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里,梅绮声泪俱下,对她讲述自己和周自横三年来的交往,她为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她说:“洛小姐,你才23岁,可是我已经28了,不小了,再也输不起了。我跟了周自横三年。三年,说起来时间不算长,可是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三年和一辈子没有多少差别。我不能失去自横,我没有你那么坚强自立,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那种依附男人而生的软骨头。我依附自横惯了,早已经没有了自我。没有他,我会死的。你一定瞧不起我这样的人吧?可是我的确是个没出息的女人,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她说得这样真诚,这样可怜,又这样地周全,堵住所有的出口一滴不漏,还叫红尘说什么呢?如果红尘不想趟进这浑水里玩一场三角游戏,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辞职。

梅绮还说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损失的,你只要肯辞职,再也不和周自横来往,我会先付你一年薪水十万元,怎么样?如果你觉得不合适,还可以再商量。”

这样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让红尘不怒反笑:“现代茶花女?梅小姐,你不像是周自横的女朋友,倒像他父亲。”

梅绮怔忡:“你是说我老?”

红尘不再解释,只淡淡说:“我会再找一份工作的。梅小姐,总之我答应你不再到‘成功’去上班,也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了。”说罢挂了电话。

在洛红尘心目中,金钱与感情是完全挂不上钩的两回事,虽然,她是那样地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笔钱。

姥姥姥爷都已经很老了,老得可以做标本了,连守着“无针绣坊”做点小生意的能力也没有了。去年,姥姥把绣坊交给她的时候,她就知道,姥姥已经彻底地放弃了,老到没有任何斗志的地步,说得残酷一点,就是只等着大限来临。

她一边看店一边张罗转让,“无针绣坊”关闭的那天,姥爷扶着姥姥,在夫子庙前黯然地低下了头。没有流泪。他们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

按说姥爷洛长明今年67,尚不到古稀,又是退伍军人,不该那样不经老才对。可是他却比同龄人更快地倒下去,早早地迈入了风烛残年的行列,或许是因为母亲的惨死和父亲的疯病吧?唉,父亲的疯病……辞职后,她该到哪里去筹措给父亲治病的那笔医疗费呢?

她再叹一口气,终于完全地展开了信纸……

“红尘:

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一个孤儿的故事——

从前有一对相爱的年轻男女,他们一起上学,一起下乡,一起参军,一起憧憬未来幸福美满生活。他们相爱,结合,并且有了一个男孩儿。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无法揣测他们的路是否坎坷,可是相爱是美丽的,他们的爱如此纯粹而美好,他们的未来原本应该更加美好,可是那个年轻的女子,却来不及看一眼自己刚出世的孩子,就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不甘心痛苦地离去了。

那可怜的丈夫,还完全不知道怎么做父亲,却过早地经历了亡妻之痛。可想而知他对那小小男婴是多么地拒绝和恐惧吧?他不肯抱那个孩子,极少和他说话,看他的眼神,永远带着惨痛和沉思。那小小男孩子在爷爷奶奶的膝下长大,渴爱的心,想你一定比谁都清楚吧?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冷淡的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也辞他而去了。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苍凉得无边无际的世界,和许多虚妄的无边无际的幻想。

除了爷爷奶奶,没有什么人对他特别地好过,而他,也从未想过要对什么人负责。但是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和他身世仿佛的女孩子,她就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样,在第一时间就走进他的心里了,让他的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疼,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她,照顾她,陪伴她。他错了吗?

第30节:绣花鞋与大丽菊(3)

一个人没有人爱是可怜的,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去爱,也很可怜吧?

他不敢有太多的奢求,只希望那女孩子不要太拒绝他的好意,允许他和她做朋友,真诚地交往。他希望她不要离开他的公司,不要像避开洪水猛兽一样地对待他,不要不给一个理由就把他拉进黑名单,不要把他的好意一味视作别有用心,不要总是不停地对他说不不不,不要……他是不是还是太贪婪了?

