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红尘遂平静地叙述:“计划的流程是这样:到目前选美报名结束,共有上万人参加,经海选剩下一千二百人。我们准备将她们的照片全部贴在网上,每人附一段FLASH介绍,要求必须是选美佳丽本人制作,以此来表现她们的电脑才艺,然后采取网友投票的方式选出入围奖一百零八人,也就是说,十二钗中的每一钗都有九名备选者。这是第一轮比赛。暂时停留在网络上进行,还属于纸上谈兵的阶段。”

周自横点头,饶有兴趣地说:“有点意思,接下来呢?不过要是一直在网上进行,未免有点闷。”

洛红尘接着说:“第二轮开始正式联合电视媒体举行,共分三组,第一组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和妙玉的备选者各九人,共三十六人;第二组元、迎、探、惜四春;第三组是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表演内容以歌舞乐器为主,要请行家们来编舞排曲,比如九个林黛玉一起跳葬花,九个薛宝钗一起跳扑蝶,九个妙玉一起跳梅花舞……”

这一次所有的在座中层也都鼓舞起来,笑着说:“这一定很热闹好看,又直观,又有趣。九个黛玉一样打扮一样动作,高下立判。”

洛红尘点点头,接着说:“这样子,每一钗选出前三元,十二钗总数仍是三十六人,再进行第三轮竞赛。这次分三组,表演乐器,每一组都是十二钗,先是穿古装弹奏《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等古曲,然后换时装抽样回答有关红楼的智力题,从而选出金陵十二钗的最终得主,即所有获奖者。”

“太好了!”众部门经理摩拳擦掌,议论纷纷,“这比赛规则定得好,花样多,不重复,声色迷离,动静皆宜,又有品味,说不定可以引起社会各届人士的关注。要是能引起红学家们的注意就更好了。”

周自横点头:“这容易,可以请一位著名红学家来做选美的评委,让他们不注意也不行!”

“那就更好了。可以请这位红学家来草拟选美竞赛中有关红楼的智力题,请佳丽们抽答,由红学家打分。这样,关注度就更高了,而且也更有权威性。”

周自横大为振作,几乎已经看到大赛成功的空前盛况,向洛红尘赞许地说:“你的记忆力真是不错。这份计划书繁枝细节,亏你记得清楚。”

然而洛红尘还有下文:“金陵十二钗正式决出,大赛可以说是完满,然而冠亚季军还没有最后确定呢。这次要求每一钗为自己所代表的人物设计一段小品,可以是歌,可以是舞,也可以是乐器,甚至演讲,并举行一次辩论赛,最终决出十二钗之首究竟是哪位——这时候一定要在论坛里展开激烈的讨论,并联合纸媒同时造势,发动一次红楼大讨论——这里不仅仅是参加选美的十二佳丽优胜劣汰,同时也可以看出观众与读者心目中对于红楼人物的喜恶评定。自古以来宝钗与黛玉孰胜孰优一直都是人们争论的话题,这次我们的‘成功网’选美,可以给千古悬疑一个最终答案了。”

第13节:宝黛之争(2)

“好!”各部门经理竟然不约而同一齐鼓起掌来,争着说,“既是选美,又是一次红楼课题大讨论,给选美平添一种文化气息,把娱乐活动上升为文化现象,一定很轰动,我们成功企业的形象必定凭藉这次选美活动再上一层楼,并且可以借这机会把所有媒体一网打尽,建立更长久的合作关系。有了这么多题目,广告赞助也容易拉得多,看来公司最近真的要大展拳脚了!我们各部门的工作计划,也得参照这份流程表重新布署一下了。”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每周一次的公司例会,竟然因为一位小职员的介入,而达到了空前的高潮。

周自横震动地看着这一切,兴奋地想:自己是挖到金矿了。举办“金陵十二钗”选美本来就是自己的灵光一现,而今,这灵感在洛红尘的叙述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她,是他真正的知己,简直就是他的另一半。

他看看梅绮青灰而茫然的脸,不问可知:这份计划书一半以上的内容,都是洛红尘代拟的,因此洛红尘所知道所领悟的远远比梅绮还要多,也因此洛红尘才会记得这样清楚。他甚至想,洛红尘最后补充的那段关于十二钗决选宝黛之争的提议,是她的即兴发挥,是刚刚才想到的——因为,在他夸赞洛红尘记忆力好的时候,他也隐隐想到了这一节,只是还未来得及明确,她却已经替他说出来了。她和他,竟似心灵相通呢!

