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容华挽着手,闻言,凉凉地一笑,“真是难得,殿下也能对宫闱局里的调迁这么上心。不过我看着这婢子委实喜欢,倘若有法,便是殿下也要依我的。”

美人娇嗔,并不会使人感到盛气凌人,反而愈加显出几分妩媚中的纯真。

蔡容华说罢,朝着晋王略一敛身,“我自去敬山亭候着了,倘若殿下顺路,便吩咐萧统领帮我摘一朵芙蓉花,我好佩戴着去伴驾。”

年迈的帝王最近忽然迷上了芙蓉花卉,自然,亦因为是蔡容华的心头好。箫琉冕一听提到自己,即刻弯下腰,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伸手就去摘那池中含苞待放的菡萏。

甲胄着身,自然行动不便。笨拙的动作,惹得一侧宫婢纷纷轻笑,蔡容华捂着唇,被逗得娇笑道:“萧统领,本宫说的是枝蔓上的芙蓉,并非是生长于水池中的。”

箫琉冕这才抬起头,看到树上恣意绽放的艳红花团,有些困窘地挠挠头。

“你与本王来。”

嬉闹中,杨广给了韶光一个眼色,朝着风榭外的九曲廊亭折身而去。

廊亭里的风很轻,夹杂着淡淡的花熏气息。远处的笙歌和笑语依稀在耳,仅隔着一道湖渠,便缥缈得仿佛云端彼岸。

身姿卓拔的男子伫立在廊亭柱侧,锦衣墨发,衣袂上下翻飞,恍若临渊黯夜中的神祇,迷离而不真实,“昨日有东宫的人去蘅锦殿请旨,太后闻言,不仅予以准奏,并且大加褒奖。”

第七章 锁珠帘(18)

“殿下说的是,高妃娘娘和成妃娘娘奏请太后,安葬太子妃的事?”

杨广眉睫一挑,回眸看她,“可是你的主意?”

韶光失笑,摇头,“奴婢并不知晓这件事。”

男子有一瞬的静默,视线眺望到月夜中那一片灿烂的灯火。敬山亭已经被布置好,脂粉凝香的大隋宫掖,正用无与伦比的奢华和瑰丽证明着,明光宫接掌权势后的繁华和荣盛。那些寄居在得天独厚的荣宠下的人,安享太平,正迷醉于醇酒妇人的温柔乡中,不能自拔。

“成妃似乎颇是仰仗你。”

半晌,杨广收回视线,沉声道。

韶光没说话。蘅锦殿的消息一向为宫掖中人竞相打探,想不到一贯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也加入到这种趋之若鹜的行列中来。时时留心,处处在意。

“殿下何时也开始关心起这些来了。”

杨广睨下目光,“东宫的心思一贯不在社稷上,这次的反常,本王并不认为是一种巧合。”

“殿下如此心系社稷,不知明光宫的那位又知道几分…”韶光抬眸,灯火阑珊中的男子,高高在上,如墨砚般的眼眸,眼底凝聚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野心,睥睨众生。

果真是不一样了。

时间将一切去伪还真,磨砺掉沙粒,最终会变成圆润的珍珠,存在于明灿光泽下的却是残忍、恶毒、冷酷的本质,永不能被消磨。

杨广扬起唇瓣,有一抹戏谑:“现在的你,似乎非常忌惮明光宫…”

“殿下是想说,奴婢已经被明光宫打压怕了。”

“难道不是?”

韶光低头含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一贯的道理,殿下又何必以话相激。”

明媚灯火中,最是那一低眉的浅笑。一袭绢衣帛纱的女子,笼烟墨发绾成双环,淡妆朱颜,未戴朱钗,干净端雅得像一朵出岫的云。一双漆墨明眸,黑嗔嗔,波光潋滟。

“或许太多人都适用于那句话,”杨广看着她,目光渐渐地深了,“可本王并不认为,你是其中之一。”

韶光抿唇,视线正对上那一双临渊黑眸,轻声道:“但殿下要知道,自奴婢踏进宫闱局的那一刻起,便只效忠于皇后娘娘一人。”

“那么你就该知道,母后并非死于病患…”

很轻很轻的声音,恍若叹息。在男子沉郁深邃的眼底,蕴藉起伤恸和不甘两种情绪,那些不为人知的悲、痛、凄,此刻就在那眼底不断翻滚交织,深陷沉沦,却终是不得解脱。

月色如水,几许清幽凉薄。

韶光整个人一震,抬眼复杂地看向他。

香气缭乱。

那一瞬,她仿佛在眼中看见了一地凄迷残花。

凋零的花瓣带着一星一点火焰,引燃了铺天盖地的荼靡之火,眼前的明灯、花海都一一变得模糊,似被那大火所吞噬,残酷中酝酿出了无比的美丽——然而在火焰中露出真容的,却是一张张女子的面孔,或娇媚、或冷艳、或年轻、或苍老…从清晰到模糊,自僵硬到狰狞。

是谁?

