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啊,疼…”

车辇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娇嗔和嬉闹声,间或有婢子的低笑。出了宫门,无论是女官还是宫婢,都放下拿捏和拘谨的架子,显得好不热闹。等韶光好不容易给她摆弄好了,自己也出了一身香汗。

“把窗幔掀开吧,反正都出了城,闷着怪热的。”

绮罗歪躺在软褥间,伸手接过小妗递过来的蔬果。一侧的青梅笑着将袖子挽了挽,亲自将窗幔挂上去。

韶光倚着窗棂,趁着纳凉的工夫,望向外面的景色。

暖风顺着河湾吹过来,带来一阵阵的清凉气息,夹杂着青草味儿,是宫里闻不到的恬美和静谧。韶光将视线调向远处的碧水,一眼,就看到河湾那头的一匹黝黑骏马。那是匹上好的宫廷良驹,似墨似檀,通体乌黑,并未像车队中的其他马匹一般罩着银甲,在鲜衣怒马的队伍中,俨然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马鞍上端坐的人,一袭暗抑的锦缎墨袍,修身卓拔…

隔得太远了,看不清楚样貌,韶光却知道,能将一身玄色穿得如此傲然慑人,有睥睨之势,却不见一丝突兀之感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8)

是晋王殿下。

韶光细细地看了起来,就见另一匹甲胄包裹的高头大马靠过去,马上的戍卫将腰弯得很低,态度恭谨,似乎正对他禀报着什么。晋王静静地听,偶尔一点头。

出了宫也还是这么端着,这个人…

正想着,却见晋王在马上侧过身,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隔着一弯河道,男子深蕴的目光恰好与自己的不期而遇。韶光下意识地往后一坐,缩回到车里,片刻,又忽然感觉离这么远应该看不清,自己似乎太刻意了。不觉失笑。

“韶姑娘在看什么啊?”

这时,小妗好奇地也探出头去。另一侧的窗外,却是荒草丛生的上坡,寂寂凄凉,无甚风景。

绮罗吃了颗葡萄,拿巾帕抹抹手,头也不抬地道:“她啊,是冬日里的冰河,总算萌生春意了!”说罢,朝着窗外扬起笑脸,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叹了一句,“难得出来一趟,这宫外面的空气果然比宫里的清新很多啊!”

车窗外,凉风习习。

晌午的阳光晒在草地上,河水潺潺,两岸的野菊香气愈加浓郁了。

福应禅院距离大兴城有半日的路程,队伍在山坡稍作休息,未到申时,便行至玲珑山南麓。禅院的旧址原是前朝古刹,南望可见风景秀丽的晋昌坊,北面正对着明光宫的蘅锦殿,东南与烟水明媚的曲江相望,西南和景色旖旎的杏园毗邻。夏秋两季,清澈的黄渠会从寺前潺潺流过,正合着太后“挟带林泉,各尽形胜”之意。

那些高低错落的寺庙皆居山而建,盘山台阶千级,高足有万丈,仰头而视,一座座古刹就矗立在青翠林木间,诸峰环峙,状若城郭,险峻奇伟。

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行至山脚,便停住了。女眷们由宫人搀扶着走下凤辇,拾级而上,仰头可见第一道寺门。

山若眉黛,寺庙便如眉心的一颗痣,幽然相映。

石阶上,明黄的华盖开路,皇幡为引,太后懿驾已在荣光万丈的步道中央。一袭金丝鸱吻的深青色袆衣大品服,文以翚翟,五彩重行,饰以朱绿之锦,青缘革带,配以十二画金饰。白玉佩、绶、章彩俱是十件。裙尾曳地三尺,隔远可见上面绚丽的绣纹,裙裾上绣着的那一双大大凤眼,用黑色丝线勾勒而成,醇艳欲滴。

当吕芳素折身,茜素红制成的大氅随风扬起,裙摆上的一双凤眼,宛若幽深的瞳,随着红的流转,将那一抹黑映得更亮,而黑色则衬得茜素红愈发辉煌溢彩。

“夫人看到了吗?”

