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朗目露不屑,道:“他和阿史那部的人来往密切,收了他们的厚礼……”

阿延那被胡奴抓住,吓得面无人色,看到怀朗望过来的目光,猜到他在对九宁说什么,尖叫着道:“我没有背叛苏部!我没想过要害苏晏!我、我、我就是拿了点宝石呀!”

他挣开胡奴,扑到九宁脚下,“苏九,看在以前我差点救了你的情分上,你得救我!”

九宁抛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绝情眼神。

其他的事也就罢了,阿延那现在有被阿史那部收买、意图暗害周嘉行的嫌疑,她不会插手。

阿延那哭得更委屈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出自己的冤情。

他觉得自己很倒霉,真的!

和苏九这么个色如春花的小美人擦肩而过,得罪苏晏,被父亲瞧不起,契丹南下,全族男女性命岌岌可危……眼下他又被其他人怀疑要暗杀苏晏!

虽然他确实瞧苏晏不顺眼……这一点阿延那没法分辩,可他真的没想过杀苏晏啊!

一来,苏晏为了救母族才发起盟约,是苏部的救命恩人,他身为苏部一员,怎么可能恩将仇报?

而且现在契丹人还没被赶跑呢,他就算要卸磨杀驴害苏晏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杀呀……

更重要的是,他胆子小……不敢杀苏晏!

听完阿延那的哭诉,不说九宁,连怀朗和阿山这些人也相信他可能真的被冤枉了。

少主这么怂……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要是他真被阿延那部的人收买,不要一个时辰就会露馅。

九宁沉吟了片刻,下马,对怀朗道:“阿史那部的人送厚礼给阿延那,会不会是在故意挑拨?”

阿史那部撺掇其他人投向他们,撺掇不动的就刻意馈赠金银财宝,引来其他人的怀疑,这样周嘉行身边就没有能信任的部落了。

到时候人心惶惶,不是好事。

如果不信任彼此,战场上还怎么配合?

互相猜疑是大忌。

怀朗想了想,说:“郞主心里有数。”

九宁唔了一声。

周嘉行既然能不动声色引阿史那部的人上当,想必不会冤枉阿延那。

“你还是去和二哥说一声,免得他事多,一时想不到这里。”

九宁道。

怀朗看她一眼,笑着应喏,转身前,问:“那少主怎么办?”

阿延那和他的胡奴立刻竖起耳朵,面带期冀,眼巴巴地盯着九宁。

眼神真诚无比,无助,绝望,娇弱,比乞食的拂林犬还乖巧可怜,惹人怜惜。

九宁没有一点触动,道:“不管他,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抬腿就走。

阿延那怔怔地看着她,等她和护卫们转身走远,背影消失在雪地尽头,还傻呆呆地愣在那儿。

许久后,他才一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个小娘子,好狠心呐!

枉他这两年一直偷偷惦记着她!

“少主,您别跑了。”胡奴抓住他,劝道,“与其求一个外人,您还不如求首领……”

阿延那抹把眼泪,忍不住心酸:“你懂什么!就是我父亲要杀我给苏晏赔罪!”

虎毒不食子,可抓他的人就是他老子啊!

……

怀朗走到燃烧的牙帐前,说了阿延那向九宁求救的事。

周嘉行淡淡扫他一眼。

怀朗低声道:“没想到刚回来了就碰上这事……”

原以为九娘傍晚才会回营地。

周嘉行没有回头。

以后这样类似的事只多不少,她早一天知道还是晚一天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想为阿延那求情?”

他看着眼前扭曲翻腾的赤红火焰,问。

怀朗摇摇头,说了九宁的担心,“九娘怕阿史那部的人挑拨您和苏部的关系。”

周嘉行微怔。

怀朗等着他示下。

周嘉行背对着他,又问:“她见过炎延了?”

怀朗点头。

这时,身后飘来一阵哭声。

阿延那被他的胡奴押回来了。

苏慕白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儿子,上前一步,道:“苏郎,阿延那和阿史那部的人来往……他勾结外人,背叛苏部,罪不可恕!”

说着,唰啦一声拔出自己的弯刀,朝阿延那头顶劈下!

周围的部落酋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一名亲随立刻拔刀,一声清脆撞击声响,利落格开苏慕白的弯刀。

苏慕白被震得退开几步,微微喘气。

阿延那吓得失声,意识到父亲那一刀被挡开了,抱着自己的脑袋,浑身发抖。

整个过程中,周嘉行没有回头。

他叮嘱稗将留下处理剩下的事,对苏慕白道:“他也是被蒙蔽的,此事到此为止。”

苏慕白松口气。

其他部落酋长也松了口气。刚才从阿史那部搜出不少信件和信物,其中很多和他们部落中的贵人有关,他们提心吊胆,生怕周嘉行借这个机会排除异己,把所有部落勇士收编成他的队伍。还好他没有赶尽杀绝。

苏慕白把儿子阿延那丢给胡奴,追上周嘉行,进了他的帐篷。

“苏郎,你果真不打算接着查下去?”

私底下有动作的人,远远不止表面上那几个。

周嘉行道:“所有信物已经付之一炬。”

苏慕白沉默了一会儿。

确实,刚才周嘉行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搜出来的东西一把火烧光。

所以等他再提作战计划的时候,所有人一致同意,没有二话。

“你……”他忽然笑了笑,问,“长安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果真不动心?”