……”

没有落款,好像一个愁眉苦脸的人把话说了一半,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下去。

洛红尘看着信,先是泪水盈然,一直忍着忍着不让自己流泪,看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扑哧”笑了,而眼泪也随之振落下来。

这个周自横呀,写得这样可怜,又这样真诚,可是在那样可怜真诚的求情之余,还是忘不了油腔滑调一番。不要这个,不要那个的,既然自己也知道自己贪婪,又干嘛提这么多要求呢?

洛红尘把信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前。他真的很贪婪很贪婪呀,可是,她忍心拒绝他的那些要求,忍心再一次对他说“不”吗?一个孤儿,一个和她一样渴爱的人,一个真心真意只想对她好的人,不是她一直渴望着的人吗,为什么还要继续拒绝他呢?

他说他父亲留给他的,是“一个苍凉得无边无际的世界,和许多虚妄的无边无际的幻想”。岂不知她自己,也是一模一样的呀。一样的苍凉寂寞,一样的虚妄梦幻,他们是这世上同生并蒂的两株幼草,以彼此的呼吸制造氧气,呼吸,交流,再制造新的氧气赠予对方……如果他们不相怜相爱,还有什么人会怜爱他们?

但是,就这样回公司,就这样答应了他,怎样对梅绮交代?怎样对自己的骄傲和矜持交代?已经交了辞职信,一转身又去上班了,公司的同事会怎么看她?

还是,等等再看吧,想一想,再想一想,好吗?

洛红尘在等,在想的时候,梅绮也在等,在想。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周自横究竟为什么会舍她而取红尘?

她坐在“火车里酒吧”里想,一边喝酒一边想。

想不明白,于是让阿青陪她一起想:“你觉得洛红尘比我漂亮吗?”

“没有。”阿青痛快地回答,认真地看看梅绮,更加肯定地说,“你比她漂亮。”

“那么,她比我温柔,善解情趣?”

“未见得。她那天只来了三分钟就走了,还和自横吵了一架。”

“那自横到底为什么会喜欢她?喜欢一个疯子的女儿!”

“疯子的女儿?”阿青吃了一惊,“你是说洛红尘?”

“当然是说洛红尘。这半天我们还在说谁?”梅绮不耐烦地发着脾气,带着醉酒的人特有的暴躁和狠劲儿,“那个疯子的女儿,杀人犯的女儿,他为什么会喜欢她?是猎奇吗?你说,他是因为猎奇吗?”

“也许……是吧。”阿青有些发晕,“疯子”、“杀人犯”,是真的吗?会不会梅绮喝醉了乱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梅绮才好,“也许过几天,自横新鲜劲儿过了,就会回到你身边的。他以前不是也和你闹过几次小别扭吗?后来还不是和好了?”

“可这次不会了。”梅绮绝望地叫,“以前他没有逼我辞职!”

“自横逼你辞职?”阿青又吃一惊,“他为什么逼你辞职?”

“他说我把私人感情带进了工作里,可是他自己呢,还不是大张旗鼓地追求洛红尘,闹得满公司尽人皆知,连你也知道了。”梅绮哭起来,“洛红尘辞了职,他就跟疯了一样,还封锁消息呢,不让人知道,说她是感冒了,过几天就会来上班。一个小助理感冒了,需要老板亲自对员工做解释吗?他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他的花花心呢!”

“周自横来真的?”阿青也不由得重视了起来,如果只是暂时和梅绮分居,他还可以理解,但是竟闹到要逼梅绮辞职,那么看来周自横这次是下定决心,再也不为这段情留一点余地了。

梅绮恨恨地说:“他不仁,我不义!一次性给我三年的工资,就想踢走我?没那么容易!我才不会让他们俩顺心得意!”

第31节:绣花鞋与大丽菊(4)

“你想怎么样?”卫青微微蹙眉。一次性给足三年工资,那可不是遣散费,是分手费。

“我现在还不知道。”梅绮再倒一杯酒,“不过我会知道的,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阿青担心地盖住杯子,劝她:“别再喝了,你会醉的。”

“我想醉。”梅绮忽然又哭了,“阿青,你记得吗?上次自横在你这里喝醉了,你把我叫来,让我领他回去;如果我醉了,你会替我找自横吗?他会领我回去吗?”