蔡容华踏着垫脚走下马车,顺着蒹葭的目光望去,不禁也被震慑了一下,“那是…”

欲望的眼睛。

这时,耳畔蓦然传来轴承转动声,余光中,侧面正对的方向停驻了一辆华丽的车辇。同时下来一位艳丽佳人,即刻夺去了众人的目光。

“夫人您慢着点儿。”

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尤为突兀。赵福全率先下了车,由他扶着的端贵女子,一袭阙翟大花礼服,加五色翟鸟,配素纱中单,绛红色边绣三对翟鸟纹,朱罗上镶锦边、下镶绿锦边的大带,青丝带作纽约。云髻高绾,髻间珠花七件,翠钿十二,珠排环左右各一对,亦皆是按照品阶而置。冠服之丰美华丽,却是非一般品阶的夫人可比。

“本宫出行,还要劳烦德公公一趟,真是罪过。”

赵福全面上含笑,“宣华夫人哪儿的话,只有老奴跟着,才能安皇上的心啊。”

山寺内花气微醺,暗香盈动。赵福全的话回荡在幽静的山林间,不高不低,却恰好让同行的一应夫人嫔女听在耳里。陈宣华笑而不语,行至台阶前,一抬眸,正好也注意到了一侧亭亭玉立的蔡容华。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9)

明媚的阳光在两位女子身上投下一抹刺眼的光晕,光晕中,烟尘乱飞。

同样出色的姿容,一并博得品阶、宠冠后宫,彼此天壤之别的家世,却让二女在宫中的地位高下立见。

然而蔡容华未启唇,先露出一个足够高贵的微笑,“宣华姐姐。”

能得内侍监大总管赵福全亲自跟随伺候,多么大的荣宠!让众女看了都好不羡慕。可那眼神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屑的,比方说蔡容华。无论夫人这个名号有多风光,不过是皇上的一名妾室,想成为宫闱里的独一份儿,还差得远呢!

“车马劳顿,妹妹可有不适?”

陈宣华生得面容冶艳,却一贯摆出端惠娴淑的模样。宫闱中一直不设三妃,仿佛凤冠便是囊中之物,辅佐太后打理后宫也成了分内事。

可惜,旁人并不认可。

“姐姐天生娇弱,自然不是我等能相比的。跟着太后她老人家来祈福,才真是苦了姐姐。”蔡容华抿唇一笑,“只是宣华姐姐有心悸的毛病,山路如此崎岖,姐姐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呢!”

“夫人有此症?”

赵福全闻言,惊讶地叫了一声,“这如何使得!”

不仅是赵福全,在场的几位嫔女闻言,也在一怔之后露出惊诧神色。

心悸之症,最经不起的就是劳累过度。莫说是徒步而行,即使坐着步辇上去,单是山间又阴又冷的山风,就恐难抵御。赵福全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皱眉道:“玲珑山有万级石阶,数重山门,等到了半山腰更有九道山弯、十二道庙门。常人攀登尚且艰难,何况夫人您还有…”

“德公公,本宫还没那么不中用。”

然而,陈宣华只是微微一笑,即便被诸人或同情或嘲弄的冷眼瞧着,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丝糗事被撞破的尴尬和困窘,笑脸盈盈,下颚微扬,反而透出一种从容和大气,“你看,太后都已经登上第二重山门了,不能让她老人家等着。”

说罢,绣履踏上雪白的石阶。

她并非是宫闱里品阶最高的夫人,然而却是最得圣宠的。面对蔡容华的寻衅,并未表现出恼意或尴尬。只提着裙摆,顺着石阶而上,莲步坚定也不忘袅娜。风扬起一袭华服,裙裾上的十二画锦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蔡容华看到那抹纤细的背影,眯起眼,视线仿佛都要被晃花了。

“夫人您等等老奴!”

