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临死前,将拥有守护力量的凤牌交给了自己,是一柄利刃,同时也是凶器。时至今日,是否要动用,用在何处?

晋王殿下来争取了…他是皇后生前最钟爱的一位皇子,文治武功比东宫太子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真的是他吗?应该将一切交付于他吗?

奴婢已经走到了难以抉择的地步,娘娘,请给奴婢以指引…

线香的烟霭中,佛光袅袅。韶光叩拜了三下,将手中的线香端肃地**炉内。氤氲的烟气便随之升腾,灰烬落,一片片似黑蝶飞舞。

风,吹散了火息。

韶光静静跪在佛像前,然而,耳畔只有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树枝被压断的脆响声。

夜幕下,万籁俱寂。

男子恍然如梦,仿佛是误入仙尘的凡夫俗子。那笼罩在夜光下,一袭雪纱宫裙的女子,静静地跪在佛龛前,螓首微垂,眼皮半敛,只看得见纤长的眼睫覆在清冷如雪的脸颊上,簌簌颤动。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4)

屏息,止步。

这一偶遇,就在层叠的莲花佛光前。

似乎从此注定了一生。

可假如没有这样的牵连,是否就要沿着两条平行的轨迹走下去?没有羁绊,没有交集,也就不会走至后来的死局…

“谁?”

女子闻声,即刻警醒地转过脸来。

银光下,花雾中。

逆着光,可看出女子的五官精致得入画,只是一张脸苍白如雪,漆墨黑眸,冷似月、寒若泉,眼底闪烁着的银光晶芒,流波潋滟。

宫闱局的人都睡下了,夜半无人,擅自逗留在山寺中的,必定都是有心人。韶光断然起身,却发现就在身后不远处,伫立着一抹绯色的卓拔身影。

碧波上的荷花若一脉胭脂流红,衬得男子身上的锦缎更艳、玉带更白,却泛着淡淡的、有些不同素日的疏离气息。桃夭光华,灼灼逼人。

“汉王殿下…”

韶光有些哑然,眯起眼,防备和预警在眼底一闪而过。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站在身后,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方才在佛像前的话,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竹林里的雾霭愈加浓郁了,有些凉。

“这么晚,你竟还没歇息。”

被发现了,却没有一丝尴尬。杨谅索性信步走来,脸上含着一贯的恣意,茜素红制成的大氅在星光下熠熠生辉,映衬着佛龛上的明黄绸缎,彩光迷离,仿佛前一刻的疏离只是幻觉。

“这么晚了,殿下也还没歇着…”

韶光伸手将线香掐灭,转过身,脸上的戒备之色一扫而空,含笑以对。

杨谅注视着她,半晌,抿唇微微一笑,“大概是换了个枕头,睡不踏实。你呢,也没随车带着惯用的枕头,所以夜不能寐?”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含笑,神色和语调却都很淡,以至于让人听了也不觉得是调侃,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讽和刺。韶光心里生出点点异样,不由道:“奴婢等都是粗生粗养,哪里忌讳这些。倒是董姐姐伺候不周,疏忽了殿下认床的习惯。”

“你,还记得母后的习惯…”

一句话,眨眼间将虚伪的客套悉数打破。

韶光没想到他会这般毫无忌惮地道出,目光一滞,不禁有些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半晌,竟从男子的神情中读出了一丝冷落和哀伤。哀伤?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流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殿下也没忘?”

因为记得,所以这么直接就戳穿了她的措辞。

因为记得,特地在这个时辰来到这里…

风里夹着一丝残烟,清浅的麝香。问话并未得到回应,就在她想敛身离去时,须臾,似有一声寥落的叹息,自身侧轻轻滑落。脚下一顿,她尚来不及判断是否听错了,就听到:“且听完这首曲子再走吧!”