他故意地引她说话,想了解她更多:“抛开选美不谈,依你看,宝钗和黛玉孰优孰弱呢?”

原以为以洛红尘的冷静平淡,会官样文章地说一句“各有千秋,不分轩轾”。不料,她竟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林黛玉。”语气之肯定,不容置疑。

周自横意外之余,益发感慨——这就是洛红尘,永远让你意想不到。她温和,却又个性倔犟;她冷淡,却又热情洋溢;她公允,却又立场分明;她骄傲,却又不卑不亢。

梅绮忍不住抗议:“凭什么?我觉得薛宝钗好,她温柔,大方,得体,八面玲珑,家庭背景又好,难怪贾府的家长要选她做媳妇。”

“薛宝钗的家庭背景未必好得过黛玉。”洛红尘摇头否决,丝毫不给自己上司面子,“林黛玉是盐政林如海的女儿,谁都知道盐科是肥缺,林家又是世袭,为宦多年,家财不止万贯。而且贾母说过,几个女儿中,属黛玉的母亲贾敏最心爱,她肯把心爱的女儿嫁给林家,自然是因为门当户对。林家没有近亲,所有的家产都是林黛玉一个人继承,她的家资背景,不会比贾府逊色。”

梅绮对《红楼梦》并不十分熟悉,可是电视连续剧是看过的,故事人物也都还分得清楚,撇嘴说:“那些都是你猜的,书里面又没说林黛玉有多少财产,她父母双亡,投靠祖母,不过是寄养在贾府的一个孤女,哪里比得上薛宝钗,薛家有许多铺子,生意兴隆,怎么会不如黛玉呢?”

洛红尘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林黛玉六岁进贾府,是因为母亲病逝,祖母怜惜,并不是因为家计困难才要投靠亲戚的。父亲林如海病逝是她进贾府以后发生的事,琏二爷陪她回乡理丧,那时黛玉只是稚龄弱女,不识稼穑,又伤心欲绝,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少遗产要继承,都是凭贾琏料理——这正是因为林家诗礼簪缨,黛玉自小养尊处优,又品格清高,完全没有金钱概念。她后来连吃一碗燕窝都觉得自己叨扰了贾家,那时才有了一点点金钱意识,是因为处身在贾府这个势利圈,因为外界的眼光逼她感受到压力。《风雨夕互剖金兰契》一节,她与宝钗有一次倾心交谈,说宝钗是有房有地有买卖的,自己却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取自贾家,难免不被小人嫉恨嫌弃。可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万贯家财已被贾家吞并,这正说明了她的心地纯真,性情高贵。然而薛宝钗就不是这样了,她家里开着许多铺子,只是商人的女儿,出身已经比黛玉低微,而且她对铺子的生意十分紧张,薛蟋押货回来不知打点伙计,还要她来催促点醒。一个未出阁的大小姐,竟然要亲自张罗生意,那是因为家道中落,十分拮据,故而才会小小年纪便有了忧患意识。也可见她的虚伪、世故、斤斤计较。更说明了她的出身,远远没有林黛玉高贵。”

第14节:宝黛之争(3)

人们忍不住要再一次替洛红尘鼓掌。至此,大家多多少少已经都看出这两个女孩子间的明争暗战,那梅绮分明把自己当成了薛宝钗代言人,要与林黛玉一决雌雄,争取周自横这位“真”宝玉!

梅绮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可是性格呢?那林黛玉小心眼儿,又爱吃醋,又爱生气,动不动就哭,多么可厌!哪有薛宝钗的宽宏大度?”

红尘说:“黛玉的吃醋,就只是吃贾宝玉一个人的醋,而且只和宝钗吃醋。袭人、晴雯甚至紫鹃和宝玉暧昧,她却是视而不见,还喊袭人做嫂子,摆明了有容人之度,这才是一个正室原配的胸襟;她虽然清高自许,目无下尘,可是从不仗势欺人,你看她对哪个下人疾声厉色过?对下人最亲厚的就是她了,视紫鹃如姐妹一样。可是宝钗呢?高兴的时候跟丫环也可以玩笑,不高兴就一板脸,斥责丫头:你看我同谁嘻皮笑脸过?吓得小丫头一溜烟儿跑掉。金钏跳井死了,太太也要掉几滴眼泪,她却忍着心说:八成是贪玩掉到井里了。她的端庄善良,不过是扮给老太太看的。骨子里比谁都冷漠无情。”

众人坐着看戏,都是又惊奇又钦佩,想不到一个年轻女孩子竟会对《红楼梦》有这样见地,虽然偏激些,却有性格。只碍着梅绮的面子,不能参与讨论。

周自横却不管不顾,击节称赞:“说得好!黛玉有灵,一定当你是知己!”

