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神色微不可查地绷紧了。

九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声嘟囔:“鸡也怕,鸟也怕,孔雀也怕……你还怕什么呀?”

她兀自笑得促狭。

周嘉行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大掌牢牢握住九宁的手。

“我不怕那些鸡,只是不喜欢而已。”

他猎的鸟雀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会怕呢。

周嘉行俯身,望着九宁那一双清澈的明眸,一字字道,“我只怕你。”

九宁笑不可支,“我就这么吓人?”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怕你不高兴。”

怕她哪天突然就那么消失了。

习惯掌控一切,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感让他狂躁不安,越不安,越想要牢牢地困住她。但是既然在月夜下和她立了那个约,那么他就得试着克制自己。

九宁怔了怔,心跳仿佛漏拍了一瞬。

嘚嘚的马蹄声靠近,十一郎那张黑如锅底的脸陡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九娘,你醒啦?”

周嘉行眉心跳了跳,面无表情地拨马走开了。

十一郎立马凑到九宁身边,看着她,“你脸怎么这么红?冷的?”

九宁摸摸脸,咳了一声,摇摇头。

十一郎昨晚跟着走了一晚上,已经见过九宁的人,不过还没来得及和周嘉行的亲兵打招呼,他想着自己只跟着九宁,用不着这么麻烦去招惹周嘉行,便也没费那个心,开始絮絮叨叨和九宁讲青竹县的事。

“我忍了好久,都督却不许我告诉你。”他挠挠脑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都督要故意瞒着?为什么都督不见你?”

九宁道:“阿翁有他的顾虑。”

“什么顾虑?”

九宁迎着晨辉,走在长道上,“阿翁也是人,也要脸面的,他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阿翁怕我恨他,所以不敢见我。”

怕她因为以前的事恨透周家,恨他挟恩图报,或是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嫌弃周家粗俗,于是都督没有打扰她,默默帮她打理封地。

当然,周都督真正忌讳的,另有原因。

十一郎喔一声,似懂非懂,好奇追问,“族里的人管不住都督,都督为什么要顾忌他们呀?你和都督和好了,都督昨天怎么不留你住几天?”

九宁眼眸低垂,“阿翁顾虑的不是这个。”

言罢,扬鞭轻轻敲一下十一郎。

“好了,你再啰嗦我就赶你去队伍最后面。”

十一郎赶紧闭嘴。

他这几年在战场上历练,性子沉稳了很多,只因为面对的人是她,才会又变回昔日那个年轻气盛、活泼捣蛋的少年郎,总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成功让热情高涨的十一郎冷静下来,九宁叫来亲随,问起多弟,“还是没有信报传回来?”

亲随摇摇头,道:“按脚程,他们还有十天能到长安。”

九宁笑了笑,打发走亲随。

怀朗和多弟去的哪里是长安?他们分明是奔着蜀地去的。

……

半个月后。

千里之外的蜀地,积雪消融,露出雪层底下的山壁原本的苍青色,山巅之处依旧一片晶莹雪白,山下温暖的平原上,虬曲的枝干已经冒出一点点嫩芽。

天气乍暖还寒,多弟连夜赶路,不幸患上风寒。

她没有停下来休息,和怀朗两人马不停蹄,终于赶在李昭之前抵达成都府。

怀朗和前来接应的人交谈几句,回头,看着满面风霜、烧得站都站不稳的多弟,道:“我先进城探探情况,你去找个医士看看。”

多弟摇摇头,“我和你一起去,我熟悉杨家。”

怀朗笑道:“你现在还能走得动路吗?”

多弟咬了咬唇。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长途奔波对她来说虽然累,但还能坚持。可是九宁对她太好了,她这几年除了要东奔西走之外,基本没受过累,做的都是些轻省活儿,习惯了好日子,乍一下劳累过度,居然病了。

她觉得自己还能坚持。

怀朗挥挥手,道:“你这副样子也派不上用场,留在城外罢。”

多弟没有坚持,点头答应。

怀朗把她交给接应的人照顾,自己一个人入城。

他不是第一次来蜀地,熟门熟路,很快进了杨府。

杨昌为李曦另外兴建了住处,李曦怀疑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藏有刺客,不肯搬,依旧住在杨府。

怀朗扮成进府送花的花农,混进内院。

李曦住的地方仍然守卫森严,他小心翼翼避开卫士,继续往里走。

片刻后,怀朗眼皮忽然跳了几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他屏住呼吸,放慢速度,要转身经过拐角的地方时,猛地一拍栏杆,翻身跃出长廊。

“来者何人?”