就像皇后每次上完香,仍留在袖珍小庙,听一曲九部乐,很久都不离去那般…

横笛起,曲调漫漫。

夜色中的男子,檀唇不施朱而红,琉璃瞳仁,愈加衬得面容皓皓如玉。两片唇间含着翡翠,幽幽的,凄美的韵律,在山寺小庙一传很远。那宁静的目光收敛了一贯的恣意和不羁,含着极少见的安静、认真,以及落寞。

繁华三千,尽是虚幻;

荣宠经年,已成妄念。

看江山如此多情,一提笔,相思却成灰。

半生眷恋,半生痴缠。,逃不过命数坎坷。

清幽的笛音,回荡在清寂许久的庙宇小筑,更显得空旷寂寂。玉阶下花木凄凄,山雨已过,有了零落的迹象。一瓣瓣落红碾碎成泪,点点凄迷,浸染着玉阶,化作一脉花泥相思魂。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5)

竹林畔,绯袍玉带的男子,吹一支横笛,如银的光华流泻在他的脸侧,绝美宛若谪仙。

雪纱宫装的女子,静静地倾听,风吹起裙裾上的水色流苏,翩然如云。

深蕴的曲调,经历过缠绵和凄美,仿佛变成了祭奠,超度着一缕香魂度过荼靡芳菲的彼岸。中韵又趋近婉转,宛若绵长的诗文,诉说着无尽哀思和追忆。

“这曲音并不同于九部乐,奴婢想知道可有名字?”

一曲罢,意犹未尽。

“这首曲子是前朝君主为悼念亡妃所作。相传,北周宣帝不喜奢华,却建造华丽宫殿无数,只为博得宫妃一笑。可那宫妃却因心系另一男子,以致郁郁而终。北周宣帝因此创作词曲,引以为悼念和追思。”杨谅说罢,转过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这样的曲调韵律,可曾解了你心中的怨愤?”

韶光闻言,心底轻轻一颤。

有半晌的静默,须臾,不禁垂眸,唇角勾勒出了一抹苦笑,“奴婢并不曾…”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就被一根手指掩住了唇瓣。

那夜的星辉分外动人,然而更动人的,却是男子的一双琉璃眼眸。原来素日里都是笑着,风华恣意,却是无心、无意、无情,此刻不笑的时候,反而透出一股淡淡的迷离、淡淡的伤感,足以引得人泥足深陷。

“在这儿,莫要轻言妄语。”

近在咫尺的距离,男子迷离的嗓音就吐在耳畔,轻轻的,轻轻的,宛若一根羽毛簌簌地飘落。

没错。

举头三尺有神明。

如何能有欺瞒、敷衍…

或许是那曲调太哀婉,勾起了心底尘封的往事;或许是心结深埋,终是难以释怀。平素绝不会轻易吐露的话,在此时此地,在这男子的面前,竟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

沉默半晌,韶光抬眸,正对上他的目光,“殿下为什么没有回来…”

如果是真的不在意,何必要在尘埃未定的时候回宫?回了宫,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朝霞宫的往事——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安享富庶和繁华,合该什么都不知、什么都未参与,可他却知道,更是一而再地将自己卷入到宫闱倾轧当中来。

为什么?

既然当初都没回来,现在何必如此?

风吹得乌丝纷飞,韶光孤单地抱着双肩,伫立在花树下,声音也变得迷离而缥缈,“殿下知道吗?皇后娘娘在弥留之际,最惦念、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还有容姑姑,她说,若是殿下在,朝霞宫决计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心心念念顾盼着的男子,承载着多少人的期冀和不甘。然而,他终究没有回来!

夜凉如水,花树筛下一片安静的疏影,男子的半张脸都沉浸在星辉中,看不清表情。片刻,有极轻极轻的问语:“容雅也是在尚宫局里…”

“娘娘刚走,容姑姑便随她去了。”韶光抿唇一笑,笑得很苦。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断不会让卑贱的奴婢糟蹋。一条白绫,就将自己悬挂在尚宫局寝阁的门外。隔日当宋良箴推开屋门,就看见了一对银丝绣履,和一双又细又长的腿。

如此决绝的死,惨烈而悲壮。以至于她一直记得容雅临死之前,通红着眼睛,吐出愤恨难平的话:“闺阀尚存一人,必要让吕氏一脉血债血偿!”

“殿下也是太后最疼爱的一位皇子,是这两边都存在的亲情,让殿下难以抉择了吗?”韶光垂下目光,眼睫上染着淡淡的忧伤,“皇后娘娘生前与奴婢说,一直希望殿下能随性些,不要被困在宫闱里,才会忍痛将殿下遣至江南。可那个时候,娘娘在病中昏迷不醒,仍是念着殿下的名字…”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6)

有些哽咽的嗓音,未来得及说完,就被轻轻地拥入怀里。

温热的气息裹着周身,他将头搁在她的发顶,眼底有复杂的波光在流转。过了好半晌,满腔言语尽数化作了一声叹息,“如果不是今夜偶遇,是不是永远不会跟我说这些…”