林黛玉只是故事中的人物,未必可以做洛红尘的知己。然而所有的人都看得明白——周自横,可是把洛红尘当成了知己。他看着红尘的眼睛,如此闪亮,充满了激赏。

夜深沉。梅绮觉得冷。

她用双手抱紧自己的肩臂,仍然觉得冷。冷得发颤。

裹紧丝棉被,感觉自己像一只蛹,到了化蝶的季节,却没有来得及破茧而出,就此自缚至死。

窗开着,湖绿的窗纱拂来拂去,纱帘上缀着各色小饰物,有开笑脸的小葵花,跳天鹅湖的舞女玩偶,中国结,金纸鹤,红缨络……还有那三只精致香艳的绣花鞋。

“无针”绣坊,可是“见缝插针”!

梅绮把脸埋在手心里,接了满手的泪。她一点一点地想回头,想着自己和周自横三年的交往,以及洛红尘莫名其妙的闯入。

第一次见到红尘,是在夫子庙贡院西街,梅绮要买绣鞋。只肯买单只。

是梅绮把洛红尘带到周自横面前的,记得当时自横还笑她:鞋子哪有买一只的,都是一对儿。梅绮说:我偏不要成双成对,偏要买一只。

一阵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梅绮悔恨地哭起来,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好端端地想要去买什么绣鞋?为什么任性地只买一只鞋,说什么不要成双成对?天知道她心里多么想与自横成双成对,白头偕老!

那句话,如同咒语,那个俪影双双的美梦,是她自己亲手打破的!

第二次,也是她先见到洛红尘,见面的那一刻,她已经预知了危险,而且下定决心要对她防患于未然。她已经下了逐客令了,却偏偏又蛇足地讽刺了一句不自量力,激怒了洛红尘,引起一场口角,以至拖延时间给了她和周自横见面的机会——如果自己没有多说那句话,如果当时干净利落地就堵绝了洛红尘的后路,不让她进入“成功”公司,又哪里会有后面的悲剧?

而这一次,更是自作聪明,自掘坟墓——她干什么要好端端地给自己电脑装病毒,然后把洛红尘叫进来给周自横看见,将一个大好的表演机会拱手送给了洛红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非但未能把洛红尘赶走,反而让她一演成名,平步青云地做了总经理助理。周自横的贴身助理!从此可以与周自横大摇大摆地同进同出,甚至午餐都在一起——以往,如果没有客户应酬,自横总是找梅绮一起午餐的。但是现在,她常坐的位子上,换了洛红尘!

梅绮恨哪。自己,真是太多事,太多话了!是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是自己破坏了自己的爱情,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有电话打进来,打断梅绮的回忆。她吃了一惊,提起听筒——是自横:“睡了么?”

第15节:宝黛之争(4)

“没有。你呢?”

“睡了。”

“睡了还打电话?”

“是呀。接电话还问我睡没睡?”自横轻轻笑,体贴地问,“怎么,睡不着?”

“冷。”

“又不关窗睡觉?”

“懒得起来。”梅绮也笑了。她很享受这些看似无聊的对话,有种柴米夫妻的亲昵。它代表着整整三个寒暑的相知与默契。“怎么这么晚打电话给我?”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不关窗,小心着凉。”自横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像一把梳子,在梅绮的心上轻轻梳理,有点疼,有点痒,但是很舒服。“你最怕下雨天的,别胡思乱想,早点睡。”

他在哄她。他知道她一直痛恨下雨天,雨珠不间断地落下来,沙拉拉,沙拉拉,好像有无限往事逼着人想回头,想也想不明白,无边无际,无可奈何。

雨是世界上最难把握的东西,偏偏对人的情绪有那么大的控制力量。下雨的时候,人的头发身体都会变得潮润,好像在生苔藓。

他们又说了些无聊的对白才挂线。梅绮已经了无睡意,索性坐起来,掀开被子,拉开窗帘,发现雨已经停了。

天边一弯下弦月,钩子一样,淡得只剩一个影子,月亮下面是人家的屋脊,草木扶疏,很多飞蛾围着路灯的光打转,路灯下有个男人在看书。梅绮住在十二层,已经很高了,可是也不能看得更远。

城市越来越拥挤,天空越来越狭窄,她再努力,也只能看出那一点点距离去,属于她的,就更少。

——怎么舍得把这一点点也抛出去?

