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几个部落非常不满,责怪周嘉行不公,新定制的作战计划出现很大的分歧。

尤其当前线传回云州刺史率兵投降契丹,并教会契丹人如何使用攻城器械后,部落首领们表示契丹来势汹汹,他们寡不敌众,根本没有胜算,要求退出盟约。

甚至有人直接嚷嚷道:“与其全军覆没,还不如投降契丹!反正唐室早就不管我们了。”

周嘉行没有退让,处罚领头破坏盟约的人,暂时压制住营地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

大雪终于停了。

晴朗的好天气并没给正为大战做准备的人们带来好心情,相反,营地的气氛反而愈加沉重。

因为连日风雪能在一定程度上给南下的契丹军制造困扰,延缓他们南侵的脚步。现在天气放晴,意味着两军主力离得越来越近,大规模决战一触即发。

这时阿史那部的人火上浇油,跳出来嘲笑苏部,他们认为率大军正面迎敌的李元宗和阿史那勃格才有资格领导他们,嘲笑周嘉行只是个躲在后方指手画脚的懦夫。

面对阿史那部的挑衅,周嘉行泰然处之。

阿青、阿山这些随从却气了个半死,差点和阿史那部的人打起来,被怀朗拦住臭骂了一顿。

多弟告诉九宁:“苏部的人也很生气,不过他们的部落现在处境危险,必须依靠盟约才能保住族人的性命,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九宁沉吟半晌,问:“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吗?除了怀朗之外,有没有人出面劝阻阿山?”

周嘉行身边总是带着一群年轻气盛的亲随,少有幕僚、属官,每次发生争端,部下们比他还激动,恨不能立刻拿刀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像怀朗这样已经算是老成沉稳的了。

她记得以乔南韶为首的乔家早已经臣服周嘉行,他拿下鄂州后,除了袁家、张家以外,宋家也成了鼎力支持他的家族之一。

这些家族唯他马首是瞻,把宝押到他身上,必然对他有所求,也必然会派出族中子弟跟随在他身边,以保证自己家族的利益。

但九宁很少见到那些人。

以前她看不到,肯定是周嘉行怕她瞧出端倪特意隐瞒的缘故。

现在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用不着藏藏掖掖了,她还是没看到他身边出现其他家族的人,也没看到他的幕僚。

这让九宁觉得很奇怪。

像阿山这批自小跟随他的部署固然忠心,但缺少谋略,而且太年轻,行事莽撞,冲动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能委以重任。

他需要像裴望之那样的文士辅佐。

可他身边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难道周嘉行是个听不进任何劝告的自大狂,容不得其他人的意见,所以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

这未免太乾纲独断了。

书中他一个人军事、政事、经济什么都要一把抓,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连办个登基仪式的时间都没有……就是因为不信任其他人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九宁自己否决了。

周嘉行不是那种心眼狭小、刚愎自用的人,他很清醒。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身边不缺沉稳的谋士,只是没让她看到而已。

以前不让她看到,现在窗户纸捅破了,他还是不让她和那些幕僚碰面。

他一直防备着她。

早从他离开周家的那一晚,她骑马去追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隐瞒了自己。

九宁回想往事,脊背一阵发凉。

她确信,乔家、宋家、袁家……周嘉行的其他部下肯定也来了北方,而且就在营地附近。

所以她让多弟以帮她买安神药草为借口去接触其他部落的人,趁机打听消息。

在北上的路上她就发现多弟学方言很快,就算听不懂、不会说波斯语,也能比手画脚和其他部落的人进行简单的交流。

而且多弟还从衔蝉她们身上学到了一项很有用的技能——打探消息。

多弟没有让九宁失望,压低声音说出她探听来的信息:“阿史那部的人离开后,有几个中年人求见周使君。我不知道那些人姓什么,他们对周使君很恭敬。怀朗好像认识他们,昨晚他们送了几坛酒给怀朗,怀朗收下了。”

九宁唔一声,更加确定阿山这几个毛小子只是周嘉行的亲兵,而不是辅佐他的人。

这些人中,大概只有怀朗清楚他在做什么。

所以他才放心地让绝对不会暴露他真实打算的阿山这群人来保护她。

想明白这些,一种莫名的无力感袭上九宁的心头。

周嘉行不相信她了。

但又要牢牢地困住她。

他不累的吗?