不等阿青回答,梅绮又哭着自问自答:“不,不会的。我知道周自横那个人,做事最绝了,他说了要和我分手,又逼我辞职,就绝不会再在乎我的死活。别说我醉在这里,就算我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来看一眼的。那个天杀的该死的没人性的周自横!”

梅绮哭着,骂着,诅咒着。阿青劝不了,又走不开,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决定给周自横打个电话。

他忍不住地想帮助梅绮,为她多做一点事,为她抹去哀伤。

然而电话结果果然和梅绮猜的一模一样。周自横的回答十分冷酷,语气里没半分余情:“她在什么地方喝醉了,为什么喝醉,都和我没一点关系了。”他甚至很轻佻地开了句玩笑,“老兄,你可别趁机又把她送到什么人的床上去呀。不过要真是那么做了,也不关我的事。”

阿青气炸了肺,大骂一句:“周自横你个混蛋!”随手摔了电话。梅绮真没说错:天杀的该死的没人性的周自横!

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梅绮,阿青忍不住深深叹息:弄到谁的床上去?除了是她自己的家,她自己的床!

他不禁有些感慨,是怎么一头撞进周自横的感情漩涡里去的呢?原本他才真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呀。可是现在,真正当事人都轻松得要命,他倒沾一手麻头理不清,简直自寻烦恼!

可是一个人总是欠另一个人的债——自横欠了红尘的,梅绮欠了自横的,而他,欠了梅绮的。

短短几天之内,阿青倒来了“梅园”两次,简直轻车熟路了。

正如那日梅绮为自横做的一样,卫青一路将梅绮扶上楼,在她手袋里找到钥匙开了门,扶她上床,脱去鞋子,解开衣服扣子使她舒服些,又洗了手巾来替她擦脸。

梅绮半醉半醒,犹自惦记着:“我不能睡,我还要喂我的虫,我的虫……”

“什么虫?”卫青不解。这是他第二次听梅绮说到她的虫,那是什么意思?

然而梅绮却不再说话,转了个身,沉沉睡去。

卫青走过去拉上窗帘。

这是他第二回来梅绮的家,可是上次来去匆匆,竟没有注意到那缀满了琳琅饰物的一帘幽梦:有开笑脸的小葵花,跳天鹅湖的舞女玩偶,中国结,金纸鹤,红缨络……还有那三只精致香艳的绣花鞋。

为什么是三只呢?而且每只都不一样,每只都不成对。

卫青捉住其中一只紫色丝绒绣鞋细细端详,发现鞋底原来还绣着一首诗:

“金刀剪紫绒,与郎作鞋履。

愿化双仙凫,飞来入闺里。”

那是唐代诗人姚月华的《制履赠杨达》,大意是说自己用金剪刀剪开紫色丝绒,给情郎做了一双鞋子,愿它们化作两只仙凫,带着爱人飞回到自己的闺阁来相会。

那么精致的针线,那么缠绵的心思,那么香艳的词句,真令人爱不释手。卫青如被蛊惑,身不由己,解下绣鞋揣进兜里——收藏妥当,才忽然醒觉:这不是偷吗?

然而叫他重新把鞋子取出来系回窗帘上去,却无论如何不舍得。

舍不得绣鞋,也舍不得离去。可是已经再没有耽搁的理由,不走,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卫青不知如何,竟顺手拿起拖把来拖起地来,就好像已经做过许多次似的。

可是,他心甘情愿。

世上所有的情孽纠缠,也无非就是这四个字:心甘情愿。

忽然一声轻响,似乎拖把撞到了什么。卫青跪下来,掀开床帷,看到一只横倒的瓶子——瓶子里有只虫,柔软无骨,鲜红欲滴,扭着身子,仰着脖子,似乎十分饥渴,说不出的妖异吊诡。

第32节:绣花鞋与大丽菊(5)