反正睡不着,梅绮索性坐起来看书。

是《红楼梦》。自横看重洛红尘,多少是因为欣赏她的学识。红尘做那个选美计划书,把选美和红楼结合得天衣无缝;又替林黛玉说话,把自己这个薛宝钗驳得张口结舌,就是因为熟读原著。自己,可不能太输给她了!

梅绮沿着前日折的书页翻开。她一向不喜欢看这些古典名著,读不到三两行便想睡觉。读来读去,这些日子也只读到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又是鞋!这么巧!

梅绮看见一个“鞋”字便觉刺心——若不是“鞋”,也不会招出后来那些事——哪里是“鞋”?分明是“邪”!耐了性子又往下读: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

梅绮看到这里,不知如何,忽觉嗓子眼里发紧,心跳急促起来,急着要知道那马道婆应与不应,做与不做,又如何作法。偏偏那页的后面竟然鬼使神差地装订疏漏,少了一页。

第16节:宝黛之争(5)

那本书简直在开她玩笑!又或者同她做对?

梅绮半是好奇半是堵气,爬起来开了电脑上网,键入《红楼梦》查找原本。从未有过的好学若渴。

终于给她找到了——

“……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

梅绮看着,暗暗心惊,若有所动,只觉那马道婆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冲自己说的一般。

原来这诅咒作法之事,连《红楼梦》里也有写的,难怪那潘大仙说她不读书。如果真能像那马道婆说的“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岂非省心?

不禁心动神驰,渐渐想得痴了。

索性又接连键入“养蛊”、“下降头”等关键词,一路查下去。却不知,心底一点邪念,渐渐滋生蔓长,就此入了魔道——

“传说在远古尧帝之时,造蛊虫的人于每年的5月5日正午时(传说此日毒气最盛),搜集了蜈蚣、蛇、晰蜴、壁虎、蝎等物,盛在一个器皿里,加盖压住,念起咒语。一年以后,打开来看,内中各种毒物因饥不得食,互相吞食,到得最后,只剩一个,就叫蛊。它已通灵性,极善变化,而且形状不一。长形的叫蛇蛊,圆形的叫虾蟆蛊,五彩斑斓、屈曲如环的,名金蚕蛊……”

“蛊虫喜吃人,每年至少需杀一个人去祭它,否则,它就会跑进养它主人的胸腹中,残啮他的肠胃,吃完后像尸虫一样爬出。养蛊不得其法,一家都会被它灭门。这种小虫,脚踏不腐,刀砍不断,水浸不死,火烧不焦,又能隐形不见,要想把它送走,只有惟一的嫁蛊之法:将蛊虫用锦绣包裹了,将金宝珠玉安放其中,它的价值要比蛊虫摄来的加一倍,丢弃路旁。有人拾去,那蛊虫就移至他家。假使包内的珠宝不够,则蛊虫不去;若包裹无人拾取,则蛊虫无处去,仍寻归旧主人……”

“下降头之法术:去坟头拣来别人上坟用过的黄表纸,剪人形,以壁虎血写上要诅咒人的生辰八字,名字。然后取尸液(就是尸体腐烂后溜下来的黄水)一杯,活蛆虫若干,将蛆虫放到尸液里面喂养三日。然后取出与蜘蛛、蜈蚣、蝎子共同捣烂,重新放回尸液中。将人形放入混合的尸液中浸泡,然后凉干。另将蜈蚣晒干磨粉灌入八根空心蜡烛……”

……

梅绮不等看完已经恶心起来,不禁想起潘大仙那只贮满毒虫的坛子,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宛如被风扫过,久久不息。

让她去搜集毒虫甚至尸液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想到再次去求潘大仙作法也够齿冷的了。潘大仙会“下降头”,那不是常常要同尸体打交道么?他的毒坛里,不知拘禁了多少死不瞑目的冤魂。

梅绮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第17节:疯人和女儿(1)

疯人和女儿

自横和梅绮终于又一同坐在了午餐桌旁。

可是两个人的身体坐在一起并不就等于在享受两人世界。

因为,他们的舌头和思维,替洛红尘留了位。

“听说,洛红尘是个孤儿,来历不明。”梅绮虽然极力把口气放得轻松,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唇边现出一丝冷笑。天知道她为了打听到这些资料费了多少力气。

感情是一种债,也许她欠了自横,所以她在他面前才这样地无奈;但是她不欠洛红尘的,她未必斗不过洛红尘。她怕她什么呢?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她的对手是洛红尘,抛开周自横这个裁判不理,论相貌论才气论手段,她不会输给洛红尘的。她要对付的人,是洛红尘,而非周自横!