费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逼她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妹妹?

明明看起来那么正常……

坐在帐中,手里捧了碗热茶,九宁慢慢理清混乱的思绪,瞥一眼跪坐在旁边专注煎药的多弟。

书里睚眦必报、阴险狡诈、哪哪儿都不正常的多弟现在怎么看怎么正常。

本该正常的那个周嘉行却不正常了。

她抿口茶:感觉自己也没做什么呀……他怎么就不正常了呢?

端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怀朗掀开帐帘,领着医士走进来。

九宁放下茶碗。

医士为她诊脉,眸底闪过一抹忧虑,脸上却浮起浅笑,道:“恢复得不错。”

交谈了几句,九宁抬头,望着帐帘的方向,道:“外面放晴了?我想出去走走。”

怀朗和医士交换一个眼神,转身出去。

帐篷外响起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只宽大的手拨开帐帘。

周嘉行来了。

他刚才就在外面,和医士一起过来,却不露面。

直到怀朗出去请示他。

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九宁腹诽了一句,对上周嘉行深邃的眸光,笑问:“怎么,二哥,你真的要软禁我?”

帐篷里陡然安静下来。

医士和怀朗连头都不敢抬。

多弟也谨慎地握紧手中铁钳,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嘉行——万一这位使君发怒,她得挡在娘子前头。

气氛凝滞。

落针可闻。

九宁没有退让。

周嘉行和她对视了短短一瞬,挪开视线,声音沙哑:“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过别离开太远。”

说完,他和医士一起出去。

帐帘放下,隐隐传来他低声询问医士的说话声。

九宁望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晃动的帐帘后,出了一会儿神。

吃过饭后,她立刻要求出帐篷。

周嘉行已经发话了,阿山自然不敢拦她,给她牵了匹马。

她第一个去看炎延。

炎延看到她很激动,一把推开看到她表情古怪的阿山几人,主动请缨:“九娘,我想下山去,随周使君迎击契丹军!”

九宁笑盈盈扫一眼跟在不远处的怀朗,说:“这我说了不算,等我问过二哥。”

怀朗没作声。

确认自己的部曲还没被收编进周嘉行的队伍,她返回营地。

经过一处平缓坡地的时候,她坐在马背上,提鞭指指那片还没有人踏足的雪地,道:“我要堆雪狮子。”

这里距离营地不远,一抬头就能看到山岗上随风飘扬的旗帜,怀朗环顾一圈,笑着应了。

以前在商队的时候,阿山他们就知道九宁爱堆雪狮子。见她终于有了玩耍的兴致,立刻四散分开,比赛谁滚的雪球最大。

怀朗看九宁下马,道:“九娘,你刚病愈,还是别碰雪了。”

九宁喔一声。

阿山他们手脚麻利,不一会儿,雪地里就多出几只威风凛凛的雪狮子。

九宁背着手,围着所有雪狮子转一圈,抬头,笑眯眯道:“怀朗大哥,你真好。”

这些天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和周嘉行关系紧张,她许久没笑了,此刻彩绦束发,一身丹朱色翻领锦袍,站在雪地中,突然粲然一笑,雪后初霁,金灿灿的日光穿破云层,笼在她身上,她含笑的眉眼一清到底,灿若星辰。

阿山几人看呆了。

怀朗反应最快,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惊恐表情,后退两步,垂首道:“都是郞主吩咐的。”

