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书房的声音陡然消失了,静了一静后,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和明显泄愤的砸门声,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先后出了书房,从前院出去了。

九宁让多弟他们在原地等着,轻手轻脚绕到前廊,踮起脚朝外张望。

戍守的亲兵看着她,神情为难,既不敢拦她,又不敢不管,手脚无措,硬生生把脸憋得通红。

九宁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扒着廊柱往外看。

亲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吱声,只能围在她身边,以防她摔下去。

九宁没管亲兵,脚尖垫得高高的。

那些负气离去的汉子中,果然有皇甫超的身影,另外几个将军年纪较大,一脸怒容,几人一壁往外走一壁大声抱怨着什么,有仆从迎上前和他们说话,被他们一把推开。

九宁摇摇头。

悍将难以管束。

她好歹有一个长公主的名头可以用来震慑部下。周嘉行白手起家,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才能确保可以约束底下将士。他这人总是处事不惊、遇喜不露,也是威慑部下的一种手段——他没有刻意这样做,而是在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中自然而然练就的谨慎习惯。

她眉心微蹙,静静思索,扶着廊柱,转过身。

脚尖垫了太久,晃了两晃。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隔着斗篷,握住她的肩膀,帮她稳住身形。

九宁站稳,抬起头。

亲兵们早就退出去了,前廊里安静得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

周嘉行站在她身后,一身檀色窄袖袍衫,腰间束革带,勒得紧紧的,愈发显得肩宽腿长,眼睫低垂,默默地看着她,不知道站了多久。

九宁眼睛扑闪了几下,“还没吃饭?”

周嘉行嗯了一声,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外面冷,进屋去。”

九宁点了点头,抬脚进屋。

怀朗早就让人传话给灶房,热羹热菜很快送了过来。

周嘉行进房时,九宁已经盘腿坐在食案前,让送菜的侍女帮她挽起袖子,看他跟进来了,示意他也坐下。

侍女们摆放好碗碟,没听见周嘉行出声,心头惴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沉默中,周嘉行矮身坐下了。

侍女们松口气,告退起身出去。

香米、肉脯、鱼炙、虾肉、香柔细叶捣碎炒熟,盛在五味调和好的汤汁里拌匀浸一整夜,用地窖里冷藏的新鲜荷叶裹起来上蒸笼,蒸熟后再拌些开胃的腌梅,清甜鲜嫩。

九宁不爱吃甜,吃药也不喜欢以蜜饯去苦味,微带甜味的蒸饭却吃了两碗。

吃完饭,侍女进来收拾。

九宁站起来走路消食,慢慢走到侧间周嘉行的书案前。

书房打扫的仆从看她直接走进来,吓了一跳,忙上前拦着:“娘子留步……”

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见周嘉行站在九宁身后,淡淡扫他一眼,示意他出去。

仆从愣了一下,躬身退出书房。

里间外间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屋中安静下来。

九宁手背在背后,绕着周嘉行的书案转了一圈,扭头看他。

“你很忙?”

周嘉行看她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坐回书案前,随手拿起一轴书卷递给她。

九宁接过书卷扫几眼,发现上面写满自己看得懂但仔细一想又好像一点都不懂的改革商贸的内容,嫌弃地皱皱眉,合上书卷,放回书案上。

她一甩袖子,坐到周嘉行对面,双手捧腮,看着他。

周嘉行拿起一支笔,低头写字。

九宁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忽然很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根,是不是比自己的多……

走了一会儿神,她道:“你不想和我说什么吗?”

周嘉行一声不吭。

九宁嘴角一撇,作势起身,“那我走了。”

刚动了一下,低着头的周嘉行手腕蓦地一翻,牢牢扣住她的手。

书案上的笔架、笔搁被他碰倒了一片。

九宁挣了一下,道:“你忙你的,我要回去。”

周嘉行手上没用什么力气,但抓得很稳。

“我喜欢你陪着我。”

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九宁白他一眼,非要动真格了才肯说实话。

“我不是来陪你的……”她坐回去,“你真的什么都不想问?我为什么回长安,我想怎么处理自己的身世、和周家的关系,我直接回鄂州来……这些你都不问?”