知错要改,亡羊补牢,是自己把洛红尘拉到自横身边的,自己也一定要把她从他身边赶走!而对付一个人,一定要先了解她——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现在,她已经掌握了洛红尘的秘密,软肋,污点,她相信,只要把这些真相摊开来,周自横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她借着喝汤的空当偷看了一眼周自横的反应,然而和往常一样,她不能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任何喜怒情绪。

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玩弄着半真半假的外交辞令:“是吗?你真是消息灵通。”

“我是人事部经理嘛,对员工的家庭情况当然要比你熟悉。”

“是吗?”自横微微一笑。也许他该回一句“又不见你对别人的家庭情况这样上心”,但是何必明知故问?

“洛红尘的母亲是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死了的,父亲是个疯子,进了精神病院。”梅绮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这样的身世,真传奇得可以,要是在琼瑶小说里,也许是个好故事;可是现实生活中,多可怕!都不知道她会不会有精神病遗传基因。”

“洛红尘的父亲是精神病?”周自横再镇定,也还是忍不住对这样离奇的身世背景感到惊讶,而且,洛红尘的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即罹难,这一点,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多么相像。同病相怜的感受使他忍不住微微向前俯身,“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是洛红尘自己在表格里填写的?”

“当然不是。她哪里肯承认这种丑闻?她的表格里把家庭成员填成了父母双亡。哼,怎么瞒得过我?就有那么巧,我有个亲戚的熟人,恰好和洛红尘的姥爷是老邻居,是她们跟我说的。”

“什么熟人?”

“是我大姨妈的女儿的丈夫的妹妹的家庭老师的母亲……”

不等她说完,周自横已经告起饶来:“好了好了,等你把关系理顺,半个南京城的人都牵扯进去了。你还是简单说说,你到底都知道一些什么吧。”

“怎么,你感兴趣?”

周自横才不上当,反将一军:“如果说我不感兴趣,你那么辛苦打听到的轶闻不就失去价值了?”

梅绮气恼地“哼”了一声,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细细地说起来:“我也是凑巧,那天忽然想起探望我表姐,也就是我大姨妈的女儿,和她聊起公司的事,刚好她丈夫的妹妹的家庭教师也在,那个妹妹不是正打算出国吗?请家教补习外语……”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周自横再次告饶。

提起梅绮的那班势利亲戚,自横便觉头疼。他们每次见到他,总要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些股市内幕,电脑行情,然后便罗里罗索地抱怨现在的物价越来越贵。天知道,明明这几年电脑的价格一直在跳楼样地跌下来,可是梅家的人好像生活于水深火热,永远捉襟见肘。自横不是小气鬼,后来已经自动自觉地,但有新电脑上市,不等梅绮说话,便帮她家亲戚订上三五十台,换一个遍。可是他的确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这种占小便宜的德行,渐渐怕陪梅绮探亲去,直发展到听见他们的名字都觉不舒服。

他打断梅绮:“你们家反正新闻多,我实在听不懂这些,你少一点铺叙,直接进入正题好了。”

梅绮更加着恼,周自横这样沉不住气倒是她第一次见到,可是再讽刺就显得无理了,也只有假装不在意:“……那天聊起来,才知道他们过去是老邻居。那个家教的母亲说……”

“咦,不是在你大姨妈家吗?怎么家教来上课还带着自己的妈来?”

“我们聊得高兴嘛,大家一见如故,于是又去了家教的家里做客,顺便拜会了她母亲。”

周自横“哈”了一声,不置可否。分明梅绮是因为听说了那家庭教师与洛红尘是邻居,专门拜上门去查户口翻资料的——真比狗仔队还用功!