几声爆喝同时响起,卫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怀朗没敢轻敌,唰啦一声抽出腰间软剑,扫开追过来的两个卫士,几个纵跃,攀上墙头,顺着夹道逃出杨府。

杨家卫士并没有追出很远。

怀朗松口气,赶紧找到刚刚吃了药的多弟,道:“李曦不在杨府!”

多弟刚送走接应的人,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闻言,骇得脸色苍白,“果真?”

怀朗冷笑一声,道:“李曦喜欢享受,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都讲究,我问过杨府灶房的人,这两天是节气,他们居然连只鹅都没宰过,也没有准备好酒。”

宫中四时节气都要预备宴席,杨府慢待李曦,李曦能答应吗?

杨昌待李曦很尊敬,即使他对李曦失望透顶,也不会允许府中仆从出这样的疏忽。尤其蜀地这么富裕,杨昌不缺钱。

多弟定定神,“那他们把李曦藏到哪里去了?”

怀朗倒了杯茶,手指蘸取茶水在桌上画出成都府大致的坊市分布,一边思考,一边道:“不是杨节度使藏的,可能是李曦自己猜出什么,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

“等等!”多弟忽然想起什么,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出发的时候,贵主给了我一只锦囊。”

锦囊妙计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当时九宁笑着嘱咐多弟等到了地方再打开锦囊,还说如果多弟没到地方就提前打开,她肯定会生气。

多弟连忙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偷看。

她一直随身带着锦囊,路上从来没有想过要偷看,但刚才怀朗走后,那个来接应他们的人突然说了一句:“昨晚贵主的信报送达,她说你可以打开锦囊了。”

多弟吓得一身冷汗。

她告诉贵主她要去长安,事实上她先来了蜀地。

原来贵主都知道!

不仅知道,还派人送来信报,提醒她打开锦囊。

多弟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怀朗就提前回来了。

贵主的锦囊里放了什么?她是不是也猜到李曦跑了的事?

多弟背过身,取出锦囊,打开,里面果然塞了张纸卷。

她打开纸卷。

怀朗站在一边问:“贵主说了什么?”

多弟看完纸卷上的内容,一脸懊丧,道:“贵主说雍王足智多谋,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我们没有找到李曦,那肯定是雍王提前动了手脚,要我们立刻离开成都府,说不定可以追上雍王。”

怀朗又惊又骇,“原来贵主都知道?”

这可比李昭悄悄带走李曦更让他傻眼。

他们还以为瞒得很严实,却不想九宁早就看出他们的打算,而且连李昭的动向都猜到了,李曦确实已经被悄悄带出杨府。

想来李昭表面上放出消息说要来蜀地,其实消息传出时,他早就出发了。所以他在几天前已经接走李曦。

听了这话,多弟脸色更难看了。

她不关心李昭动了什么手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贵主是不是生气了?

怀朗泼了杯中剩下的茶水,抹去自己画下的图案,道:“既然果真如贵主猜的那样,雍王提前做了安排,那我们还是尽早动身。贵主有没有说雍王可能走哪条路?”

多弟摇摇头,“贵主说雍王的心思她一时也猜不到,要我们尽力而为,不必强求,她这会儿已经和周使君动身回长安。”

怀朗点点头,“走罢。”

两人出了成都府,带上留在蜀地的亲信,踏上向东出川的路。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千峰万仞,山势险峻,悬崖绝壁间无路通行,唯有凿山开道,一座座光溜溜的峭壁间,铁索横悬,一边是坚硬冰冷的石壁,一边是万丈深渊,稍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一头栽倒下去,尸骨无存。

一队人马正默默通过铁索栈道。

陡峭的崖壁间,穿一身青色圆领袍衫的俊秀青年伏在马背上,脸色惨白,右手握拳,紧紧抵着唇,不住闷咳。

内侍朱鹄一手挽紧缰绳,一手熟练地掏出药丸,送入青年口中。

“大王,要不要歇一歇?”