卫青心如鹿撞,忍不住轻轻旋开瓶盖,想看得仔细些。不料盖子仆开,那虫忽然一蹿,猛地噬住卫青的手指,渴命吮吸——

卫青一惊,大力摔落,本能地一脚踏去,将虫踏作模糊的一团。屋子中忽然有刺鼻的血腥气猛地漫开——想不到那样小小的一只虫,竟然有那么多那么重的血腥,流了又流,淌了又淌,片刻间流了满地。

梅绮被惊醒了,看到一地的血,尖叫起来,接着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披头散发地跳下床,连声惊叫:“你杀了我的虫!你杀了我的虫!我要死了!我活不了了——”

卫青见她胡言乱语,状若疯狂,只得用力抱住,在她耳边大叫:“你冷静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跟我好好说,出了什么事?不过是一只虫子罢了——那到底是什么虫?”

“那是我的命,是我的命……”梅绮嚎啕大哭起来,“我活不成了……”

洛红尘等了七天,想了七天,同时一直在报纸和网络上关注着“成功”的消息:

“金陵十二钗”海选已经结束,一百零八名红楼佳丽的电视竞赛正式拉开序幕,每天载歌载舞热闹非凡。然而与此同时报上却称成功企业宣传部经理梅绮辞职。那么,现在的选美宣传工作由谁负责呢?网页制作和论坛管理本来是自己的事,现在她这个总经理助理也躲回了家,自横的压力岂非很大?他辞退梅绮当然是为了自己,而自己又不领情,他心里一定很不好过吧?

这期间,周自横每天一束鲜花,一封情书,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措辞一天比一天深沉。

收到第八束大丽菊的时候,红尘终于动摇了。

自横在信中写着:

“你知道我最近在读什么书吗?《鞋子图话》。原来,鞋子在古代是被泛称‘足衣’的。古人茹毛饮血,‘食其肉而寝其皮’,连脚也用兽皮包裹;汉代以后,鞋始称为‘履’,有布帛、草葛、皮甲三种;唐代流行‘翘头履’,多以罗帛、纹锦、草藤、麻葛为面料,此外还有‘重台履’、‘高墙履’、‘勾履’、‘芴头履’;还有‘屐’,南朝诗人谢灵运发明‘谢公屐’,诗里也学过的;还有‘舄’,是古代鞋子中最为贵的,只有朝觐、祭祀时穿用;还有‘靴’,花头也很多,有‘鹅头靴’、‘云头靴’、‘花靴’、‘革翁靴’、‘高丽靴’;当然,还有‘旗鞋’,就是电视里常见的清朝花盆底鞋——我才知道,原来花盆底和现在的高跟鞋不一样,高跟是在鞋中央的,那走路可有多麻烦……”

红尘看着,笑了又笑,自横说的这些,自己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她在看《雪宦绣谱》的时候,他却在读《鞋子图话》。他们两个读的书合起来,可不就是一部绣花鞋?她当然明白自横为什么会去研究鞋子史话,那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正是结缘于三只绣花鞋。

这才是真正的大男人,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公司里十万火急,他却仍然同自己谈风论月,一句不提公事。他是不愿给自己制造压力,也是不愿让工作和感情混为一谈。他这样地体谅自己,自己难道不可以体谅他吗?

她接着读下去——

“神农尝百草,发明了茶;黄道婆发明了纺车;仓颉造字,鬼夜哭;蔡伦造了纸——可是,你知道鞋子最早的发明是什么人吗?告诉你吧,是大禹。

“传说大禹在长江治水,捣毁了作恶为患的黑龙的老窝,黑龙恨之入骨,就把毒汁喷在长江里,让人双脚溃烂,企图阻止大禹治水。大禹于是劈石作履,使毒液不能沾脚,这才制服了黑龙——这就是鞋子的起源。看来,鞋子一诞生,就是和祛毒避凶紧密相关的。

“你来公司以前,我有一次去夫子庙找你,没有遇到,却捡到了一只绣花鞋。‘金陵十二钗’选美计划就是在那一刻想到的。我视那绣花鞋为吉祥物。那么,你不就是我的保护神吗?”

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这倒是红尘没想到的。他竟然说她是他的保护神呢。那么,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这个保护神,怎么可以不在他的身边呢?

