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九宁身边,帮着处理所有庶务,起初她只是帮着算账和管内殿的杂事,后来偶尔帮忙在内外朝之间传话,再后来她接手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为方便和外朝官员接触,她穿上圆领袍衫,戴幞头,踏皂靴,日日穿行在宫闱之间,眼界越来越开阔。

宫中地位最高的总管在她面前都得低声下气,那些目中无人的外朝官员见了她也客客气气,称呼她为舍人。

多弟知道,自己只是个奴婢出身的侍从,如今的尊贵和荣耀全部来自九宁。

如果李曦回宫,大明宫的人肯定会转头去奉承他,这样势必会动摇九宁的地位。

多弟心中不服气:李曦自己跑了,长安是九宁保住的,为什么不干脆赶走李曦,让九宁取代他呢?

她一直密切留意长平公主那头的动静,打探大臣们什么时候派人去迎李曦回宫,好提前应对。

这种关键时刻,九宁居然说要回江州!

她这一走,不正是拱手把长安让给李曦了吗?

那她之前的辛苦完全就是白白给他人做嫁衣裳。

她以前只是个娇生惯养、风吹一吹就可能病倒的娇娘子,每天奴仆簇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几年她辗转江州、长安、成都府,大半时间都在马背上度过,翻山越岭,四处奔波,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碰到四处烧杀劫掠的乱兵,武宗留下许多东西,有钱财,有亲兵,有人脉,要把这些东西用活,得耗费多少心力?

这些辛苦和艰难,多弟都看在眼里。

她替九宁觉得委屈。

……

九宁听出多弟的话外之音,满不在乎地一笑:“接回来就接回来罢,到底是圣人。”

李曦没兵没将没实权,回来以后又能如何?

多弟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周使君和李司空肯定会打起来……贵主希望谁赢?”

九宁抱着隐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昏昏欲睡,闻言,想也不想便道:“当然想要二哥赢。”

多弟也希望周嘉行赢。

不管周嘉行有多少私心,他肯定站在九宁这边。

她记得九宁说过,当初之所以会选择先从蜀地下手,是因为蜀地地理位置特殊,是天然的割据之地,但蜀地只适合割据,没法进一步壮大,更不会威胁中原。所以中原势力不把蜀地放在眼里,只要蜀地老实交出税赋,谁占都行。

眼下没人打蜀地的主意,等中原平定下来就不一样了,中原霸主肯定会腾出手来收回东西川,到那时炎延和杨涧根本守不住蜀地。

如果李司空赢了,绝对会强迫九宁下嫁。

如果赢的人是周嘉行,那蜀地就还是九宁的。

多弟希望周嘉行能打败河东军。

“那……”她犹豫了一下,问,“那您会怎么答复周使君的求婚帖?”

“答复?”九宁打了个哈欠,“用不着答复,他这是在吓唬别人。”

求婚帖是给天下人看的,他的目的达到了,她回不回复都一样。

等回了江州再亲口告诉他吧。

……

雪庭要陪九宁一起回江州。

他当初走得匆忙,很多佛经书籍还留在永安寺,得亲自去整理。慧梵禅师嗅觉灵敏,察觉到不对劲以后已经带着徒弟和珠宝逃到大山去了,永安寺现在没人做主。

九宁留下杨涧留守长安,带炎延南下。

雪庭担心杨涧被卢公、李昭拉拢过去,想要炎延留在长安。

九宁笑道:“炎延最可靠,带着她罢,京兆这边让秦家兄弟看着。”

南下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虽然周嘉行答应过她不会动江州,她还是担心两边会起冲突,必须得带上炎延以防万一。

这几年她一直陆陆续续给周嘉暄写信,她知道信肯定会被周嘉行拦下检查,信上没写太多内容,只含糊告诉周嘉暄和周都督她很安全,让他们不必担心。

周嘉暄没回信。

九宁问过怀朗他们。怀朗赌咒发誓说周嘉行没有扣下周嘉暄写给她的信。

后来她就没问了。

……

土城。

宴会过后,阿史那勃格加入到欢乐的人群当中,痛饮美酒,载歌载舞。

几名卫士经过篝火,聚到一起小声交谈几句,又四散分开。

火光照亮他们的脸,他们神情凝重,额头布满细汗。

阿史那勃格认出他们是李承业的亲兵,眉头轻皱,拒绝一名美貌少女送到嘴边的酒,拔步跟上其中一名卫士。

等到了没人的角落处,阿史那勃格一脚踹翻卫士,“说,你们在密谋什么?”