墙角里,有蔷薇花静静地绽放。

韶光的脸轻伏在他的胸前,眼角忽然有湿润的感觉,那是许久都不曾有的情绪宣泄,“奴婢身边的很多人,已经在孤独和凄凉中死去,如今,只剩下奴婢一人…”

话音未落,腰间的手臂陡然收拢,他蓦地将她抱紧。

从未有过的、猛然呼啸而来的心痛和哀伤,仿佛让他恨不能将她整个嵌进身体里。男子灼热的气息擦着纤柔的肩,隔着一层纱料,唇瓣轻轻落下,熨帖着如雪肌肤。

韶光有些心慌,这才在感伤中兀自清醒,开始挣扎,竟一下子将男子推开。

夜风吹来,山寺间的花叶纷纷扬扬。

她抬起眼睛,看见的是他清俊无双的脸,眼底映着竹林畔的漫天残花,更显出一丝迷离,带着依稀的哀凉和疼惜。然而也正是这种近乎痴缠的眸色,让她难以久视,却又无力调转目光。

一贯冷静自持的女官,再一次失了分寸。

韶光深吸了一口气,整理罢衣衫,低头不去看面前的人,敛身道:

“时辰已晚,奴婢先行告退。”

“你知道我何其庆幸…”

转身离开的刹那,他的声音轻轻地响起。韶光背对着他站在原地,杨谅静静地靠近,从身后拉住她,未强行挽留,只是将指尖的暖意一点点传到女子的掌心。

当无数的闺阀女子在宫闱倾轧中香消玉损,可知,他是多么的庆幸,在回宫时仍见到了她…

杨谅终究没有说。

当时的情况究竟有多险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身处异地明知道亲人遇劫难而不能归。因为事已至此,有些话已然苍白无力。

“既然留存下来了,就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吧…母后生前对你如此信赖和倚仗,相信,亦不会希望看到你以身涉险。”

韶光没有动,此刻却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和静穆,淡然回眸,用目光看一眼那佛像金身后,声音暗哑而苍茫,“天恩难报,必当百死而不悔。”

开弓,就注定没有回头箭。

自己既已在神明之前赌誓许诺,就绝不后退。

夜光满,暗含一脉荷韵。

佛龛前的三支线香早已燃尽,气息袅袅,空余一缕幽香。有些妄念,明知是错,却很难停住脚步;有些痴想,原本不该,仍旧越陷越深。往往放不下,亦丢不开,成全的却不是执著,而是癫狂。

杨谅有些出神地望着佛像,夜色中,女子已走远。

隔日,太后特地吩咐宫闱局在福应禅院筹备了盛大隆重的祭天仪式。同时有司籍房女官做详细记载。当日嘱命太乐署做九部乐,务必要极庄严。

卯时,山门大开。

自卯时一刻开始,有车辇专门迎送僧人进第二道寺门。锦彩轩槛、鱼龙幢戏,凡千五百余乘。卯时二刻,迎来绣画等像二百余幅、金银像两尊、金缕绫罗幡五百面,并西国所来经像佛舍利等,安置于帐座及诸车上,由处而进。又于像前两边各放大车,车上竖长竿悬幡,幡后即有狮子神王等为前引仪。另装宝车五十乘,坐诸大德;次僧众执香花,呗赞随后;次诸位夫人嫔女,各局宫人部列陪同;太常九部乐列两边,二县音声继其后。炫目浮华,震曜都邑,一眼望不到尽头。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7)

辰时,宫闱几位夫人、皇子妃身边诸人手执香炉,由哀萃芳执熏灯香引安置殿内。辰时三刻,奏九部乐及诸戏于庭前,开始祭祀祈天。神位前摆列着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上层圆心石南侧设祝案,下层设圜丘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镈钟等十六种,六十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在场诸女按照品阶列队站立,具是一袭品服大妆。吕芳素立在最前方,身后两排依次是夫人、皇子妃、嫔女,而后是宫闱局各房女官、宫婢。

巳时一刻,奏响太和钟,太后起驾至圜丘坛,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此时,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显得庄重而神秘莫测。

殿前广场上旌旗猎猎,吕芳素举起,面朝向天,高声道:“佑我江山,万代永固!”