赵福全这时才反应过来,快步追了上去。

剩下的几位嫔女眼见着一场干戈就这么化为玉帛,瞧热闹的心思即刻化作泡影,无不感觉扫兴,也纷纷迈开步子,跟在后面攀上石阶。

一切,都被刚下马车的成海棠看在眼里。

“人家的寻衅都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宣华夫人怎能如此隐忍?!”红箩扶着她,不由摇头惊叹道。

成海棠看了半晌,表情亦是有些复杂。两宫间的情势如此相似,不得不让人生出感同身受或是同病相怜的感觉,即使是内里情由也相似得出奇,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成海棠幽幽地叹了口气,仰首间,正望见远在云间的山门,云雾氤氲,一门更比一门高,随即伸手将大氅上系着的丝带解开。

“娘娘,山风很凉,还是穿着吧。”

“待会儿走到一半,发了汗再脱,才是要着凉的。倒不如轻装而行。”说罢,将解下来的大氅交给一侧的婢子。

红箩低下头,“娘娘懂得真多。”

成海棠抿唇一笑,轻声道:“都是些粗浅的道理,如何会不知呢!更何况伺候主子原就是奴婢的本分,尚不敢忘本啊!”拉住红箩的手,顿了半晌,随后轻轻叹道,“倒是你。我们曾共事司宝房,一直是知己至交。才短短几时,怎么你也与我这般生疏了?”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0)

“娘娘已经成了主子,奴婢…不敢逾越…”红箩勉强笑了笑,有些别扭地攥着裙裾。

说话总略带一些南方口音的女官,谁想到,其实也会说字正腔圆的官话。房里的人都说那是她藏得深、心思重,红箩却因着一直相处的情分,只当是自保的方式。然而她终究被封了妃,自己跟在她身边,难免会有一些攀高枝、小人得志之类的闲话。

海棠看到红箩的表情,“你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即使我已身在浣春殿,你仍旧是我最信赖的人…等回了宫,我就跟余司宝要了你。以后你就是殿里独一无二的掌事,再不会像在宫闱局那样,也没人敢差使你,只有你使唤别人!”

实实在在的话,中间甚至没有拿腔拿调地用“本宫”这两个字,红箩听得耳热,眼眶也跟着红了,“娘娘…”

海棠宽心地攥了攥她的手,不再多言。因为此刻身畔的一辆车乘已经停靠,幔帘掀开,沈芸瑛正施施然地朝着这边走来。

同为侧妃,按照皇家祖制,俱是一袭揄翟礼服,刻缯并彩画摇文,上十二画印金丝翟文,白色素纱,织金纹领,朱裳、青舄加金饰,并配以白玉佩。不同的仅是单纱华裳的颜色,一个是石榴红,一个是碧水青;还有披肩,一个是阮烟罗,一个是香云纱。映衬得两人一端庄、一秀雅,相携站于一处,形成一道奢艳华美且互为反衬的风景。

极是惹眼。

然而倘若元瑾尚在,依照东宫嫡妃的一袭黄桑鞠服,配以朝珠华冠,将是何其煊赫华丽!必是要压过在场的任何一位女子。可惜,想取而代之的人,即便是面对一个已经逝去的死人,仍旧无法比拟,正如此刻的沈芸瑛。

本就生得端美的女子,举手投足间自是带有一股官宦人家的贵气和骄矜。莲步轻移,步步端庄,只是腰带间偶尔多出的一组纽扣,发髻上的违制金饰,显露出了居心。

此时宫婢早已上前引路,目之所及,长长的石阶上,两道逶迤的队伍,看似相交又各自分离。成海棠朝着沈芸瑛一笑,后者亦是颔首还礼。两**时踏上台阶。

竟连句交谈都不曾。

玲珑山有几重石阶步道,沿洞而筑,洞随山转,九曲盘旋,两旁古树葱绿成荫。左侧崖壁上有自秦汉以来的摩崖题刻。登上步道,可见寺庙,金桥吻脊,四重殿堂。前为灵祖殿,供奉灵官神像;二殿为老君殿,供奉太上老君;三殿为斗姆殿,斗姆即圆明道母天尊,为北斗众星之母;后殿为三官殿,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殿堂之间,各有庭院,瑞草奇花,楠木成林,松竹繁茂。虽是幽静古刹,环境十分怡人。