到底是谁?

几度沉浮,时至今日,便是逃出生天的她,也无法确定。

是太后吕芳素,是尚宫局原任掌事苏尤敏,还是…元瑾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亦因此付出代价,可心底里依然有一个很强烈的声音,那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真正的幕后之人依然逍遥法外,并且就在这里,在这座奢华到无以复加的宫闱中,安享独孤一脉带来的盛世繁荣。

岂能甘心!

“太后早已在权势的路上铺好一切准备,何人胆敢阻挡,便是非铲除不可的绊脚石。”韶光目光沉静,转眸,一瞬不瞬地看向他,“殿下真的有把握,可以跟以明光宫为倚仗的东宫,一较高下么?”

第七章 锁珠帘(19)

“幻境已经在眼前蒙昧了太久,更多的人,已经无法分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假,是该将一切打碎重新塑造的时候了。”

男子侧眸,光线在眼底折射成一道亮烈的风华,瞬间迸射出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铿然出鞘的利刃,凌厉肃杀,锋芒尽显,足以比拟日月的光芒,连远处璀璨的灯火都为之失色。

倘若此生注定沉陷,若为这般男子,想来很多女子亦要奋不顾身;倘若今朝必将沦丧,若因如此情由,又有多少人会甘之如饴?

韶光静静地看着他,须臾,伫立许久的绣履迈出了一步。

上前。

在男子身侧,与其比肩。

敬山亭里的焰火在天幕中缭绕出绚烂的光彩,烟花坠落,无数闪烁着的光线在两人周身映射出一种刺眼的明艳,让人难以逼视。

“殿下需要奴婢做什么…”

杨广侧眸,“接近成妃。”

明月如波,吹皱一江春水。

商锦屏将中秋节的宫筵筹备得十分妥帖,不仅使得龙颜大悦,更讨得太后的欢心,当场对膳食赞不绝口,还给了诸多赏赐。这里面自然有尹红萸的功劳。

明灯灿烂中,宫筵在敬山亭持续了三个时辰,太后破例留到了戌时两刻,若不是太子大病初愈,禁不起太久凉风,怕是等到夜深兴致都不减。戌时两刻,直到司乐房的宫人弹累了、舞倦了,随侍的奴婢才掌起琉璃灯,引着自家主子回寝殿里歇息。

往常的这个时辰,每座宫殿的檐下都会高悬起一盏宫灯。

内侍监的太监抬着一辆奢华的步辇,顺着长长的广巷走过,“嘎吱嘎吱”的声响,在深宫里传得很远,暗含着多少女子的殷殷期待。

今夜,随着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又阖上,这些期待便随着殿中女子踏上步辇的莲步,被踩得粉碎。

“皇上,臣妾是否惹到众怒了…”

步辇上,容貌妖娆的女子匍匐在一身明黄的男子身上,柔顺、妩媚,宛若一只高贵慵懒的猫。锦褥上的男子却早已过不惑之年,花白的胡须、臃肿的身材,皱纹堆叠上去,已经看不出曾经铁马金戈、挥斥方遒的帝王英姿,剩余的,只是一副苍老的、肥腻了的皮囊。

“爱妃怎的这么说…”

“她们总是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臣妾,怨毒、嫉恨、诽谤的气息随处可见,臣妾觉得好害怕。”女子说着,越发往男子的怀里缩着,乌黑的发丝宛若缠绵的情结,缠裹着那明黄的丝绸,若双丝织网,中有千千结。

“宣儿是朕的心头好,谁对宣儿不敬,便是对朕的不敬。”

威严乍起,语气中还依稀残存唯我独尊的霸气,不存在任何虚伪、敷衍——这是来自九五之尊的回护和宠溺。女子怔了怔,幽然抬眸,“皇上为什么对臣妾这么好…”