他回来之后亲自照顾她,喂她吃药,待在她房里处理公务,到夜深了才出去。

她好几次迷迷糊糊睡醒,听到他站在外面和医士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她的一日三餐里多了很多温补的东西,茶不能喝了,酒也不能吃了,侍女每天准备一大桶香汤伺候她泡汤,非要她泡得出汗才扶她起来。

朝夕共处,可是他比以前更沉默,除了问她身上哪里不舒服以外,几乎没有其他话。

她都做好和他长谈的准备了,他却实在是沉得住气,硬是自己一个人把怒气给消化得干干净净。

周嘉行还握着九宁的手臂。

她就在这里,在他身边。

他看着她说话,目光落在她小巧红润的唇上,“你病了。”

九宁一怔。

周嘉行拉起她的手,“你病着,我不想让你费神。”

他站起身,走动间衣袍发出簌簌轻响,走到九宁面前,俯身。

九宁看着他压下来。

他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她真的能数他的眼睫了。

“最近头疼不疼?”

他眼神克制而又炙热,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九宁回过神,摇摇头。

原来周嘉行不和她谈,不问她为什么先回鄂州,不问这两年她经历了什么,一个人憋着生闷气,然后又一个人想通了……就是因为怕惹她生气?

她想起来了,每次她生病,医士都会强调她有头风,没事别让她生气。

于是周嘉行就照办了?

这么说……他还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混账起来的时候特别惹人生气。

九宁啼笑皆非,眼前忽然一黑。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捂住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九宁啊了一声,还没动作,他空着的另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按住她的肩膀。

即使隔了厚厚的衣物,他宽大的手掌一点一点摩擦胳膊肩膀的感觉还是极为强烈,有点麻,有点痒,她心弦跳动,忽然动不了。

额头一阵酥麻,温热的唇落下来,轻轻碰了一下。

屋外在落雪,墙角的莲花滴漏发出哗哗声,长廊里亲兵一动不动,石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芭蕉伫立在雪中,叶片依然翠绿。

九宁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周嘉行已经退开了,蒙着她眼睛的手也拿开了,看着她的唇,道:“对不起。”

九宁还有点晕。

周嘉行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九宁睁大眼睛,他居然笑了?

周嘉行嘴角微微上扬,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再次俯身,这一次吻落在她那双像星子一样的眼睛上。

九宁浑身发毛。

周嘉行感觉到她的紧张,退开一点,轻轻搂住她,坚实的臂膀环绕着她。

“我知道你为什么先回鄂州……我只是不敢相信。”

因为知道他肯定会回鄂州,所以她不去江州,先到鄂州来等他。

周家就在江州,她一直和周嘉暄通信,一定急着回去见周嘉暄吧?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愿意为他多等几天,先和他见面,再去解决周家的事。就像约定的那样,她不再隐瞒他,也不再躲避他,她是真的在意他。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周嘉行抱着九宁,闻着她发间的淡淡清香,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就够了。

其他的,他来做。

第127章

雪后初霁,庭院假山被皑皑白雪覆盖,雪下透出山石原本的微微青黑色,一眼望去,好似塞外连绵起伏的千峰万壑。

多弟抱着一捧腊梅花走过长廊,瞥见拐角的地方有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双眼微微一眯,脚步放轻。

那两人她认得,是怀朗和唐泽。

他们背对着她,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神情很严肃。

怀朗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很快察觉到多弟在靠近,立刻止住话头,转身走远。

多弟走过去,瞪一眼唐泽:“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唐泽支支吾吾道:“没什么,郎主问贵主的病好了没有,今早吃的什么,吃得香不香,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些周嘉行每天都要问的。