收拾妥当,宫人都有几个时辰的休整。殿后面有麻姑池、鸳鸯井,上清宫后为老霄顶,建有呼应亭,是赏日出、神灯和云海奇观的绝佳地点。宫闱局里的宫婢大多是年轻女子,分完各自的屋院,就在女官限定的时辰和地域内活动。

修整完就要开始收拾。

酉时不到,三三两两的奴婢自院中匆匆走过,手执扫帚、铜壶等诸多洒扫工具。院落需要清扫,寝房一定得事先归置,还有一应行李的摆放,各位主子安置在哪个院、哪间屋…内侍监的人都分散在各处,但任其差遣的奴婢必定要先备着。于是,哀萃芳一早就为尚食局的宫人们安排好了任务。

“你们几个是哪个房的?这么乱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管事宫女的声音又尖又细,掐着腰站在院中央,颐指气使地骂着面前几个人。她并非宫闱局的人,仅是哀萃芳身边的一个伺候奴婢,此刻却因得了命令,便凌驾于尚食局的任何女官之上,左右吩咐,百般刁难着。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1)

“东厢已经洒扫得很干净,窗幔和帷帐也都是新换的!”几个宫婢禀报着,因操劳而满头大汗,语气也不是十分友善。

太后亲临,随行的是清一色的娇客,几乎倾尽了大隋皇朝最奢贵的几个女子,福应禅院的僧侣如何敢怠慢?指手画脚吩咐的事情大多是无用功,瞎耽误工夫!管事宫女高扬着下巴,一笑之后,却是满脸的轻慢,“窗幔和帷帐是换完了,可还有地毯和被褥呢!不是带来了新制办的绢料和绸缎吗?”

几个宫婢一听,鼻子都气歪了,“可那些都是司衣房准备的,我们司酝房哪里有?”

“没有就去跟她们要啊,这点小事难道也要我来一一交代,还是要去请示你们商掌事?”

管事宫女质问得理直气壮,顺带着将司酝房的一应宫人堵得哑口无言。满肚子委屈无处申诉,却不得不听命于眼前的人,哪怕她并无品阶。

路过的宫人纷纷侧目而视,管事宫女瞧见司酝房宫人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更是抬高了嗓音,“还愣着做甚,各院夫人和嫔女那么多,还有几位皇子皇妃,难道不要干活啊!还不赶紧出去!”

“另外,寝房里收拾完了,还有院子里呢!天井边的花木都很碍眼,你们去打扫一下。芳织殿的几位嫔女素喜清净,雀鸟也需要驱赶,内侍监的人手不够,就由你们几个负责了!”

此时此刻,其他几个局的宫人也都在忙,命令分配到了每个人身上,无非是在显示哀萃芳的权势,只是并非都如尚食局这般,不仅被指使得团团转,就连分外事都一应落在头顶。尚服局的一众女官和宫人都成了闲人,此时坐在屋院里,单是观瞧的份儿,甚至连带着同一车乘的司籍房的人。

绮罗知道,一切都是托了韶光的福。

“哀萃芳对你可真是照顾有加啊!不仅不让你动一个指头,就连你身边的人,都悉数爱屋及乌。”

女官的寝房跟宫人的屋院对着,隔着一道门槛、两道回廊,能够清晰地瞧见外面忙碌而杂乱无章的身影——几个管事宫女将旁人最不愿意做、最不好做的活儿都交给了尚食局的奴婢。内侍监的仆从们都成了摆设。

韶光坐在桌案前,执起小壶斟了两杯,“难道你还嫌没事情做,闷得慌不成!”