佑我江山,

山河永固——

随着酒水倾洒,在场诸位夫人、嫔女、皇子妃;女官、宫婢,皆跪在软垫上叩首,齐声高喊那八个字。一时间,殿前广场上鼓乐齐鸣,编钟和编磬组成的十八和韵,一响千里,煞是壮阔。

可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线。

“轰隆隆——”

黑云压城城欲摧。前一刻还晴朗的天幕,陡然间,竟然阴云遍布。耳畔响彻的是震天的鼓乐声,听不真切是否已经打了雷,然而,天色迅速黑沉下来,又是一瞬,闪电重新将天幕照得雪亮。

山雨欲来。

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头顶就已经风雷大作。

吕芳素蹙眉抬首,被哀萃芳搀扶着起身,刚想问是怎么回事,这时,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后面跪着的都是年轻的夫人和嫔女,哪里经得住这般恶劣天气,好些人都不顾仪态尖叫起来。宫婢争相搀扶,丹陛上下乱作一团。

哀萃芳支起一柄油毡伞,慌忙去给吕芳素遮雨,却因风势太猛,伞面被风直直掀了开去。

“太后,这雨太急,您赶紧随老衲移驾偏殿!”

赶来接驾的是福应禅院最大的住持,此刻一脸焦急,扯着脖子喊道。没人比他更知道山雨的猛烈和凶险,眼见刚一打闪,就赶紧吩咐小沙弥把一众女眷往后殿里领,可还是赶不上风雨的速度。吕芳素捂着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凤冠,一摆手,算是应允。拖着厚重的裙裾,险些被软垫绊倒,狼狈地跟着住持走上台阶。

狂风暴雨中,宫闱局的奴婢们却在抢收残局。

筹备两日,光是陈列器皿就摆放了整整一下午:尚仪局负责对整个祭坛的布置;尚服局将各类摆设排好;尚功局则是被安排在外围的分场。悉数用具和陈列,无不精致、奢贵,丝毫瑕疵和错漏都不能有,更遑论是被破坏。此时大雨一来,必须即刻收拾起来。

“阿韶,快来帮把手!”

绮罗抹了一把脸,眼前都被雨丝掩住了,也看不清是烛台还是银器,悉数往大袋子里划拉,手背划破了,就着雨水往下淌,丝毫不觉得疼。

韶光正使劲将篷布搭在编钟和编磬上面,身上的罗裳被淋得湿透,风一吹,刺骨的凉。听见喊声,赶紧吩咐琉璃和小妗过去撑住麻料袋。

“风势这么大,皇幡和神像都浸了雨,可怎么好?”

“华盖要倒了,快过去几个人!”

余西子焦急的叫声夹杂着雨丝传进耳朵。广场南侧,司宝房的宫人们都在费劲地撤幔帘和佛像铜身,却因负重过大而力不从心,眼看着名贵锦缎和绸布都被浇湿毁坏。然而不仅是尚服局这边,各处不管是女官还是宫婢,都在抢收着残局。这时,自丹陛下,忽然跑来一整队禁卫军。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8)

“晋王有令,助宫闱局协调摆设和器具,你们去南侧,你们去北侧!”

禁卫军统领的话,无疑是雪中送炭。

在场宫婢们大喜过望。

韶光正将旌旗扯下来,这时,那位刚给兵士们下过命令的军官径直过来朝她行礼。

“韶姑娘,殿下特命末将等前来帮忙!”

韶光自忙乱中抬起头,顺着戍卫的目光所指,一眼,就看见了丹陛上,那负手静立在无边风雨中的男子。一袭墨缎锦袍,仿佛与黑沉的云色融为一体,映衬着身后漫天飘落的雨丝,更显得卓拔而俊魅。

遗世独立。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仿佛是惧摄于那周身凛冽的气势,刚一沾身,就泛起一阵蒙蒙水雾。隔着一道雨帘,他的视线越过殿前广场的宫人、器具,直直落在她的身上,沉默而专注。

“姑娘,末将吩咐将这些银器搬到偏殿去,您看可以吗?”

禁军统领的话折回了她的目光,韶光顶着风,大声喊道:“还有那边的礼器和编钟古乐,都是不能挨雨淋的,必须尽快搬走!”

戍卫俯身遵命,朝着身后士兵一挥手,即刻有人按照韶光所指的方向过去搬运。

雨丝裹挟着寒凉而来,打在甲胄上,竟丝毫无法侵入。毕竟都是久经训练的兵丁,动作起来虽不精细,却手快脚快,动作神速。宫人们哆嗦着,纷纷指着要搬挪的东西,三三两两地搭手,抬起那些重物也十分利落。来回两三趟,已将东西两侧备品搬得差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