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庭垂眸:“先出城,确保她安全。”

“北路走不通,西路不能走,东路有埋伏,南路也被堵了。”

雪庭微微变色:“西路、南路都不能走?”

周嘉行点点头:“皇帝会先走南路避开乱兵,然后往西入川。”

雪庭虽然是个和尚,并非不同俗务,闻言,脸色蓦地变得苍白。

皇帝出逃,走的肯定是最安全、最妥帖的路线,西逃入川,是长安面临威胁时权贵第一个想到的出路。

但周嘉行却说西路不能走,南路也被堵了。

谁会堵皇帝的逃生路?

不是胡人,也不是契丹——他们不可能越过李元宗的防线突然从天而降挡在皇帝往西南的路上。

只有割据一方的藩镇。

皇帝出逃,离开长安,离开忠心耿耿的大将,他就是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

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人更大胆,准备来一个改朝换代。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皇帝逃出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么沦为藩镇手中的傀儡,要么……尸骨无存。

雪庭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没有表态。

雪庭叹息一声。

他明白了,周嘉行不会出手救皇帝。

甚至他乐于见到皇帝遇害。

“去嵯峨山。”

周嘉行三言两语说完情势,拨转马头。

雪庭一愣,立刻反对:“你要带她去营地?”

周嘉行疯了不成?!

九宁也愣住了,扭头看周嘉行一眼。

他正垂眸看她,浓密的眼睫上凝了一片小小的雪花。

眼睫乌浓,雪花洁白。

眼神深沉。

似一望无垠的大海。

似看不见边际的苍穹。

里面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那种没来由的心虚感再次浮了上来。

周嘉行撇开视线。

“半个月之内,京畿方圆百里,全部会沦陷。”他轻声道,“你能不能找到比我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雪庭秀丽的眉微微蹙起,低头沉思。

周嘉行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轻叱一声,驱马奔下山坡。

接下来的路上,九宁一声不吭。

雪中行路非常危险,她靠着周嘉行,倒是用不着发愁了,一直在走神。

半道上他们找到一座荒废的邸舍休息。

怀朗清点人数,发现雪庭他们掉队了。

周嘉行道:“等半个时辰。”

他强硬地抱九宁下马,送她到阿山烧起的火堆旁取暖,然后不由分说扯下她的靴子。

九宁:……

他又犯病了。

她无奈道:“现在跟着你最安全,我不会出去送死。”

昨晚想偷偷溜走是因为一时之间不想面对他,而且担心雪庭和炎延他们。现在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一眼望去到处是茫茫大雪,兵灾人祸什么的暂且不说,在外面待上几个时辰就可能被活活冻死,她分得清好歹,不会走。

周嘉行沉默地递给她一碗热酒。

她低头摸一下脚上的绫袜,脚指头动了动。

“我脚冷。”

周嘉行看着她的脚,脚丫子包裹得仔仔细细,形状纤巧,微微透出一点肉色,能看到脚趾在里面不安分地扭动。

绫袜质地厚密,价值不菲。

但再好再贵的料子,也比不上皮靴防寒。

周嘉行转身。

九宁嘘口气,这种天气没鞋穿真的寸步难行。

过了一会儿,周嘉行回来了。

他手里拿了双崭新的厚毡袜。

九宁眼皮抽了抽。

周嘉行单膝跪下,给她穿上毡袜。

这种袜子是他冬天出行必备的,很保暖。

知道她娇气,特意找了一双最干净、从来没穿过、纹理最精细的。

火堆爆出几声噼啪的燃烧细响。

红彤彤的火光映在脸上、手上,暖烘烘的。

九宁再不找周嘉行讨靴子了。

慢慢饮下一碗酒,门外马蹄响。

雪庭追了上来,说他的两个武僧落在后面,他要留下来等,让他们先走。

“九娘,你先跟着周嘉行。”

他避开其他人,拿出一只瓷瓶,递给九宁。

“这里面是防身的药丸。”

九宁接过瓷瓶。

雪庭嘱咐道:“周嘉行不会伤你。”

九宁收好瓷瓶,嗯一声:“对……他不会伤我。”

虽然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她脑子很乱……但她始终明白这一点,也笃定这一点。

他们出发,继续往嵯峨山行去。

九宁终于穿上靴子了。

又赶了半日路,天将擦黑时,他们抵达营地。

大雪纷飞,营地建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从外面看没法窥其全貌。

十几个扈从骑马迎了出来,带着他们走过一段弯弯绕绕、崎岖狭窄的山路,眼前蓦然开阔。

九宁知道自己不宜现身人前,老老实实拢着斗篷,没发出一点声响。

进了大帐,周嘉行第一件事就是脱九宁的靴子。

她几乎麻木,盘腿坐在略显简陋的行军床上,任他拿走自己的长靴,瞪着他。

如果她有脚气,他是不是早就熏晕了?