“饶了我吧,听那几个奴婢的指使,还不如让我去给姚尚仪跑腿呢!”

韶光笑了笑,没说话。

哀萃芳确实很给自己面子,否则也不会让那些管事宫女面对尚服局女官的屋院,却绕道而行。尚食局的宫人委实也是倒霉,可谁让她们有个好掌事呢!偏偏惹怒了哀萃芳——现如今最得太后倚仗的人,出了宫,大权独揽的时候,还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咦,蒹葭怎么也来了?”

绮罗伸长了脖子,忽然朝着北厢屋院张望——那里的院墙转弯处,一道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韶光眯起眼睛,并没看清,不由笑道:“你倒是很关注她…”

宫闱局随行的几房中,并没有尚宫局的人。蒹葭属尹红萸直辖,若是真来了,倒有些逾矩。

“整日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尹红萸才失势多久?就攀上了琼花殿的高枝。蔡容华对她倒是颇为器重,甚至像出宫祈天这等大事,竟也把她带在身边。”

“怎么,看着眼红?”

“我眼红她?”绮罗好笑得摇头,不屑地道,“一个历经三位主子而不倒的女官,看似手眼通天,实则晦气得很。蔡容华是嫌自己太过荣宠么,偏挑了这么个人来提携。”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2)

“你可当心着点儿,”绮罗眼底显出一抹阴翳,“她是少数几个留存下来的人之一,对你知根知底。莫要让一条小鱼腥了一锅汤。”

正值此时,院外一对赭色宫装的婢子施施然走过。

神色是少有的从容悠然。管事女官一见,也收敛了身段,颔首打了个招呼。一切都被韶光看在眼里,放下茶盏,这才用目光示意过去,“瞧见那里的一对宫婢了吗?”

绮罗同时也在看,“不就是宫正司的人吗。”

宫里一贯横行霸道的就是这些人,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大事奏闻,小事则可定功过,在宫闱内可谓手握实权。若说当初的尚宫局在后宫是呼风唤雨的地位,宫正司则一直以来都不遑多让。掌事谢文锦处事内敛,使得宫正司既惹眼又神秘,总是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韶光伸出食指,沾着茶水点了一下桌面,“有那些人在,蒹葭是翻不起大浪的。更何况,经过前一段的事情,哀萃芳也断不会再允许有尚宫局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太后都已经不再信任尹红萸,连带着也疏远了整个尚宫局的人。在经历过苏尤敏、宋良箴、尹红萸…几任掌事之后,太后似乎对尚宫局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再提拔新任尚宫,只嘱命哀萃芳兼掌管理。这样原本属于尚宫局的事务,除了有蘅锦殿里的宫人在分担,其实大多都落在宫正司谢文锦的肩上。此次随行的宫闱局侍婢中,除了内侍监和尚食局的人外,最多的也是宫正司的奴婢。而哀萃芳深知谢文锦在后宫的地位,轻易不会去硬碰硬。原本互相避让着,无非是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然而现如今,似乎开始有了点滴交集…

绮罗一抿唇,“哀萃芳跟谢文锦可是面和心不和的,暗里是一向都不对付,这下硬是被凑在一起,有好戏可看了。”

“你啊,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绮罗狡黠地一笑,“乱些不好吗?宫里本来就死气沉沉的,再不乱点儿,岂不是要成一潭死水了。”

“怎么会是死水,”韶光伸展了一下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现如今,即便是昭阳宫都已开始不太平,不是还有扶雪苑跟东宫啊!”

居心叵测的夫人和嫔女、蠢蠢欲动的皇子皇妃。

中间夹杂着一干包藏祸心的女官、宫婢。

藏匿在那一道奢华帷幕背后的,净是些谋害、栽赃、荼毒的猫腻。无人不在贪图着名利,无处不在明争暗斗。

何其热闹!

绮罗一怔,歪过脸瞅了韶光半天,扑哧一下就乐了,“我看你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这是在说成海棠和沈芸瑛吗?”