卫士猝不及防,摔倒在沙土地上,咬着牙不吭声。

阿史那勃格手上用劲,直接扭断卫士的胳膊,冷冷地道:“再不开口,我叫人来送你去见司空。”

卫士疼得钻心,发出一连串惨叫声,断断续续道:“世子……世子要我们埋伏在周使君的营帐周围……一把火烧了营帐……”

李承业要害周嘉行?

阿史那勃格立即放开卫士,转头就往周嘉行的营帐跑去。

营帐周围静悄悄的。

刚才周嘉行毫不留情地把那几个李元宗千挑万选的美貌女子赶了出来。其中一个大概是不甘心,又转身回去,还没进帐就被帐外亲兵一刀拍晕了,还道这只是警告。

之后没人敢接近周嘉行的营帐。

阿史那勃格大踏步走过去,目光扫视一圈,果然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们动手了!

阿史那勃格发出声音提醒周嘉行的亲兵,一个跃身追上那几个身影,大手钳子一样抓住其中两人。

两人惊慌失措,回过头来,抖如筛糠。

摇曳的火光打在他们脸上。

阿史那勃格怔住:“怎么是你们?”

这两人不是李承业的亲兵,竟然是他自己的亲随!

亲随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时,营帐那头火光冲天,火势很大,一转眼半个牙帐都被火海吞噬。

阿史那勃格回头,望着熊熊燃烧的营帐,脸色阴沉。

这火不对劲!转眼就把营帐烧了个精光,普通的火怎么会烧得这么快?

而且火势这么大,营帐里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人出来查看状况……周嘉行去哪儿了?他的亲兵为什么还没反应过来?

阿史那勃格牙关咬得咯咯响。

两个亲随颤声道:“公子……我们也是不得已……”

四周骤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聚拢过来,李承业和其他公子披头散发,仅着里衣,在亲兵的簇拥中靠近,看到阿史那勃格,脸上现出惊诧之色。

“公子!”

“勃格,你在做什么?!”

“你这是要害周使君?”

阿史那勃格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包围他的,正是他的义兄弟们。

而刚才那几个故意漏破绽让他怀疑的亲兵,此刻就站在李承业背后,眼眸低垂,一副忠心值守的模样。

他中计了。

阿史那勃格放开亲随。

李承业朝众人使了个眼色,痛心疾首地道:“勃格,你和周使君素有交情,怎么能因为求娶长公主不成就暗害周使君?周使君可是父亲的座上宾!”

阿史那勃格冷冷地扫一眼左右。

牙帐已经成一片火海,宴会上的人都围过来帮忙救火,李承业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他站在离起火最近的地方,放火的人是他的亲随,他和周嘉行刚刚因为长公主的事起了点摩擦,现在人赃并获,他百口莫辩。

义父爱面子,不许儿子们在庆功宴上下手除掉周嘉行,他“放火”烧营帐,不仅是明知故犯,害的人还是自己的朋友——义父最恨忘恩负义的人。

阿史那勃格知道,李承业肯定准备了后招,自己根本没法抵赖。

他站在人群当中,看着夜色下狂舞的火舌,一言不发。

难怪几名美人离去后周嘉行的营帐忽然安静下来,营帐外的亲兵也不见了——肯定是李承业动了手脚!

阿史那勃格缓缓闭上眼睛。

周嘉行是为了当面和他讲清楚长公主的事才应邀来的。

他害了自己的朋友。

……

大火引发骚动,各个部落的人都围了过来。

李承业随手抓了件斗篷拢在肩上,一面让人扣住阿史那勃格,防着他逃窜,一面指挥亲兵赶紧救火。

亲兵呛得直咳嗽,道:“火势太急!”