静谧的夜风中,有流萤飞过。

一路点燃点点星火。

年迈的帝王俯下头,望着臂弯里这个眉眼酷似独孤皇后的女子。曾几何时,他就是这般望穿秋水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睛,甚至奢望在大限之期将至的时候,他仍能安息在这样一双眼眸里。

“因为朕爱你。”

陈宣华将头靠在杨坚肩膀上,泪眼迷蒙,“可皇上给臣妾的,是太多女人渴求的感情。臣妾不敢想,也不敢奢望。只恳求那一日到来时,臣妾能够青灯古佛,永久地陪伴陛下长眠。”

杨坚长长地叹息,低头轻吻着陈宣华的额头,“放心,朕会保你万全。”

步辇被抬着经过扶雪苑,寝殿里的宫灯都亮着,随着一步一步经过的轴承转动声,耳畔,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第七章 锁珠帘(20)

谁人能得帝王亲自来接?

华觞殿里的宫灯也亮着,硕大的红色灯笼在此刻却成了一种讽刺。

再往前面不远便是由大理石雕栏围绕的广场,太监抬得十分小心,辇上的年迈帝王因体力不支,早已昏昏欲睡。

清冷月色中,纵横铺展的是巨大的冰裂纹玉石,凿地镂空,在明暗光线的映射下闪烁着天然光泽。瑰丽恢弘的朝霞宫仿佛就矗立在云层之上,睥睨俯视,宝相庄严。蒙昧在夜色中的月檐下,高悬着十二道琉璃灯,灯未点,却难掩霸道骄矜之气。

陈宣华状似不经意地抬首。

光影折射,在她的侧脸映照出一种光怪陆离的色泽。

曾住在辉煌宫殿中的,是那始终伫立在万丈光芒中的女子,亦如被瑕疵蒙蔽着的、总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自己。镜面反相,内外倒置,一直到专属于那个人的具象逐渐消逝,自己的封印才同时得到解除。自己,再也不是那被踩在脚下的影子。

陈宣华伸出青葱玉指,一下一下地勾勒着睡梦正酣男子的脸部轮廓,明媚的笑靥中,洋溢着欲望的气息。原来,他已是这般爱自己…

帘幔微掀,步辇外响起太监的轻声禀告:“启禀皇上,昭阳宫到了。”

“嘘——”

陈宣华扬起笑脸,将帘子掀得更开些,朝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皇上睡得正好,干脆将步辇抬回去,今夜就宿在琼华宫…”

小太监哪里见过这般人间绝色,愣了神,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这…宫中规矩,陛下召幸宫人,一律不…”

话未说完,便被一旁跟着的大太监狠狠敲了头。

“宣华夫人说话,哪有你置喙的份儿。让抬回去,还不赶紧的!”

大太监说罢,笑容可掬地朝着步辇上的人一弯腰,摆手吩咐随侍们调转方向。

夜色,正浓着。

很快,宫闱里便传开了皇帝留宿琼华宫的消息,引得各殿夫人和嫔女又羡又妒。消息隔日传到明光宫,太后正坐在巨大的妆奁前梳着发式。

“皇上对宣华夫人的心思,不亚于对之前的那位。照这样下去,朝霞宫是否要迎来新的主人?”

尹红萸拿着双鱼木梳,对着铜镜比划了几下,才满意地一下一下梳理起吕芳素的乌云长发。黑发如墨,漆黑绵长,这一水儿的乌发对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委实难得,太后平素呵护珍爱备至,极尽打理之能事。此刻在掌心里摩挲着,便是爱不释手。

“你真觉着皇上有心捧她?”

“依奴婢浅见,可不只是捧这么简单。自从那位不在了,皇上还未曾留宿在哪个夫人的殿里,就算再喜欢,也没跨过这个度。可看昨个儿的架势…”

吕芳素半挑着唇角,忽然伸手止住了尹红萸的话,“照理说那华觞殿里的,算是个出身矜贵的主儿,在后宫的打理和操持方面也尚算懂事。可惜,偏生得一副狐媚样儿。”

那么像那个人,看见便令人讨厌。

尹红萸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太后的忌讳,有些惶恐地噤声,梳理完毕,赶忙弯下腰去将发丝分股,这时,手却蓦地滞住了。

“这…”

尹红萸怔在当场。

吕芳素正面对着妆奁,见她僵直身子站着,不悦地蹙眉道:“怎么了?”