韶光不置可否地一笑,“你自己想。”

绮罗端着下巴,道:“成海棠的确是出人意料的,不进浣春殿,还真看不出来她也是个人物。只可惜了红箩,倒是个难得的痴心人。”

“有总比没有好。即使不是什么用得上的人,只要够忠心,相信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宫闱里面的规则向来是偏向强者。能够生存下来并且为自己拼得一席之位的,都不是简单的人——正如绮罗、尚服局的掌事崔佩,甚至是宫正谢文锦,一旦博得品阶,扶摇直上,就有不可估量的锦绣前途。

然而命数如此奇妙,由不得人做出选择就将一切安排好。成海棠欣然接受,就是选择了承担坎坷,以及明朝必然要面对的诸多困顿和磨难。红箩踏进浣春殿的一刻,也是做出了选择。将来如何,都与人无尤。

夕阳落山后,天气变得更凉。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13)

自大兴城到福应禅院,一路车马劳顿,将同行的诸位女眷都折腾得困乏不堪。祭祀祈福安排在后几天,隔日还需诵经礼佛,以及太后跟方丈的参禅等事宜,宫婢们将一应备品料理妥当,也都早早地睡了。

山里的夜,格外寂静。

天黑沉沉地压下来,将云幕压得很低,一颗颗的星辰坠满天空,璀璨流辉。林间也是极静的,偶尔一两声鸟鸣,轻轻的,轻轻的,连山风都安眠下来。鼻息间到处是一股青草的新嫩香气。

山寺外面有很多竹林,顺着古道拾级而上,一侧是幽静林泉,一侧是摩崖石刻,夜星忽明忽暗的光映照在林泉中,流水潺潺,宛若洒下的一泓水银。玲珑山上的庙宇鳞次栉比,金瓦红柱,琉璃为砖,一座更比一座恢弘奢华。半山腰有一座独柱支撑的袖珍小庙,就在三殿之间,很是别致独特,柱子立于荷塘之中,甚有悬空飘浮之感。

韶光取道香绮阁,轻车熟路地绕到一侧。

殿前广场十分平阔,雪白的大理石铺地,殿中央安置了一座铜鼎。位于荷塘上的袖珍小庙,仅有一尊金身佛像端坐在莲华上,在圆光中显出真身,右手托宝瓶,左手施无畏印,面容慈悲而静柔。

取了三支粉线香,借烛引燃,而后跪在软垫上。

冥烟为鉴,可曾见世间多少苦痛挣扎,幽境几多冤屈沉沦,亦如身在红尘中的人,蒙昧愚钝,无法得到超脱。

熏灯为引,是否真能够照亮一方明心,驱散蝇营狗苟、魑魅魍魉,还原本真,屏除虚幻?

韶光闭目跪在经殿香雾中,任由山风将发丝吹得纷乱。

假若皇后娘娘在世,可曾是眼前光景——祭祀祈天只为炫耀富贵,排场铺陈只为张扬权势。帝国的福祸已不再是关键,满心满目只剩下欲望、利禄,只妄想荼靡之花,一路常开不败。

线香的烟气,弥散在鼻间。韶光缓缓地睁开眼,仰望着佛祖睿智悲悯的面容。

三年前的星幕下,她在这里陪伴着娘娘上完最后一炷香。皇后娘娘说,这是属于东方、主管万物生长枯荣的一尊神,铜筑而已,却比任何一座殿里的神像都要慈悲、有仙灵。倘若没有这座袖珍小庙,玲珑山上的奇葩仙草怕都会随之枯萎,诸座寺庙也会失去香火。

然而物是人非,原本的佛像金身也蒙了尘,玉阶下的花草依旧烈烈如焚。只依稀可见佛光冉冉,保佑着已寂静长眠的女子,安然入梦。幽冥黄泉,深寂几许,可能将这烟火送到?韶光面朝佛像,举起了线香。

“望神明有灵,怜我忠诚之心,加以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