梅绮继续说:“那家教的母亲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洛红尘的样子,说她小时候是出了名的丑丫头,她姥姥不会给她打辫子,洗了头,常常半湿着就请邻居替她结好辫子,一两个礼拜都不许拆的,略毛了就要打她。所以她常常长一头虱子……”

周自横的心猛地抽紧了,尖锐地疼痛起来。他几乎已经可以透过时光的玻璃墙,清楚地看到童年的洛红尘:结着一对细黄的小辫,挥舞着两只细黄的胳膊,黑,瘦,小小脸孔上唯有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大得惊人。抿着嘴,可以整天整天地不说话,但是给自己发明了许多一个人的游戏,会坐在阳光下自说自话地讲故事,会将柳枝和荆棘草编成各种形状,下雨的时候,会叠纸船顺着水漂走,船里盛着落花和鸟的羽毛、以及童年的梦……

第18节:疯人和女儿(2)

此刻的周自横,不再是公司里那个铁面无私的周董,而在不知不觉中转换角色变成了敏感多情的少年阿横,他一直幻想会有那样的一个妹妹,柔弱的,聪颖的,等着他来怜爱和保护的小妹妹。

然而,他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得太晚了,竟然让她孤独地度过了那么长久的二十三年,是他的错,他错了,他该补偿她的。生平第一次,周自横的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护惜,全心全意地,急切地,想要对一个人好,不问代价没有理由地,对一个人好。

也许每个人都有付出和给予的欲望,只是有些人找不到付出的对象。自横认定了,如果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全心给予,那就是洛红尘。没有原因,不求回报,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感情,是前生注定的,是债。

神瑛侍者给绛珠仙草灌溉雨露,是心甘情愿;林黛玉将一世的眼泪还给贾宝玉,也是心甘情愿。

所有的感情都是恩,也是债。

梅绮仍在极尽刻薄之能事地损着洛红尘,把她的身世形容得污秽而罪恶:“……关于她妈妈的死,说法很多。她自己姥爷最常说的一种,就是她爸爸杀死了她妈,她爸是疯子嘛,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些什么,真可怕,总之洛红尘一出世她妈就死了,她爸也疯了,邻居都说她克,命硬,又说她八成是断掌,倒不知是不是真的。听她卖弄红楼梦那点故事,说林黛玉出身多么高贵,品格多么高贵,性情多么高贵,就好像她自己有多高贵似的。原来,她自己的出身这么卑微,和‘高贵’这个词儿,差了十万八千里……”

每一句话,都似一把刀从周自横的心上划过,使他一下一下地疼着——不是痛苦,是疼爱。梅绮对洛红尘的诋辱,只有使他对红尘更加充满同情和怜爱,更有保护她照顾她的冲动。他完全可以想象从小到大,她经历了怎么样艰难羞辱的成长过程;他更加理解了,她的态度为什么会那般独立、坚强、不卑不亢。

他恨不得立时三刻赶回公司去,把红尘紧紧地抱在怀里,告诉她:她所有的苦难都自今日结束,以后,他会好好地对待她,让她远离孤独与风雨,得到幸福!

然而洛红尘根本不领情。

总经理室里,洛红尘小脸绷得铁紧,一双眼睛晶亮得让人不敢逼视,戒备地质问周自横:“为什么要打听我家里的事?这与工作能力有关系吗?”

“我也是道听途说。”周自横有些惶愧,这对他来说也是极为罕见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用了心,就会变得这样被动卑微,“偶然听说的,我只想告诉你,希望能够帮助你。”

“不需要。”红尘硬梆梆地顶回去,“如果总经理觉得聘用一个家族里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方便的话,明说好了。否则,我不希望在工作时间谈论我的家庭。”

自横的心又一次抽痛。红尘的话让他同时接收到两个信息:一,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女儿,她自小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羞辱,以至于自我保护已经成了本能;二,她真是一个原则性强的女子,她和他,是不折不扣的同类人。

他只得道歉。从认识洛红尘起,他好像就在不断地道歉:“对不起,我并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如果你介意,就当我没说过……”

“我很介意。”洛红尘明明白白地打断,“好,我可以当你没说过,这次谈话不存在。周董,没别的事,我回办公室了。”

周自横被晾在了当地。前所未有的尴尬。前所未有地失落。前所未有的经验。

如果一个人没有原因地拼命想对另一个人好是前生的债,那么另一个人没有余地拼命拒绝这个人的好,是否就是前世的仇呢?

下了班,自横来到老友阿青的“火车头酒吧”消夜。

酒吧很小,是由两节废旧车皮拼接成的,桌椅都是从旧火车上搬下来废物利用的,连照明都是用的铁路上的提灯,四壁摆满了手摇电话,老式留声机,煤油灯等物事,一种粗犷的怀旧,野性的风情。

周自横是由欣赏阿青的品味进而欣赏这间“火车头酒吧”直到欣赏阿青这个人的,他们是纯粹的酒友,除了酒吧,从不曾在第二个场所聚会,也从不曾在阳光下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