周嘉行走到书案前,闻言,翻找羊皮纸的动作顿了一下。

苏慕白忙道:“我知道,这次苏部遇险,你和李司空结盟,论情论理,我们苏部的人都不该趁火打劫……”

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所想,“不过那可是长安,是中原!”

是所有部落妄图征服的肥沃土地。

周嘉行身上也有一半胡族血统,他为什么不动心?

“首领。”周嘉行用了旧日的称呼,示意苏慕白入座,“你为什么不愿率领族人臣服于契丹?”

苏慕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怔了怔,答:“契丹人要杀光其他部落的青壮年,我们当然不能臣服于他们!”

周嘉行:“那当年所有胡部为什么愿意归附唐廷?”

苏慕白看着他,面露尴尬之色。

周嘉行声音沉稳平静,缓缓道:“因为唐廷不会残杀胡族,不要求胡族改变信仰,还给予所有王族高官厚禄,确保他们能衣食无忧。阿史那部是突厥王族中的一支,他们的祖先归顺于唐廷时,唐廷给他们高官、土地、牛羊,他们的子孙世代不用和他们的祖先那样在塞外流离,就能安享尊荣,南归的突厥诸部获封郡王、大将军,他们迎娶中原高贵的公主,和王室联姻,子孙和王公子弟一起长大……”

这样的优待,身为战败方的胡族,怎能不动心?

在草原上,战败的部落只有一个下场:全族沦为战胜者的奴隶。

这一次,胜者却没有奴役他们,相反,他们厚待他们,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他们……

换来的,是和平和繁荣。

周嘉行提起笔,道:“安于享受,没落是不可避免的。”

阿史那部酋长说的话,他没法认同。

诚然,唐廷在一步步分化胡族,然后慢慢同化他们。

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但谁又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不愿被同化,那就远走草原深处,在苦难中磨砺自己,让自己壮大,积蓄力量。

不想生活在困苦贫穷中,那便接受唐廷的好意,努力融入中原,为自己的族人争取更多利益。

要么双方不死不休,要么弱小的一方依附强大的一方,被慢慢同化……

这无法避免。

为了族人的利益,做出任何选择,他都可以理解。

但别像阿史那部的酋长那样,一面享受好处,一面冠冕堂皇,以复兴部落为由破坏盟约。

“中原强大,胡族臣服,中原陷入战乱,胡族崛起……直到被同化……其实这和血统无关,说来说去,还是利益。”周嘉行嘴角轻轻一勾,抬起头,“首领,不必再为我的血统来试探我,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方。”

汉人因为他的生母轻贱他。

胡族因为他的父族怀疑他。

他不在乎,亦不会因此彷徨自卑。

更不会因此动摇。

他是他自己。

苏慕白望着周嘉行,久久无言。

半晌后,他站起身,一手抱胸,对眼前的年轻男人行了个代表敬意的礼。

……

这天傍晚,多弟告诉九宁,阿延那没被处死。

“苏慕白坚持要手刃阿延那,刀都架到阿延那脖子上了,周使君说阿延那不知道阿史那部人的谋划,把人放了。”

九宁心道,果然,苏慕白这么做,可能就是想陪周嘉行演一场戏,以确立周嘉行的权威。

她坐在灯前看一本书,侧耳细听旁边帐篷的动静。

周嘉行就在不远处忙他的军务,灯烛一直没熄。

之前的作战计划是故意刺激阿史那部的,具体的出兵方案只有他和他的部署知道,还没有正式公布。

她等了很久,有些无聊。

多弟把阿山他们给她堆的小雪人挪到帐篷里给她看。怕雪人化了,特意弄了个冰盆,放在离帐帘不远的地方。

九宁放下书。

案上刚好有一碗豆子,她顺手给每个小雪人添了双眼睛。

不一会儿,怀朗入帐,劝她早点就寝。

“二哥呢?”

“郞主还有事要忙。”

九宁有话要和周嘉行说,道:“我还是再等等吧。”

不等还好,这一等,周嘉行直接出了营地。

怀朗道:“郞主去见几个人,明天才能回来。”

九宁嘴角一扯,没办法,只能躺下睡觉。

睡到半夜,朦胧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嚷声,脚步声杂乱。

她猛然惊醒。

守在一边的多弟忙道:“九娘,外面有动静。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怀朗他们都在外面看着呢!”

九宁喝了口水,抬头四顾。

帐里没点灯,黑魆魆的。

外边人影幢幢,有人打着火把走来走去,怀朗、阿山几人的影子打在帐篷上,看样子离天亮还早。

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怀朗挑开帘子一角,在外面道:“九娘安心睡罢。”

没说出了什么事,可能是营地里其他部落的人在闹事。

九宁打了个哈欠,起来解手。

走到屏风后面,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打雷声。

“打雷了?”

她半梦半醒,呢喃了一句。

雷声直接冲着帐篷的方向过来,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响亮,急促,如密集的鼓点。

九宁反应过来:这不是打雷,是马蹄声。

随着马蹄踏近,帐篷外一片压抑的呼吸声,然后帐帘被一双手猛地撕开。

夜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入大帐。

狂风涌入。

嘈杂声也卷了进来。

九宁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