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鄂州、江州合并,周嘉行可以借着周家的支持真正站稳脚跟,然后进一步向南扩张,同时往北蚕食。

天时地利人和,他很快就能跻身霸主之列。

九宁眉峰轻皱。

在书里,周嘉行就是这么做的。

他不在意周家,但因有周刺史在其中缓和关系,他顺水推舟,以周家为起点慢慢崭露头角,巧妙地隐藏自己之前的背景和谋划,世人将他视作周家子弟,慢慢地不那么在意他的出身。

正如谋士建议的那样,这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这一次,周嘉行拒绝了谋士的建议。

怀朗平静叙述:“郞主不仅拒绝,还发兵围困江州……九娘,你们汉人最注重孝道,你明白郞主这样做的后果。”

如果说周嘉行因为生母的缘故不愿和周家再有瓜葛,谋士们也能理解,但是他不仅不合作,还直接剑指周家,这就让谋士们不能接受了。

甭管周家做了什么,在世人眼里,周嘉行此举就是不忠不孝!

“他们披头散发哭谏,有几个还说要抹脖子……郞主一意孤行。”

九宁捏紧软鞭。

怀朗看着她,语气低沉,道:“九娘,郞主不是莽撞冲动之人……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为了你。”

九宁沉默,抬手掠一掠鬓发。

想哄她高兴,阿山他们在不远处滚雪球,打算再堆几个雪狮子出来。

她静默了片刻,扫一眼怀朗,笑着道:“你知道我在套你的话。”

怀朗也笑了,拍拍腰间酒囊。

“是的,不过我可以对着美酒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九宁笑了笑,“我信你。”

怀朗看她一眼,心中蓦地涌起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九娘的反应越平静……他越为郞主悬心。

第92章

晴空万里,日光灿烂。

“九娘……你刚才在帐中说郞主软禁你……实在是误会郞主了,现在大战在即,用陈先生他们的话来说,处处焦土,你身子又虚,郞主担心你,才会让你待在营地。”

怀朗的语气很温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九宁一笑,“我明白。”

怀朗疑惑地看她一眼。

既然明白郞主的苦心,为什么还要讥讽郞主?

九宁朝他一摊手,无奈道:“我都这么说他了,他还是那副样子,如果你是我,你不会觉得他很可恶吗?”

怀朗愣了半晌,摇头失笑。

原来她是故意的。

“那些老家伙……”九宁状似无意地问,“我是说那些谋士,他们在哪儿?”

“他们在另一处营地,距这里不远。”

怀朗道,皱了一下眉头,捞起酒囊,拔出塞子,仰脖喝了口酒。

郞主的大帐里住了一个小娘子——陈先生肯定知道这事,他们畏惧郞主,暂时不敢问什么,等郞主出征就不一样了。

到时候他得提高警惕,不能掉以轻心。

“九娘,你看!”

两人低声说话,那边阿山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小雪人,巴巴地跑到九宁跟前献殷勤。

“好看吗?”

九宁接过小雪人。

“好看,这是堆的我?”

“对,堆的你……”阿山猛点头,挠挠脑袋,突然结巴起来,红着脸道,“你、你比它好看!”

九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那当然。

其他人见状,呆了呆,暗骂阿山狡猾,腰一扭,转身在雪地里扒拉一阵。

一转眼,每人手里捧了只雪人,巴巴地捧给九宁看。

“我的,我的比阿山堆的要好!”

“一边儿去!你堆的是什么破玩意儿?看我的,我堆的最像!”

“你的雪人那么丑,快拿开!”

正闹成一团,营地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惊叫声四起。

怀朗心头一凛,几步窜到九宁身边。

“回营地!”

九宁立刻上马。

阿山他们也跟着飞身上了马背,很快将她围在中间。

离得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们便驰回营地前。

“出了什么事?”

怀朗问守卫的士兵。

士兵脸上没有一点慌乱,平静答:“是牙帐那头。”

怀朗一怔,反应过来,回头对九宁道:“我们先回帐篷。”

九宁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明白骚乱肯定和周嘉行有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营地深处,嘈杂声此起彼伏,脚步纷乱,无数士兵正朝当中一座牙帐跑去,这其中,饱含怨怒的尖叫、怒吼声尤为响亮刺耳。

守卫森严的牙帐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雪地里的这场大火来得很突然,但士兵们没有慌乱太久,很快秩序井然,在稗将的指挥下控制火势,阻止火情朝其他帐篷蔓延。

怀朗不欲让九宁看到那些惨死在大火中的人,下马,示意其他人拨转马头。

阿山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收起玩笑之态,簇拥着九宁往回走。

九宁把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看在眼里。

一行人掉头往回走。

身后突然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披头散发的锦衣青年推开阻拦他的士兵,不要命似的往前狂奔,几个仆役打扮的胡奴跟在后面,唤他停下。

青年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停步,只知道一个劲儿往前冲,马上就快撞到阿山他们的马了,也不管不顾地一头往前扎。

怕马匹受惊,阿山几人忙往旁边退让。

九宁攥紧缰绳,安抚地拍拍马脖子,扫一眼那个撒腿狂奔的青年。

青年刚好扭头张望,视线不经意间和她的对上。

他愣住了。

片刻后,青年满是惊惶的双眸陡然浮起几点亮光,就似看到救命稻草一般,闪过一抹狂喜之色。

“苏九!”

他嘶吼了一声,飞扑到九宁跟前。

九宁蹙眉,盯着青年看几眼。

“是我啊!”