李承业一脸焦急,眼底却闪过一抹狰狞之意。

他有无数个法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了结周嘉行的性命,只要周嘉行一死,他底下那些兵自然群龙无首一击即溃,可父亲李元宗不允许啊——李元宗认为这种小人行径有损他的名声,坚持要和周嘉行在战场上分一个胜负。

李承业没法劝说李元宗改变主意,只能铤而走险。

这一招一石二鸟,既能嫁祸给阿史那勃格,让他彻底失去父亲的信任,又能顺便解决周嘉行这一大劲敌,还能震慑其他节镇……

李承业嘴角轻翘。

混乱中,救火的兵士推来几辆水车,众人齐心协力,很快扑灭大火。

幕僚演算过很多次,还事先在周嘉行的酒水饭菜里加了让人筋骨酸软的药,李承业知道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急着确认结果,抓住兵士问:“周嘉行呢?”

兵士脸上熏得一片黑,摇摇头道:“找到几具尸骨了,不过不能确认是不是周使君。”

听了这句,李承业脸上的得意再也藏不住了。

能接近周嘉行营帐的人只有他自己和他的亲兵,尸骨肯定是他们!大火烧起来后他们不能动弹,只能这么活活烧死。

当年河东军将藏龙卧虎,随便挑出一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结果他们都葬身在长安那场大火之中,李元宗也命悬一线,差点葬身火海。周嘉行武艺再高,身边亲兵再忠心,烈火之中,还不是得化为焦炭?

李承业瞥一眼失魂落魄的阿史那勃格,冷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父亲太拖拖拉拉了,阿史那勃格只是个抱来养大的义子而已,他们俩都不是做大事的人,惟有他才能带领河东军横扫天下!

第121章

酣睡的李元宗是被自己的幕僚摇醒的。

若在年轻的时候,有人深夜接近自己的营帐,即使正在熟睡中,李元宗也会惊醒,如今他老了,反应迟钝,瞪着幕僚看了半晌才皱眉低斥:“天塌下来了?”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别打扰他困觉!

幕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满地打转:“司空,勃格未能求娶长公主,怀恨在心,纵火烧了周嘉行的营帐!”

侍从捧着灯烛走进来,烛火摇摇晃晃,幕僚的脸上全是汗水。

李元宗愣了一会儿,脸色铁青,抓起侍从送到床边的外袍,披衣起身。

幕僚紧紧跟在他身侧,一边帮着拿东递西,一边简略和他说明事情的经过。

“勃格呢?”

李元宗拔腿出了营帐,沉声问。

幕僚道:“人赃并获……世子让人将他捆起来了。”

“周嘉行死了?”

“没法辨认尸骨……周使君入帐后就一直没出来,那几个歌姬亲眼看见的,应该是周使君无疑。属下派人四下里搜寻,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世子已经着人包围他们的驻地,他们还不知道周使君身死的事。”

幕僚说完,抹把汗。

如果周嘉行真这么被勃格一把火烧死了,其实正好。勃格虽然是意气用事,却为河东军除掉了一大劲敌,没了周嘉行,他手底下那些新兵根本不足为虑。这世上再没有人能阻挡司空的霸业!

李元宗眼神凝重,冷笑了一声。

歌舞早已散去,看热闹的各个部落躲回自己的驻地,不敢冒头。大火已经扑灭,还有几处零星小火苗在夜色中乱窜,空气里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道。

看到李元宗在一众骑兵的簇拥中走来,李承业忙迎上前,“父亲!”

他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李元宗摆摆手,打断儿子的叙述,扫一眼旁边被五花大绑起来的阿史那勃格。

阿史那勃格健壮悍勇,李承业怕他逃脱,足足派了十个士兵守着他,绑他的绳索用的是最结实的鞭绳,用锋利的刀刃割都很难割断。

李元宗缓步走到阿史那勃格跟前,整齐的花白胡子被夜风吹乱了,这让他看起来略显沧桑。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义子。

远处人声嘈杂,河东军将士还在四处搜寻周嘉行的踪迹。

李承业和亲信站在李元宗身旁,眼睛一眨不眨,仔细观察李元宗的反应。

士兵们的手放在佩刀刀柄上,火光摇晃,每个人都神色紧张,屏息凝神,毛发皆竖。

阿史那勃格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轻轻道:“义父。”

李元宗神情木然,扭头,冷冷地道:“别这么叫我。”

阿史那勃格怔了怔,脸上划过失望、痛楚、愤懑和委屈,颓然地闭上眼睛。

“押下去。”

李元宗一字字道,随即抬腿从义子身边走开,头也不回。

亲兵走过来,拖走阿史那勃格,动作粗鲁。

李承业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刻意落后一步,和亲信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