雍王李昭几乎是抢过药丸塞进嘴里,连水也不喝,就这么干咽下去,摇摇头。

不能歇,这种供来往商旅通行的栈道实在是太惊险了,得早些走出这些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的大山。

山中风景壮丽,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崖间,极目远眺,千峰逶迤,河山雄壮,云海蒸腾,松涛怒吼,说不尽的壮美瑰丽。

李昭一开始没心思去注意这些,偶然一个抬眼,看到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的群山峡谷,忽然怔住,胸腔间满溢着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言说的震撼和释然。

好似拨开云雾,头一次发现原来天地如此广阔。

可惜他这一路几乎都在马背上度过,不可能像古往今来的名人雅士那样沉醉于山水之中。

李昭咳嗽几声,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攥紧缰绳,死死抱着马脖子,“不要耽搁,继续赶路。”

朱鹄没敢多劝,示意其他人继续走。

队伍中间传出一连声的抱怨,头戴巾子、穿锦袍、扮成寻常富家郎君的李曦被好几个亲兵抬着走过栈道,嘴上念念叨叨,一直在埋怨。

朱鹄心里冷笑。

要不是大王一直护着,李曦已经死了好几回了。这一次大王又冒险来蜀地接李曦,病情越来越重,连路都走不了,李曦居然嫌大王累赘,他也不想想,到底谁才是真累赘!

他恨不能……恨不能……

朱鹄紧紧握拳,埋下头,把所有愤恨都藏进心底最深处。

一天后,他们还在栈道间行走。

李曦忍不住了,推开保护他的亲兵,走到李昭跟前,怒道:“为什么走这条路?上次入蜀也没有这么艰难。”

他们刚刚经过一处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的崖洞,接下来还要走索道,不能继续骑马赶路,李昭只能下马,让亲兵背着他。

他趴在亲兵背上,冷冷地扫李曦一眼,“不走这条路,你会死。”

李曦呆了一呆,浑身寒毛直竖。

李昭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别抱怨了,早一点回长安,我还能多保你一天。我要是死在半路上……”

他双眸幽黑,顿住没往下说了。

九宁知道他还想保李曦,她离开长安时没有派人去成都府。

这样的大好时机,她居然放过了。

九宁是故意的……

李昭知道。

他还知道,现在周嘉行、李元宗、其他节镇的人马应该都赶去成都府了。

九宁的人肯定也在其中。

她故意给他一个机会,到底是因为同样身为皇族血脉所以将他视作亲人呢,还是在试探他?

亦或这只是一个陷阱?

李昭猜不透。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出手,李曦必死无疑。

如果这真的只是九宁的一个陷阱,那说明她已经看透他了。

既然如此,他更没必要去隐藏什么,只能咬牙往下跳。

如果能坚持到长安……再问她吧。

第137章

月色暗沉,大船在淡淡的薄雾中静静破开水浪,沉默航行。

船舱内,一星如豆烛光轻轻摇曳。

潺潺的水声中,湘竹六曲折叠屏风后飘出清脆的读书声:“江南孟春天,荇叶大如钱。白雪装梅树,青袍似葑田。”

念完诗,九宁忽然觉得腹中饥饿。

这草木生发、韶光淑气的早春时节,新鲜野菜细嫩水润,和面,裹上肉馅炸成酥脆金黄的煎饼,油酥薄脆,还有淡淡的香甜味……

她越想越觉得饿,放下书卷,起身下榻,吩咐亲兵去找些果腹的吃食来。

命令传下去,仆从很快送来一大盘千卷金丝饼。

上船之后没有靠岸,前些天甚少吃到新鲜菜蔬,今天船经过渡口的时候短暂停泊了一会儿,饭蔬终于不再是鱼汤和蒸饼了。

九宁没有立刻吃,洗了手,让仆从端着托盘,敲开周嘉行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