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抬起眼帘,扫视一圈。

稗将们会意,收拢圈子,将酋长们围在帐子当中。

一名酋长双眼赤红,怒视着周嘉行:“你竟然设下埋伏!”

原来刚才让他们卸下刀剑,就是为了此刻!

他对着周嘉行狠啐一口:“果然是汉人的种,卑鄙!枉我们把你当成同胞,以为你真心和我们一起共赴难关!”

周嘉行脸上仍是那副淡然表情,扭头和乔南韶说话。

乔南韶双腿发软,强撑着没后退,他果然更喜欢和世家们打交道,不喜欢这种刀光剑影的场合。

部落首领们发指眦裂,怒瞪着他们。

忽然,被围起来的阿史那部酋长扯裂长袍,仰天大笑:“苏晏小儿,你未免得意得太早了!”

他话音未落,其他几个部落的首领同时动了起来,袖中银光闪烁,快如闪电,扑向稗将。

几声闷哼,稗将们纷纷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乔南韶还没从刚才稗将入帐的剧变中反应过来,就觉袖子一紧,一股大力从旁袭来,冰冷的手指扣住他的咽喉,将他按在地上。

冰冷的匕首划过他的胳膊,他浑身僵直,毛骨悚然,一个字说不出来,随着惯性倒地。

顷刻间,酋长们反客为主。

支持周嘉行的苏慕白也被一名部落勇士按倒在火盆旁。

帐外的亲兵显然不知道牙帐内又出了变故,情势陡然反转。

周嘉行的人都被制住了,他似乎知道自己双拳难敌四手,站着没动,眸光闪烁了一下。

阿史那部酋长狞笑道:“苏郞主以为鸿门宴是这么好糊弄人的?刚才那个穷措大过来请我们的时候,腿还在发颤呢!下次你得找个胆壮的。”

跪在地上的乔南韶脸上现出恼怒愧疚之色。

酋长哈哈大笑,“非我不仁,是你们汉人说话不算数,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周嘉行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淡淡道:“事已至此,何必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你们暗中的谋划,我早已知晓。”

酋长一愣,收起笑容,“你发现了?”

周嘉行不语。

酋长咧嘴一笑:“原来如此,难怪你沉不住气,就这么几个亲兵也敢仓促动手,突然要把我们的勇士抽调去前线作战……可惜,你还是晚了一步。”

他志得意满,见旁边被反扣了双手跪在火盆前的苏慕白表情茫然,冷冷一笑。

苏慕白还以一个鄙视的眼神:“懦夫!”

酋长瞳孔猛地一张,嗤笑:“究竟谁是懦夫,还不一定。”

他得意地抬起下巴。

“你以为我是因为怕死才反悔的?愚蠢!”

他环顾一周,“早在盟约建立时,我就没想过帮他们汉人打仗!”

苏慕白惊愕地瞪大眼睛,其他几个部落首领和他一样,也一脸震惊。

唯有周嘉行脸上没有意外之色。

酋长朗声道:“唐室早已名存实亡,中原混战,这正是我们重新崛起的大好时机!百年前,我们的祖先被唐室诱骗至中原,朝他们称臣进贡,他们许诺给我们土地、牛羊、粮食和自由,许诺给我们荣华富贵……我们被他们骗了!汉人的许诺是最大的谎言!我们的部族一日一日地衰落,最终消失在他们不断的排挤打压中……现在,是我们重新找回祖先荣光的时候了!小皇帝逃之夭夭,长安群龙无首,汉人们只顾着内斗,我们为什么要帮汉人抵御契丹军?我们应该占领长安!重建我们的汗国!让汉人匍匐在我们脚下,充当我们的奴隶!金银财宝,土地,女人……这些东西,汉人舍不得给,我们自己去取!”

牙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呆住了,为酋长这个疯狂的念头。

酋长仰天大笑,毫不意外地看到几个部落首领在自己的叙述中慢慢抬起头,露出心驰神往的神情。

“现在中原陷入一片战乱,契丹南下……这是我们重建汗国的最好时机!”他近乎失态地笑了许久,望向周嘉行,“若不是为了部落将来着想,我怎么会忍气吞声,任你这个小儿颐指气使!”

周嘉行冷静道:“你假意带兵南下,其实一直在等待时机。”

“不错!”酋长大方承认。

周嘉行忽地问:“你和契丹人也有交易?”

酋长眉毛一扬,诧异地看他一眼,“你果然有几分本事。”

他答应和周嘉行结盟,本就是冲着利益而来,原先只是想着看前线战况随机应变,如果李司空获胜,他能跟着占点便宜,如果李司空惨败,他就带着勇士抢掠汉人的城郭,然后逃回草原,总之不管哪方打赢,他绝不会空手回去。

但小皇帝干脆地跑了,他驻扎在长安城外,日日看着这座繁华的都城,心里不免起了几分心思。

长安是什么地方?

那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长安,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如神话传说中一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并且很快发芽、长大,无时不刻不提醒他:长安就在眼前呐!祖先们想征服的土地,就在脚下!

就在这时,契丹人秘密找到酋长,许诺攻破长安后允许他的部族在城中抢掠三日,所得财宝,全部归他所有。

酋长马上就心动了。

这些天他故意和周嘉行作对,不管周嘉行提出什么作战计划,他总要找借口反驳,打压他,让他失去威信,不断和其他部落争执,以达到破坏盟约的目的。

他已经成功说服几个部落,约好过几天等周嘉行动身时伏击,人手早已经安排好,只等周嘉行出兵。

没想到今天周嘉行忽然更改了计划,迫使他们的勇士跟随他去做先锋军,还设下鸿门宴,想以武力逼他们合作。

既然周嘉行自己找死,就怪不得他先动手了。

酋长得意地看向苏慕白几人:“你们不是汉人,为什么要为汉人卖命?不如跟随我,一起占据长安!”