红尘想了又想,想出一个试探的点子:自己辞职后,一直再没有去过公司。为什么不藉口收拾用品回去探探风声呢?

然而待到进了“成功”大楼,每个同事见到她都亲热地问:洛小姐好些了吗?红尘这才知道,周自横压根没有向员工透露过她辞职的事。

他看准了她会回来。

红尘有几分悻悻地打开电脑准备处理几天来积压的公事。然而荧屏一亮她就呆住了——电脑的页面,居然是一只花盆底鞋里插着一束怒放的大丽菊,流动字幕缓缓地滑过去:红尘,我在等你回来;红尘,我在等你回来;红尘,我在等你回来……

多么奇怪的搭配,多么趣致的心思。这个周自横,总是给人这样多的意外,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红尘摇摇头,回车,上网,弹出QQ,果然上面又有自横的留言:

“我在绿波廊留了位,可以一起吃午餐吗?如果不可以,可以一起去旋转餐厅吃晚餐吗?如果不可以,可以去火车头一起宵夜吗?如果不可以……不可以再说不可以了,不可以那么残忍!”

红尘忍不住又笑了。这个霸道热情的周自横呀。他提要求的时候,总是这么可怜又蛮横吗?你简直不知道他这是太认真还是太油滑,是小心翼翼还是大言不惭。

可是如果一直说不可以,他就会一直求下去求下去的,到了最后,自己还是会说可以的吧?那么,又何必舍近求远呢,就答应了他也罢!

第33节:一次求婚和两记耳光(1)

一次求婚和两记耳光

玄武湖上,细雨如织,玄武湖边,俪影双双。周自横和洛红尘走在从菱洲往樱洲的堤桥上,指指点点,走走停停,恰似一副烟雨佳人图。

没有什么人会比初坠爱河的情侣更幸福的了,也没有什么风景会比恋人眼中的湖光山色更美的了。这一刻的他们,可真是心满意足,幸福得连湖上的雨丝都感觉到了,飘洒得轻柔缠绵,迤逦逗人。

周自横执一把鹅黄色的三十六骨竹纸伞,伞面是西厢记张生戏莺,伞下是现实版两人世界。这是洛红尘的伞,充满了洛红尘的味道。周自横将伞柄轻轻旋转一下,雨珠便四散飞去,在他和红尘的肩上方形成一个透明环幕。

“金陵十二钗”选美大赛已经进入白热化,拍完这组古装宣传片后,就要票选十二钗的最终得主了。所有搞选美赛的人都知道,对于一场大赛,最具吸引力的并不是最后的分数,而是竞选的那个过程,以及那过程中的缤纷花絮和杰出创意。既然是“金陵十二钗”选美,当然免不了要来一番古风雅韵,诗情画意,以示与普通的选美赛不同。今天,自横便是与红尘来为拍摄选景来了。

“几个景点同时开拍,吃得消吗?”自横问红尘,“其实把拍摄景地都集中在莫愁湖也就是了,你偏又坚持要在玄武湖取几个景。”

“玄武湖三面环山,一面临城,像‘菱洲山岚’,‘翠洲云树’这些景点优势,是莫愁湖不具备的,尤其是菊花就要开了,放弃‘梁洲秋菊’这样的盛景多么可惜。十二钗做菊花诗可是书里的重头戏,薛宝钗‘淡极始知花更艳’,林黛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以及‘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抛书人对一枝秋’,多好的意境,不大拍特拍,岂不缺典?”

“说不过你。”自横笑起来,“记得那次例会上,你突然站出来发了好一通黛玉说,可把大家都震住了。你怎么会对《红楼梦》这么熟的?”

红尘的脸上掠过一丝忧戚:“小时候没朋友,也没人同我说话,就只有绣花和看书两件事可以消遣。看得最熟的两本书,就是《红楼梦》和《雪宦绣谱》,差不多都可以背下来了。”

自横心中怜惜,故意捡她喜欢的话题,说:“那我考考你,十二钗会不会绣花?”