多弟翻个白眼,怀疑唐泽是不是在装傻。

仔细一想,唐泽还真不像装傻,正因为他笨拙,贵主才不会特别反感他。

眼珠转了一转,多弟暂时把这事存在心里,捧着腊梅花进屋。

九宁病情好转,医士交代她不能受凉,屋里整日烧着几盆明旺的炭火,窗前供的花每天要换两次。

书房很空旷,没有摆放太多陈设器具,中间铺设几层厚波斯绒毯的榻上两张并对放着的花梨大书案,书案略显凌乱,上面堆得高高的书卷、册子、战报和零散的杂物。

周嘉行和九宁盘腿坐在各自的书案前,刚好面对面,低着头,处理自己的公务。

多弟蹑手蹑脚走进去,换下铜瓶里的花,洗了手,给九宁换了一盏温的秋梨膏水。

九宁一上午都在看账本,看得头晕眼花,喝几口秋梨膏,撒开手里的卷册,往后仰靠在隐囊上,双手握成小拳头,轻捶身下的波斯绒毯,长叹一声,道:“我好累啊!”

真的累!

朝廷名存实亡,各地税收由当地节镇征取,长安除了吃老本之外,一点收入都没有。她没有动长安的宝库,养兵、抚民的钱大部分来自武宗留下的钱财和蜀地的赋税。随着开支越来越多,她现在不得不亲自过问账目上的事,以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私自克扣。

她不必全懂,但至少要做到心里有数。

管账不只是算算数字那么简单,极其复杂而琐碎。为了一项账目,她得翻遍之前和蜀地官员、卢公等人的来往信件,查清对应的那一项涉及到的全部背景,大到该州该县是哪个官吏主事,当年的税是怎么征收的,小到那个县下面是什么乡,乡下面是哪个村子,村子具体坐落在什么地方,田地是旱田还是水田,主粮是什么,气候怎么样,家中有几口人,可有入伍当兵的男丁……

她整理了一上午,整理得头晕脑胀,才只理出一丁点头绪。

耳边传来织物摩擦的簌簌轻响,周嘉行放下他手中的战报,挪到九宁身边,居高临下,眸子一眨不眨,俯视着她的脸。

一想到眼前的人处理什么都特别快,九宁不由得羡慕又佩服,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嫉妒。

她揉揉眉心,“真累!”

周嘉行没说话,一手撑着绒毯,整个人罩在九宁上方,另一只手拿起她书案上随意堆叠的卷册,

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问:“在长安的时候,也这么累?”

……

昨天在书房的时候,九宁没有抗拒周嘉行的亲近,之后大大方方留下来,和他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只要他想问的事情,能回答的她都回答了。

她也不清楚或者回答不了的,也如实告诉他。

怀朗、唐泽长期待在九宁身边,周嘉行知道她这两年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虽然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听她面对面亲口讲给他听,感觉很不一样。

比如怀朗信上只会轻描淡写说一句她连赶半个月的路到达西川,接见当地官员。

而九宁会盘腿坐在他面前,和他抱怨赶路的时候骑了几天几夜的马,怕路上遇到乱兵,他们尽挑最近的路走,马不停蹄,她大腿都磨破了,疼得她坐都坐不住。

“不碰都疼!疼得眼泪打转的感觉,现在回想都觉得真的疼……”

但是那时候九宁还没有收服东川,不能当着部下的面露怯。

她是女子,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点软弱、娇气,蜀地的官员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尊敬她。

所以她得刚强,得身先士卒,得保持冷静,哪怕藩镇的军队就在对面,她怕得浑身发抖,也必须沉着地带领部下撤退——即使这些只是伪装,她也得强忍恐惧装下去。

长公主的身份只是个起头,重要的是她怎么发挥这个身份带来的益处。

她咬牙坚持,和士兵们一样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风里来雪里去,足迹几乎踏遍蜀地。期间,她从未叫过一声苦。

士兵们由衷敬服她,才会愿意跟随她。

她能掌控手里的兵,没有被部下架空、当成傀儡摆布,那些各怀心思的蜀地官员才会承认她的身份。

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哭着逃到蜀地、前去投奔杨昌父子的娇弱贵女,即使她父亲是武宗,即使她坐拥金山银山,即使她带了几万人马,也不会有太多人理睬她。

李曦还是皇帝呢,真把他当成皇帝的有几人?

前世,雪庭以为保住周家就能保护小九娘,死在汴州军手上。他死了以后,他留下的那些人难道就不知道小九娘的身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