“太…太后,您的头发…”尹红萸的脸有些扭曲,哆嗦着手,指着吕芳素后脑露出头皮的地方,“那里的头发…”

乌发似墨,造成一种厚实浓密的假象。

第七章 锁珠帘(21)

直到用手分开发髻,触感和观感别有洞天,原本那些光裸、雪白的头皮总算露出了真容。

“头发怎么了…”

吕芳素蹙起眉,狐疑地伸手去摸,一摸之下,整个人也愣了——手指触及的地方,很光滑,光滑得连原属于发根的细小空隙都悉数不见。触手极嫩、极白,就像是摸在了刚淋过油的猪皮上。

“怎么回事?哀家的头发,发生了什么事!”

吕芳素惶恐地抓起桌案上的铜镜来照,拨开纷乱的发丝,这才发现,不仅是有大片的头发连根脱落,鬓角周围也已经变得稀疏,一片一片的细小疙瘩遍布在原本雪白的头皮上,又红又肿,煞是吓人。

一夜落发!

“怎么会这样…”

堆积而成的端庄和雍容在一瞬间被打回原形,吕芳素捂着头顶,连声尖叫起来。

桌案上的摆设悉数被扫落在地,其中包括那柄多年惯用的鱼木梳,“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登时裂成了两块。伺候的婢子们不明所以,被吓得呼啦啦跪倒一地。

“太…太后,您息怒…”

尹红萸吓坏了,赶忙上前,却被吕芳素一把推开,“没用的奴才,赶紧给哀家找个御医来,快去!”

尚药局同属于殿中省,与太常寺的医署衙门相辅相成,和尚食局靠得也很近,因此医官们跟女官一贯互相通气。尹红萸从蘅锦殿出来,迈开步子就急匆匆地朝北宫走,不消一刻,便招来一大帮医官和医女。

“哀家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蘅锦殿里,吕芳素坐在玲珑宝床上,脸上阴晴莫定。前来把脉的御医是尚药局里资格最老的御医,亦是心腹之人,此刻摸着胡须,良久才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回禀太后,据老臣所知,太后这段时间身体不调,虚火上旺,却有调理不当之责。老臣这便开一副药方,养心固本,以佐…”

“难道没有即刻起效的法子么?”

吕芳素一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他。

老御医咽了口唾沫,“太后的病症并非一朝一夕能复原,需要长久调养才行。”

殿外,成堆的医官和医女都在等。等着老御医不济,便将自己召进殿。然而吕芳素在听完他的诊治后,半晌沉默,阴翳的脸色,显示出此刻的心情很糟糕,却丝毫没有让其他人号脉的意思。

“太后,奴婢倒是觉得,此症来得蹊跷,倒不像是病…”

身侧,尹红萸适时地低声说了一句。

吕芳素一抬眼,“不是病?”

“太后,请恕奴婢大胆直言。奴婢曾听闻民间有种说法,提及平民女子一夜间莫名秃发,实乃是…是妖邪作祟…”尹红萸说到此,声音愈加压低着,“可太后乃矜贵之躯,岂是妖邪能侵犯的?奴婢实在是怀疑,是不是宫里有人暗地里下毒咒,这才…”

吕芳素扶着玉石手搭,脸色越发阴沉。

这事情瞒不了太久。此刻封口或许还来得及,可倘若心腹御医的药方不行,就得让外面的那些医官和医女来诊治,很快整个宫闱的人都会知道她秃发的事。药到病不除,流言飞语,不一定传出何种荒唐言论。毒咒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因为有这心的人没这本事,有这本事的都已经被她除掉了…然而尹红萸的话,却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赵御医,你说呢?”

老御医抹了把汗,“回禀太后,鬼神之说,老臣不敢妄言。只不过太后此症来得确是少见,老臣…”

第七章 锁珠帘(22)

“行了。来人!”

吕芳素一招手,随即有婢子上前,“立刻告知哀萃芳,去塔楼,找白术医官来。”

凡夫在生死往复中流转,不能出离,如同漫漫长夜。正如深在宫闱,魑魅魍魉,蝇营狗苟,无非是周旋在嗔、痴、喜、怨之间。善恶诸业为因,兜兜转转,最终招致善恶不同的果报。

哀萃芳领来的人,并非一般的御医。

“微臣拜见太后。”

熏药,冷香。

身着绿色官袍的人站在明光宫的一刻,周身独有的那股药香便随着举手投足,逐渐弥漫出来,熏染得殿内明黄的壁画也仿佛随之模糊,暑气骤降,伶仃森寒。

太后坐在巨幅鲛绡屏风的后面,半晌都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