“当然会了,女红可是大家闺秀的必修课。”红尘一一举例,“黛玉为了绣荷包同宝玉拌嘴,还惹出老太太关于‘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一番大道理;宝钗看见宝玉的肚兜儿绣得精致,忍不住随手拿过来帮几针;袭人烦湘云帮忙给宝玉绣活儿,湘云特意带话说这是粗做的,不拘给哪个丫环使,等来了园子有功夫再细做……不仅是十二钗,便是副册的女孩儿也都擅绣——勇晴雯病补孔雀裘,是红楼丫环中的点睛之笔;抄检大观园,绣春囊给司棋招来杀身之祸;相关的还有黄金莺巧结芙蓉绦……”

第34节:一次求婚和两记耳光(2)

自横笑起来:“不过,曹雪芹是旗人,满洲的女孩儿可并不擅绣呀。”

“所以曹雪芹才给她们都安了个祖籍南方的衔头,统统归入金陵人氏,林黛玉是扬州盐政史的女儿,连小戏子十二官们都是从苏州采办而来。也就算自圆其说。”红尘忽发奇想,“应该加赛一场,叫竞选佳丽们每人交一件刺绣作品,也打入总分里。”

自横告饶起来:“好了好了,我都后悔搞这个十二钗选美了,忙得一点私人时间都没有。警告你,可别‘因公废私’,冷落我这个新上任男朋友就好了。”

“这倒真是个难题……”红尘故做头疼地说,“你说,我是应该多一点时间为老板工作呢?还是多一点时间陪男朋友?”

“你问我啊?”自横装模作样地沉思半晌,“不妨这样,让你的老板男朋友陪着你工作,这样,你就可以加班拍拖两不误了。”

“可是你不怕同事们议论吗?”

“议论什么?反正你很快就要成为他们的老板娘了。”

洛红尘心中一震,老板娘?他是认真的吗?或者是一句调笑?她看着湖上的烟雨,想着梅绮与他三年的恩怨纠缠,忽然感到不自信起来。梅绮用了三年时间都等不到的承诺,自己可能用一个月时间来赢取吗?哪里会有这样美满的故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自己,洛红尘,一个不幸的代名词,一个疯子的女儿,可以期翼灰姑娘的童话吗?她本能地摇头,再摇了摇头。

周自横感觉到了,他停下来,站到红尘的对面,沉默着,凝视她,不说话。

红尘被动地抬头:“你干吗?”

“想让你知道我的严肃。”自横答,“我知道,你是个喜欢怀疑一切的人,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我没有诚意,然后你就会逃开,会把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我不能说任何话,而要静默三分钟,好让你觉出来我是严肃的。”

“可是,你的这些话,还是太能言善道了。”红尘叹息,为什么,他每一句话,都让她觉得半信半疑,觉得是最好的台词,觉得不可当真。他看穿了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读出了她内心的疑惑和戒备,这让她感动,同时也让她更加悲哀。对于这样的一个他,她有什么力量抵挡呢?如果他伤害她,她又有什么机会逃脱?

为了免去失掉的痛苦,我不想再得到。她至今都不能知道,接受他做自己的男朋友究竟是对是错,是福是祸,而梅绮接连不断的EMAIL和照片传送更让她困扰不已,一面不住告诫自己那些都是周自横以前的事,一面却不能不对着那些真实的记录心乱如麻。有时易地而处,设想自己如果是梅绮会怎么样,她想她一定会受不了,三年的爱情最终被一个外来者轻易摧毁,她绝对不能承受,那太可怕,太残忍了。

她忍不住后退,眼中写满犹豫挣扎。

“红尘,我向你求婚,你听明白了吗?”自横跟近几步,把伞递到她的手中,将伞柄上吊着的小小玉坠缠住她的手指,催促着,“说呀,说你愿意。你愿意的,对不对?”

他理所当然的口吻让红尘本能地反感,脱口而出:“不,我不愿意。”

“什么?”这一次,是周自横后退,“你说什么?”

“我不愿意。”红尘看着他,清楚地说,“自横,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我不能相信你的诚意,我不能把自己的未来这样交给你。我不愿意现在就说我愿意,我希望,你能给我时间,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好吗?”

“多久?”