苏慕白没作声。

另外几个部落首领满面怒容,但没有开口怒斥他。

牙帐再度安静下来,这一回,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安静。

盟约失败了。

酋长放声大笑。

笑声在牙帐上空盘旋缭绕。

他畅想着攻破长安后尽情去攫取那座繁华都城的财富时的美妙情景,抬手,示意自己的亲兵上前拿下周嘉行。

这人不能随随便便杀了,契丹人点名要活捉他。

几名亲兵同时暴起,扑向周嘉行。

周嘉行望着酋长,嘴角微微一挑。

酋长一惊,一种直觉般的恐惧划过心头,凉意从脚底窜起,直冲向头顶。

一声厉喝还未喊出,眼前人影一闪。

锐痛划过喉咙,继而传遍全身。

鲜血汩汩而出。

酋长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在他胸膛上,颈间也多出一条细细的伤口。

动手的人,正是他的亲兵!

酋长喉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喊,木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浅色的、闪动着锐利锋芒、刀锋般的眸子。

周嘉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静,沉稳。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酋长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鸿门宴,乔南韶的慌乱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故意流露好引他上钩!

是了,牙帐外很平静,平静得诡异……

他埋伏的人手去哪儿了?

他中计了!

周嘉行早就知道他准备和契丹人里应外合,一直按兵不动。

这些天他不断破坏盟约,周嘉行仿佛焦头烂额——这些都是假的。

他以为周嘉行年轻气盛,不足为惧,放松警惕。

周嘉行却早就不声不响收买他身边最信任的亲兵,然后故意露出破绽,让他以为他们因为急于出兵支援阿史那勃格才设下鸿门宴,引诱他动手……

用他们的话来说,逼他狗急跳墙。

一瞬间,酋长想清楚了所有事情。

但已经晚了。

他不该轻视周嘉行……

带着无限的悔恨和不甘,他踉跄了几步,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刚才倒地的稗将忽然“起死回生”,唰唰几下,制服另外几个亲兵。

帐中其他人目瞪口呆,被这突然的刺杀给整懵了。

苏慕白被解开束缚的时候,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

其他部族首领扶他站起来,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神色尴尬。

他们刚才被酋长说动了,也想趁中原混乱时攻打长安……

现在酋长被周嘉行的人杀了,他们该怎么办?

盟约还能继续吗?

还是说,周嘉行早就布置好人手,不仅要除掉酋长,也要除掉他们?

想到这个可能,几位胡族首领手脚发凉。

“苏郞主……”

一名首领颤抖着喊了一声。

周嘉行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首一眼,摆了摆手。

他的亲随们立刻四散开来,打扫狼藉。

“此事和你们无关。”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

听到他干脆地说出这句话,众人心中五味杂陈,同时发出庆幸的叹息声。

几息之间,情势几次翻转。

而这一切,都在眼前这个年轻郞主的意料之中。

周嘉行低头看着羊皮纸:“盟约原本就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只要你们遵守诺言,我亦不会破坏盟约。”

也就是说,他不管每个部落心里在想什么,不管他们是不是垂涎长安的繁华,只要他们恪守盟约,其他的事,他不会管。

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就在刚才,酋长站在牙帐内,滔滔不绝。

所有部落首领被他挑动心中那根弦,忍不住和他一起幻想攻占长安的场景。

转瞬间,酋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众人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再没有心思去挑周嘉行的不是。

这一刻,盟约才真正达成。

第93章

大火熊熊燃烧。

阿延那不停回头张望,见追赶自己的胡奴越来越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试图拦住九宁的马。

怀朗皱眉,翻身下马,扯住他衣襟,把人拖开。

阿延那像垂死的鱼一样挣扎,死死抱住其中一个护卫坐骑的脖子不撒手,对着九宁求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汉人不是都信这个吗?”

九宁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少主!”

几名胡奴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九宁一行人,愣了一下,也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九宁心里一动,抬起头,驱马上前几步,朝牙帐看去。

怀朗和阿山对视一眼,没有拦她。

熊熊赤焰已经吞噬掉整座牙帐,黑烟直直往上飞窜。

一群衣饰华贵的部落酋长站在牙帐外,望着冲天烈火,汗出如浆。

这其中,一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人群,气势凌人。

酋长们心有余悸,投向他的视线都带了点小心翼翼。

他不用开口说话,足以震慑所有人。

“郞主处置了一些人。”

怀朗和阿延那的胡奴交谈几句,问清情况,走到九宁身前,低声和她解释原委:“有几个部落暗中勾结契丹,图谋不轨,郞主早就发现了,不过只要他们不动手,郞主不会追究。这些天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郞主才不得不先发制人,捉了他们的首领和亲兵,处以火刑。”

九宁不由打了个冷战。

周嘉行对待欺瞒他的人,手段果决狠辣。

她忽然想起一事。

平定中原后,周嘉行亲自参与制定修改刑法,其中有一条很直白地表现出他对屡教不改者的憎恶:偷窃行盗者,判入狱。出狱后再次行窃,入狱。放出后仍然不改偷窃习惯,累计入狱三次,不论所偷钱赃数额大小,杀!

九宁心底不由冒出一个疑问:他不知道自己接近他的目的,是不是也曾怀疑她对他不利?

他冷眼看她撒谎骗他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见她脸色不好看,以为她被吓住了,怀朗立刻牵马转了个方向,道:“我们先回帐篷。”

九宁回过神,手中鞭子指一指哭得涕泪齐流的阿延那:“他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