九宁脸色蓦地冷下来,负气似的,抽出软鞭,一鞭子抽在雪狮子身上。

雪花四溅,雪狮子身上多出一条鞭痕。

阿山几人抖了一抖。

九宁似乎嫌还不够解气,继续挥舞软鞭。

啪啪啪啪,雪狮子很快承受不住鞭雨,轰然倒地。

一片狼藉。

九宁拎着鞭子,气息渐乱。

怀朗看一眼满地凌乱的雪块,再抬起眼帘看一眼九宁,见她眼圈微红,轻轻叹口气。

九娘性子再好,到底是个侯服玉食、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娘子,猛然得知身世,脱离周家,辗转千里赴京,获知郞主身份……短时间内经历这么多事,尤其是被郞主这么步步紧逼,换作其他小娘子可能早就崩溃了,难为她还能保持理智。

郞主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怎么和九娘闹得这么僵?

怀朗从不置疑周嘉行的做法,但此刻,心里也不免为自家郞主担忧。

总觉得郞主会自食其果。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事,郞主在这件事上实在太独断了……

一味强硬不行啊!

怀朗思索片刻,忽然道:“九娘……郞主绝不会害你。”

“真的?”

九宁收回鞭子,语气冷淡。

怀朗点头道:“郞主很关心你,一直命我密切注意江州的动向,每次路过江州会想办法去见你,你写来的信他每一封都自己收着,得知你……不是周家血脉时,也不声张,还立刻掩埋所有痕迹。”

九宁嘴角一勾,不为所动。

一开始要替她隐瞒,最后还不是利用这事迫使她离开江州。

怀朗接着说:“郞主无意伤害你,他最近要忙的事太多,没时间和你解释清楚。你也知道,郞主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他绝不是有意让你伤心难过。”

九宁没说话,脸上表情缓和了几分。

怀朗再接再厉:“这些天河东军节节败退,败多胜少,其他部落畏惧契丹军,想反悔退兵,郞主的压力很大。”

他顿了一下。

继续道,“郞主好几天没睡了,你头疼的那晚,他一直守着你。”

九宁撩起眼皮,似乎有所触动。

怀朗意味深长道:“郞主的麻烦远不止这些……如果那些老家伙知道他为你的事分心,又得和上次那样来一次哭谏。”

老家伙?

九宁心里一动,眨眨眼睛。

不枉她故意甩鞭子发脾气,终于从怀朗嘴里套到她想知道的东西。

她脸上现出几分忧虑之色,轻声问:“什么老家伙?”

怀朗松口气,道:“就是些谋士……上次你留下的那几个落魄文士也在,原来他们是白云居士的学生,精通黄老之学,他们现在跟随郞主,为郞主出谋划策。”

他说得含糊。

但九宁已经能确认自己的猜测,周嘉行身边果然不缺谋士。

她故意问:“我怎么没见过那些人?你说的哭谏又是怎么回事?”

怀朗迟疑了一下。

“九娘,我不瞒你。”

他抬起头,直视着九宁。

“郞主可能永远不会告诉你……我效忠于郞主,本来不该多嘴,但是我觉得这事不该瞒着你。”

九宁屏住呼吸。

怀朗慢慢道:“郞主平定鄂州,收服当地豪族后,有人建议,既然郞主是周家郎君,不管他和周家关系怎么样,应该和周家结盟。周家虽有周都督坐镇,但子孙辈中没有能接掌周家军的继承人,只要郞主表明身份,周刺史、周都督二人必然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郞主生母乃贱籍,又不在中原长大,根基浅薄,他需要一个家族。一开始,郞主考虑过这个建议。”

想要获得中原其他势力的承认,周嘉行必须有一个体面的出身。

这个体面,不在于他的生母是不是贱籍,而在于他的父族。

和周家握手言和,那么他就是汉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长相。

拒绝回归周家,其他人就可以拿他的血统来攻击他,动摇他的威信。

就和阿史那勃格屡次立功却因为出身始终郁郁不得志一样,不论周嘉行做出多么杰出的成就,世人永远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种血统的排他性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根本无法撼动。

和周家合作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来,世人才能放心地跟随周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