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周嘉行被臭晕的场景,她不由噗嗤一声,嘴角轻翘。

梨涡皱得深深的。

笑过了,她忍不住拍一下自己膝盖,抬起头。

周嘉行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

九宁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周嘉行转眸,四下里扫一眼,把火盆挪到床边,道:“这里不止你一个女子,你不用太拘束。”

九宁咦一声,营地还有其他女子?

难怪他带她进来,怀朗他们都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

“苏部有些部落的首领夫人可以和首领并排坐胡床,接受拜见,参与议事,她们也在营地。”周嘉行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肉脯,递给九宁,“真正的营地在几十里外的地方。”

九宁喔一声。

这个营地是苏部和其他结盟部落商讨大事的地方,驻防营地不在这儿。

这两天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体力、脑力消耗态度,没注意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看到肉脯,她顿觉腹中饥饿,顾不上矜持,接过吃了起来。

周嘉行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陆陆续续搬进灯烛、厚袄、可以放在行军床上供枕靠的隐囊。

还送来刚出锅的、滚热的羊肉汤,汤汁浓白。

九宁这会儿什么都不想操心,吃吃喝喝,洗漱过后,躺倒就睡。

期间周嘉行进来过几次,她没理他。

他很忙,去了另外一个大帐和部下议事。

离得不远,九宁能听见不停有信报从山下冲上来,传送战报。

周嘉行没有休息,一项项命令发布出去,又一份份战报送回来,烛火烧了一整夜。

九宁非常累,身体累,心也累,但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旁边,热乎乎一大团,惊醒过来。

枕边几缕乌黑卷发。

周嘉行坐在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靠着床,枕着自己的双臂,睡着了。

胳膊碰着她的胳膊,隔着一层被褥,还是有热度传过来。

九宁翻身坐起。

他似乎累极,呼吸仍然平稳,没醒。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仍然皱着。

这么忙,竟然硬是等找到她才动身过来。

烛火没熄,屏风后面的书案上羊皮纸和各种战报散乱堆叠。风不知道从哪个罅隙吹进来,烛火晃动,几张泛黄的纸被吹起,朝灯烛扑过去。

九宁赶紧下床,走到书案前,没找到镇纸,随手摸了一支笔,扣在那些纸张上,免得被风吹乱。

她吹灭烛火,心想,周嘉行肯定很累,这么细心的人,竟然忘了熄烛。

蹑手蹑脚走回床边,她看一眼趴着床沿睡觉、姿势看起来不大舒服的周嘉行,再看一眼自己脚下已经踩脏的毡袜,决定不叫醒他,继续霸占他的床。

刚躺好,帘外传来人声:“郞主,阿史那族的人来了。”

周嘉行立刻惊醒。

眸子睁开,正好和九宁的眼睛对上。

九宁捏着被角,无辜地眨眨眼睛。

“让他们等着。”

周嘉行看着九宁,哑声道。

黑暗中,九宁一点也不示弱地瞪回去。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随手拢起散乱的卷发,道:“是我把你带到长安的,我不会让你出事。”

声音沙哑,满是疲倦。

九宁铁石心肠,两手一摊:“我的靴子呢?”

靴子还她。

周嘉行沉默了。

半晌后,“你答应过,不会再骗我。”

然后一转眼就带着侍女准备偷偷摸摸跑掉。

九宁愣了一会儿:“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她当时根本没作声啊!

而且想要离开也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好嘛!

不说这个,之前漏液和雪庭一起离开,让他找了一天两夜,也不能怪到她身上——他知道她在宫里,笃定她不会回去,自己先走了,所以他们才会错过!

周嘉行不说话了,草草束起卷发,起身出去。

“哥……”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呼唤。

若有若无。

好像是他的错觉。

他身形一僵。

“二哥。”九宁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你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对不对?”

为什么要攻打江州,他始终含糊其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