青年衣衫凌乱,前襟上洒满汤汤水水的痕迹,狼狈不堪,散乱的长发底下一双狂热的眼睛,满脸后怕、心有余悸,激动得快给她跪下了。

九宁茫然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这人叫阿延那,是苏部某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

“你得救我一次……”生死关头,阿延那顾不上自尊了,耍赖似的往地上一躺,挡住九宁的去路,声音里带着哭音,“你哥要杀我!”

……

当天上午。

周嘉行站在撩开一条细缝的帐帘里侧,目送九宁出了营地。

一片茫茫白雪,她没有回头,束发锦缎被风吹起,鬓发丰泽乌浓。

刚才在帐中出口讽刺他的时候,眼角微挑,似笑非笑的样子……看来是真的好了。

周嘉行嘴角轻轻扬起,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双眸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没有分毫笑意。

这个笑如电光火石,转瞬即逝。

牙帐里不止他一个人,乔南韶低头站在他身后,一脸苦大仇深。

乔家擅长农事,治水、修渠的事交给他,他保证没有人能比他表现得更出色,但是和胡部打交道这种事……他真的做不来呀!

他撩起眼皮,瞥一眼周嘉行,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畏惧。

做不来也得做。

乔家已经被其他世家嘲笑是只知道种地的田舍郎。这次抵御契丹,他们必须想办法出点力,不然很可能就这么沦为打杂的!

瞧瞧袁家和宋家吧,明明投靠周嘉行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很快取代他们乔家,越来越得周嘉行重用了。

走神中,传来周嘉行说话的声音:“请他们入账。”

乔南韶不自觉哆嗦了一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他出了牙帐,和其他几位文质彬彬的世家子一起,去各个部落传递周嘉行的命令。

“是不是要重新商量作战计划?”

营中不许摆宴,周嘉行不喜形式,做事利落,每次有事和众人商量都是临时召集去牙帐谈话。

见乔南韶几人突然来找,众人并未起疑,匆匆掩上衣袍,跟着出帐。

陆陆续续赶到牙帐前。

几名健硕高大的稗将守在外面,朝众人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卸下随身的佩刀、佩剑。

立刻有人变了脸色,骂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们吗?”

稗将不卑不亢道:“规矩如此。”

所有人出入牙帐都必须先卸下佩刀,周嘉行也一样。

阿史那部的人暴跳如雷,怒道:“既然信不过我们,又何必合作?不如趁早散伙!”

苏部的苏慕白解下腰间佩刀,瞥阿史那部的人一眼,冷笑道:“有何惧?”

阿史那部几人当即虎目一瞪,怒发冲冠。

眼看两帮人要打起来,乔南韶心中暗暗叫苦,忙上前劝和:“前线军情紧急,别耽误了正事。”

苏慕白讽笑一声,下巴一抬,打头掀帘入帐。

阿史那部几人牙齿战战,忍气扯下佩刀佩剑,拍在稗将怀中,往前一个跨步,硬是挤在苏慕白身边,和他一起并排迈进牙帐。

周嘉行等在帐中,面前书案上一堆摊开整齐摆放的羊皮纸。

等众人到齐,分宾主入座,他径直进入主题,让众人传阅一遍刚送达的战报,宣布由自己率领三千轻骑下山支援阿史那勃格,即刻出发。

冰天雪地,大河封冻,阿史那勃格和契丹军一支主力在离水畔进行了几场交锋,战况一时胶着。李司空心里记挂着长安,和阿史那勃格兵分两路,掉头往西,没法支援义子。

他们不得不提前发出援兵。

说完,周嘉行示意乔南韶拿出名册,要从各部抽调五百勇士,整编成先锋军。

帐中如水一般沉寂了片刻,继而想起嗡嗡嗡嗡一片议论声。

“这和商量好的不一样!”一名胡部酋长上前一步,怒吼道,“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有带头的,另外几名酋长也鼓足勇气表示反对:“苏郞主,我们原本说好分几路合围契丹军,而不是去给他们汉人军队当替死鬼!”

周嘉行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计划必须随之做出更改。”

苏慕白在一旁附和道:“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打仗你们不会,放羊总会吧?要是哪天羊群跑到其他山头去吃草,难道就不是自己的羊了,就不管它了?”

众人对望一眼,冷哼:“反正我不同意!”

苏慕白冷笑了一声。

这些人无非是看周嘉行年轻,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和他唱反调。

之前李元宗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他们一个屁不敢放,现在得知前线节节败退,他们心生怯意,腰板就硬起来了。

一群狗蛋鼠辈,破坏盟约,大家一拍两散,他们纵然能暂时保住性命,过不多久还不是会被契丹灭族!

周嘉行垂眸望着平铺的羊皮纸,面色平静。

部落首领们气喘吁吁,剑拔弩张。

情势骤变。

乔南韶心跳如鼓,咽了口口水,打开名册,高声念出上面的名字。

阿史那部的人脸色越来越沉。

终于,一人按捺不住,摔碎茶盏,怒道:“苏晏,你欺人太甚!”

这一声锐响和怒吼一起传出牙帐,候在外面、手执长刀、正全神贯注听着牙帐动静的稗将们立刻割破帐帘,冲入牙帐,明晃晃的刀锋对准最先暴起的几名酋长。

异变突起,众人反应不及,掀翻案桌,霍然而起。

稗将们早有准备,手中长刀落下,咔嚓几声脆响,斩断案桌:“敢妄动者,斩!”

惊叫、怒吼、质问声同时响起,短暂的混乱后,牙帐里的人很快分成几大阵营,背对背相靠,警惕地盯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