇人抹泪,牛车、马车挤满驿道,一副乱世景象。

周嘉行勒马山坡处,眺望远方。

“你看。”

他指了一个方向。

一路一言不发、被迫和他共乘一骑的九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挤得水泄不通的大道上,雪庭在几个武僧的簇拥中艰难走着。

他头上戴了风貌,没穿僧袍。

九宁没见过他穿戴俗家服饰,一开始没认出他,还是靠着辨出那几个武僧才意识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公子是他。

周嘉行一头卷发,样貌俊朗,骑着骏马,身后英武扈从跟随,一看便知身份不一般。

很多出逃的人不由朝他看了过来。

他没在意,过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看的是他怀里的九宁。

九宁正探出手臂朝雪庭挥手,唇边一丝轻笑。

雪庭很快看到她,朝他们走过来。

这好像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周嘉行皱眉,拨转马头,轻轻一按,将怀中的九宁按进斗篷里。

斗篷宽大,风吹飒飒,他肩宽手长,而九宁很苗条,只要他抬起手臂,外人不仔细看,不会发觉他怀里藏了个人。

风太大,雪庭驱马走了很久,声音才传过来:“九娘。”

九宁扒开斗篷:“叔叔。”

雪庭好像还没习惯这个称呼,轻轻笑了一下,朝周嘉行投去一瞥。

两人都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